李宛庆想过苏诫回答的各种可能性,站在道学角度大加批判、为迎逢自己不惜赞美之词、装作正人君子欲扬先抑,甚至觉得为难、根本就不搭话。谁知苏诫不仅全然不在乎,还觉得女子梳男式发髻根本不需拿出来讨论。微不足道?好像在说,你李姑娘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在我面前装不拘礼法还为难我?那我就鄙视你。
李宛庆眼中异彩一闪。面前这人,一番言论虽然看似有理,可要是拿将出去,非得震动一大帮卫道士。“苏公子论起理来,如同连环,可见有下笔成章之能,去国子监或太学做个先生都足够了。”
“只怕会误人子弟。反倒以李姑娘之能,入军中却是可行,英武之气定不下将军...”苏诫反调侃道。
没有反驳,李宛庆有些落寞,抬起手来,看着青葱丹蔲。手指修长,在太阳下莹莹如玉,称得上凝脂柔荑。她呢喃道:“小女子倒想是个男儿身,在军中不会荒废所学。整日躲在闺秀里,做甚么女红针织,呵!”
阳光穿过屋檐落下,射在李宛庆身上,蒙上一层透明的黄纱。她的两只眸子在光的照耀中,神采奕奕。见多了女子的柔弱病娇,忽然见有女中巾帼,英气勃发、风姿四溢,其魅力能令男儿折腰。
苏诫仿若看到,未来在塞北风雪中,屹立于狼堡之上、散发冲天豪气的女将军。一声娇喝,麾下数万儿郎奋勇争前,震彻关山,使胡虏胆寒...
壮哉!
李宛庆放下手,望向苏诫,嫣然一笑,眉眼中媚态尽显。脸上的英气,倏忽转化成小女儿家的柔顺。“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好看吗?”
盈盈一语,既俏且娇。
苏诫豁然回神,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索性不推脱,大大方方夸道:“我未曾见有如李姑娘这般女子,可夺人心魄。”
“说得小女子像个妖怪似的。”李宛庆有些搞怪地扮了个鬼脸,“对了,我真名叫李清婉,起舞弄清影的清、燕婉之求的婉。”
苏诫摇头,温声否认道:“非也非也,我看,应该是清扬婉兮的清婉。”
李清婉不解:“公子说的清婉和小女子说的清婉,不是一样么?难道是其它注释版本同音不同字?”忆起“清扬婉兮”的来历,李清婉明悟,脸唰地多了片片红霞,又似染上了胭脂。
这人可真会作怪。李清婉心想道。
“清扬婉兮”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全句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苏诫这厮,真哄起人来,情商高的出奇。这般变着法儿夸李清婉,既不显殷勤,更有一分风趣。
“你可知小女子为何今日要女扮男装?”李清婉问道。
苏诫有些惊讶。本以为李清婉这般打扮,只是个人习性,原来是特意为之。而且听这口气,是特意因苏诫为之。“还请李姑娘赐教?”
“阿杰那日去公子那儿,是不是用一把扇子换了公子的一件东西?”
明白了!苏诫从袖子中拿出玉骨银穗扇子,在李清婉面前晃了晃,“李姑娘是说,这把扇子是你的,元杰未经你同意,擅自把它拿来做了交换?”
“可以这么说。”李清婉看了一眼扇子,点头,“这把扇子,父王已答应送予小女子,阿杰把它拿出府去,我事先不知。”
这把扇子,以丝为面、以玉为骨,上有当世文宗欧阳修的题字,在世人眼里,比苏诫写的《临江仙》有价值的多。苏诫并不贪得,很是干脆地把扇子递到李清婉手中:“既然是李姑娘的东西,那就物归其主吧。”
李清婉仔细分辨苏诫话中真假,听着不似作伪,双目一转,又把扇子递回苏诫之手:“换了的东西,怎么能再要回来呢?公子是想要阿杰失信于人么?”
她的手掌压住扇子,防止苏诫再推过来。掌心压在扇子骨,五指直接触及苏诫的手心。有些柔滑、有些清凉,苏诫觉得手上的表层细胞像是受了刺激,一股电流从手掌传入心肺,身躯忍不住一抖。
这反应也太大了点吧!苏诫暗自懊恼。好在李清婉的手很快就缩回去了。
李清婉一伸手,也感觉到了不妥。不知为何,面对苏诫,她就像面对李元杰一样轻松自然。是性格使然吗?好像不是。至少,若是换做别人,她万万不会伸出手去。
两人想得复杂,其实双方接触只是一瞬间的事。
苏诫把扇子收入袖中,装出一副自然模样,环顾两旁,问道:“元杰去追那女子,不知情况如何了?”
“不打紧,阿杰和小鹭青梅竹马,王府和杨家早早便定下婚约,公子宽心便是。”
这样啊,苏诫放松下来,随口道:“那杨家能和荣王攀亲,看来也是非同一般的权贵世家了。”
李清婉赞同道:“杨家世代将门,从七十年前跟着太祖征战到现在,一直为国尽忠,在军中极有威望。有时两家出现摩擦,我荣王府也要给些面子。”
苏诫脸色怪异,这剧情怎么如此耳熟,莫不是戏剧中的杨家将?杨家将在历史上是有原型的,真正的杨家,在宋代极为显赫,威风不输戏曲中。“杨家先祖,金台侯杨师厚,是否?”
“公子也知晓?”李清婉点头应道:“是了,杨家名传天下,祖上杨老大人,几乎已成传奇。”
“李姑娘可知,在我的家乡,也有杨氏的故事流传。据说......”
