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宁静之乡,陶然于音乐之中。多娃萘特告别了她的微型维奥尔琴,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每月一次,要把布带垫在她的两腿之间。他们每个季节都只安排一次音乐会,到了那一天,德·圣科隆布先生会邀请他所敬重的同行音乐家们,但他不邀请凡尔赛宫的贵族们,甚至也不请那些发了财的市民阶层,因为他们的精神与国王实在是一脉相承的。他越来越少地在他那蒙着红皮子的本本上记下他的新乐曲,他也不愿意把它们印行出版,让它们接受公众的评判。他说那都是一些在瞬间记下来的即兴曲,而不是已完成的作品,只有瞬间才是它们的托词。玛德莱娜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成了一个窈窕美女,她的好奇心特别强,这毫无来由的好奇心弄得她忧郁不堪。多娃萘特日日沉浸于快乐、发明和精湛的技艺中。
在天气晴朗、心情舒畅的悠闲日子里,他便抽空来到小船上,船儿系在岸边,漂荡在水中,他则任凭思绪飞扬,遐想联翩。他的船已经很旧了,有些渗水:它是财政总监[11]重建运河系统的时候制造的,漆成白色,年长日久之后,油漆已经斑斑驳驳,成了鱼鳞状。船的外表很像是一把被帕尔杜先生开了膛的巨大的维奥尔琴。他喜欢水波的轻柔荡漾,喜欢垂落下来拂弄着他脸孔的柳树枝,喜欢远处渔翁的那份沉静和专注。他想到了他的妻子,想到了她做任何事情时的那种有条不紊,想起了当他向她讨教时她给他的深思熟虑的建议,想起了她的腰身,还有她那鼓鼓的肚腹,它曾给了他两个女儿,而女儿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他聆听着雅罗鱼和鱼在水中扑腾,以一记响亮的甩尾划破寂静,或者拱起它们那白色的小嘴,斫破水面,上来透口气。夏天,当天气十分炎热时,他便甩掉他的便鞋,脱下他的衬衣,悠悠地钻进清凉的水里,直到河水淹到脖子,然后,他用手指头堵住耳朵,把脸浸到水里。
有一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微澜轻漪,昏昏沉沉,梦幻中他仿佛钻进了黑乎乎的水中,居留于其间。他拒绝了他在这片大地上喜爱的所有东西,乐器、鲜花、糕饼美点、成卷的乐谱、风筝、肖像、锡制的餐盘、葡萄酒。从美梦中醒来后,他回想起了他创作的那首《哀悼曲》,那时候,他的妻子在一个黑夜离开了他,走向了死神,他觉得口渴唇干。他站起身,手抓着树枝爬上了河岸,赶往地窖,在阴森森的石拱顶底下寻找一罐裹在干草缏中的酿熟的葡萄酒。他把为保护葡萄酒免遭空气接触的那一层油倒在夯实了的土地上。在黑夜一般的地窖中,他倒了一杯酒,品尝了它。他回到了花园里的棚屋中,在那里练维奥尔琴,他这样做,说实话,更多的不是怕妨碍他的女儿们,而是执意不想让世上任何一只耳朵听见,这样,他便能尝试手指的种种把位,还有运弓时一切可能的动作,而又不让世上任何人对他一心想做的事做出任何评判。他把他的谱架放在桌子上打开,把裹有干草的葡萄酒罐放到铺在桌面上的浅蓝色呢绒上,把酒倒在一只高脚杯中,也放到桌上,旁边还放上一只锡盘,里面盛着一些成卷的小蜂窝饼,于是,他演奏起《哀悼曲》来。
他不需要参看他的乐谱。他的手自行就伸向了乐器的指板,他开始哭泣起来。当琴声袅袅升起时,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出现在了门旁,冲着他微笑,同时又拿一根手指头放到笑盈盈的嘴上,表示她不会开口说话,他正在做的事绝不会受到打扰。她静悄悄地围绕着德·圣科隆布先生的谱架打转转。她坐到了离桌子和酒瓶不远的角落里的乐器箱上,静静地倾听着。
这是他的妻子,他泪如雨下。当他奏完一曲抬起眼皮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放下手里的维奥尔琴,把手伸向放在长颈大肚瓶旁边的锡盘,他看到酒杯已经半空,他惊讶地发现,在它的一旁,蓝色的呢绒上,一块小蜂窝饼已被咬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