苏诫对李清婉讲起了杨家将的故事。
少男少女聊得欢快,早把李元杰抛到脑后去了。可怜的小贱贱,还在为平息雌老虎的怒火而卑躬屈膝。
和李元杰汇合后,加上一个杨小鹭,四人租了条船,在金明池上好好耍了一番。除了苏诫,另外三人的来头不小,金明池的守卫不敢拦。于是,方圆九里三十步的偌大地方,一片小舟飘飘荡荡随风走,舟中人欢声笑语、好不惬意。期间,李清婉借口说要誊抄欧阳修的词,将玉骨银穗扇短暂借了片刻。
如果一路上杨小鹭能不瞪着苏诫的话,苏诫的兴致还会更高些。
从宝津楼回来,一日就快要过去。苏诫往凳子上一躺,身上疲劳感袭来,正欲闭着眼休憩半刻钟,屋外传来吵嚷声,似是张小七在叫喊。
“太可恨了,真的太可恨了,干他老母。”张小七骂骂咧咧走进来。苏诫艰难地睁开眼皮,也不起身,不耐烦道:“怎么了小七?”
“东家,你可要想想办法啊。外面那帮鸟人不要脸皮,跟咱们抢生意啊。油炸长生果是东家您发明的,这帮狗东西没两天就学去了,尤其是那个曹家饭铺,还有脸说是自家独门!东家,我看过两天,蚂蚁上树也要遭殃了。这帮混蛋,恨不得月饴楼早早关张呢!”张小七气得要死,说话气儿都有些不顺,一顿一顿的。
苏诫还当是什么大事,听完动也不动,“气若游丝”道:“你慌什么?学便学吧,这两道菜做法不难,早晚要被人学去。告诉王叔,不要搞什么赠送的把戏了,按普通菜价出售就是。好了,不要再说了,任何事等我睡醒再议。”
他实在困得慌,两眼一闭,沉沉睡去。
张小七带着不甘,帮苏诫盖上毯子,三步一回头地退了出去。
睡醒时,太阳已遁入汤谷,望舒驾着马车在天空驰骋。苏诫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摸着黑点起一支蜡烛,灌了一大口凉茶,脑中的迷糊去了许多。觉得肋下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拿出一看,是那把玉骨银穗扇。
就着烛光,苏诫打开扇子,徐徐品味,看到扇子上多了一行极小的字迹。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苏诫眯着眼,自言自语道:“唔,把我当成知己了么?”
“不过,字体倒是娟秀。”
......
张小七反映的情况,苏诫教赵汉做蚂蚁上树的那天便预料到了。抄袭与盗版,在任何行业都是大患,且屡禁不止。何况,饮食行业,可没有什么盗版正版之说,别人学到了你的不传技艺,那是别人的本事。只要途径正规,官府管都懒得管。
苏诫冷笑一声,学到了又如何?跟在月饴楼屁股后面跑罢了。追寻潮流,永远也比不上自创潮流。
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独创者吃肉,模仿者喝汤。
晚上打烊后,苏诫将王逸叫来,询问之前吩咐他定做物什的事宜。
“...那日,老拙跑遍元州炉窑,只有城北司马窑近期客少,但也排班到五日之后。而且司马窑价格偏高,前两日又临时提价。直到昨日,老拙才和他们谈好最后的价格。估计,最早也要等到明日才能开炉。”
苏诫皱了皱眉,“竟然这般迟缓?司马窑态度傲慢价格高,为何还有诸多客人?”
王逸苦笑,“东家,你是不知。元州城内,少说有百万之众,窑炉就这么几座,不能尽数满足需求。且窑炉都是官家作坊,背景很大,自然架子就大。我们仰人鼻息,只能委屈些。”
“难不成窑炉不准私营?这是为何?”苏诫不明白。
王逸答道:“倒不是不准私营。只是做窑炉耗资不菲,做的小了,没什么利润。要做大,又需要足够多手艺好的工人。整个北方,能烧炉的工人少之又少,愿意办窑炉的商贾也不多。因此,元州城外的窑炉,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元州是皇家治所,当官的遍地都是,对陶和瓷的需求很大,朝廷便想了个办法,将所有的窑炉都划出元州府,直接归于内司治理,优先供应皇家和朝臣所需。实际上内司成了窑炉的保护伞,我们只能跟在后头。”
竟是这样。苏诫有些犯难,官府的事,不是他现在能触碰的。王逸出去后,苏诫在屋内踱步数圈,只能作罢。
算了,且先让那司马窑占占便宜。价钱高些、烧窑迟些,算不得大问题。只要能做出来,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前进。
安下心来,看了看窗外挂在天上的月亮,苏诫觉得毫无睡意。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抱朴子》,低声浅读:
“穷之与达,不能求也。然而轻薄之人,无分之子,曾无疾非,俄然之节,星言宵征,守其门庭,翕然谄笑,卑辞悦色...”
窗外一只萤火虫飞入,在蜡烛边绕了几圈,对这个同样能发光的“伙伴”很是好奇,最后停在《抱朴子》上,将“勤苦积久”的“勤”字压在身下,仿佛在对苏诫谆谆教诲:
天道酬勤。
隔着数条街之外,内城墙后,同样有一只萤火虫迷了路,穿过重重亭台,一不小心,飞入同样大开的一扇窗户中。少女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卷《诗经》。它收翅立足在少女肩头,和少女一起,品味千年以前古人的声音: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诗经·小雅·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