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转冷,通向圣科隆布家的道路就变得泥泞不堪。圣科隆布对巴黎,对砌石路面上木底鞋的呱嗒呱嗒声,对马刺的叮叮当当声,对马车车轴的吱扭吱扭声和大车铁轮的咣当咣当声满心憎恨。他有些丧心病狂。他用蜡烛盘的盘底,拍扁了六角锹甲虫和鳃角金龟子:这样做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在金属稳当的压力下,昆虫的上颚或者鞘翅慢慢地噼啪爆裂。小姑娘喜爱看他这样做,从中享受快乐。她们甚至还给他带来瓢虫。
这男人并不像人们所描绘的那样冷漠无情,他实在拙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激情,他做不出孩子们渴望已久的抚爱动作,他也不能跟任何人把一番谈话持续下去,除非是跟博然先生和朗斯洛先生。圣科隆布当年上学时曾与克洛德·朗斯洛为伴,有时,在德·蓬卡雷夫人请客的日子,他也能在她府上见到他。从体貌上说,这是一个高个子,精瘦精瘦,面色蜡黄,性情暴躁。他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直得有些惊人,目光凝定,嘴唇紧闭,一片压着一片。他时时处处总有些麻烦,但他善于苦中作乐。
他喜欢一边喝着酒,一边跟他的女儿们玩纸牌。每天晚上,到了这玩牌的时候,他就抽起了一柄阿登人[7]的长长的土烟斗。他很少孜孜不倦地追时髦。他像战争期间那样,留着卷成一团的黑头发,当他出门时,便在脖子上戴一个皱领。青春年少时,他曾被引见给如今已故的国王,可是从那一天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脚就再也没有踏进卢浮宫一步,也没有光顾过圣日尔曼[8]的老城堡。他的服装从来没有离开过黑颜色。
他既能暴烈如钢,易怒如火,也能温柔似水。当他在夜里听到女儿的哭声,他会手擎着蜡烛走上楼梯,跪在他的两个女儿身旁,吟唱道:
玛德莱娜孤零零地待在洞穴日日夜夜地抽泣叹息……[9]
或者:
他贫穷地死去而我却活着就如他死去
黄金
熟睡
在国王依然嬉戏着的大理石宫殿中
有时候小姑娘们也会问,尤其是多娃萘特:
“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他会大惊失色,嘴里再也掏不出一句话来。有一天,他对她们说:
“你们应该善良。你们应该勤奋。我为你们俩感到高兴,尤其是为玛德莱娜,你比妹妹更乖。我很怀念你们的母亲。我对我妻子的每一点回忆,都是一份永远也无法再觅得的快乐。”
另外有一次,他请求她们原谅,因为他总是无心谈及那些往事。他说,至于她们的母亲,她常常谈笑风生;而说到跟他有关的事,他则懒得付诸话语,而且他也不甚乐意跟人交往,也不太愿意读书和谈话。甚至连沃克兰·德·伊弗托以及他老朋友们的诗歌,也从来不完全对他的胃口。他曾经跟德·拉佩蒂蒂埃先生有联系,后者曾是红衣主教的保镖,后来离群索居,替代马雷老爹先生,当了那些先生的鞋匠。他对绘画也同样,还有对博然先生。德·圣科隆布先生并不赞扬德·尚拜涅先生[10]那时候作的绘画。他评价它忧郁多于严肃,简洁却流于贫乏。对建筑,或者雕塑,或者机械艺术,或者宗教,也是同样,如果没有德·蓬卡雷夫人的话。说真的,德·蓬卡雷夫人弹得一手好诗琴和双颈诗琴,她没有把这种天赋完全贡献给上帝。她时不时地给他派来她的四轮马车,因为她无法长久地断了音乐,她请他来到她的府邸,来为她的双颈诗琴伴奏,直到累得两眼昏花。她拥有一把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黑色维奥尔琴,圣科隆布爱不释手,仿佛它就是一件来自埃及的偶像。
他会无缘无故地发火,这给孩子们的心灵中塞进了恐怖,因为,当他怒不可遏地发作时,他就使劲地砸家具,大声嚷嚷着:“啊!啊!”仿佛他喘不过气来。他对她们要求苛刻,生怕她们从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男人那里得不到良好教育。他十分严厉,有机会就惩罚她们。但他不会斥责她们,也不会动手打她们一下,更不会举起鞭子来。因此,所谓的惩罚,就是把她们关进储藏室或者地窖中,把她们丢在那里不管。最后总是由吉袅特,即那个厨娘来收场,由她出面把她们放出来。
玛德莱娜从来不会抱怨。面对着她父亲的每一股怒火,她总是像一艘倾覆后又出人意料地继续滑行的海船:她不再吃东西,躲避于她的沉默中。多娃萘特则奋起反抗,冲着她父亲嚷嚷,毫不相让。随着她渐渐地长大,她的特征也越来越像德·圣科隆布夫人。而她的姐姐,因为害怕,鼻子总是低低地冲着地,一句话都不说,到后来甚至连一口菜汤都不想喝。此外,她们很少见到他。她们总是在吉袅特、帕尔杜先生和德·布雷先生的陪伴下生活。或者,她们到礼拜堂去擦洗小雕像,掸掉蜘蛛网,摆上鲜花。吉袅特,这个原籍朗格多克的厨娘,习惯于把头发披散在背后,常常把树枝撅下来为她们做钓竿。她们仨,一旦等来一个大好晴天,便兴冲冲地去钓鱼,带上一条线、一个钩子,还有一张油光纸,用来看鱼儿是不是上钩,她们把裙子卷得高高的,把赤裸的双脚伸到淤泥里。她们从比耶弗河中带回晚餐时要吃的鱼,这些鱼将要裹上一点面粉,放在油锅里炸,再浇上用德·圣科隆布先生的葡萄园出产的劣酒酿成的醋。每逢这个时刻,音乐家就把自己关在棚屋中,一连好几个钟头久久地坐在他的凳子上,屁股底下垫上一条热那亚出产的旧得已被磨损的绿色法兰绒布。德·圣科隆布先生把棚屋叫作他的“伏尔德”。伏尔德是一个旧词,它指的是河边柳荫下的潮湿地。在他的桑树上方,在杨柳树面前,他脑袋挺得直直的,嘴唇紧闭,上身微微俯向乐器,手游荡在套环之上,以孜孜的苦练完善着他的实践,一阵阵的曲调或者诉怨声从他的手指头底下流出。当它们一再返回,或者当他的头脑被它们所萦绕,当它们在他那形单影只的床上牢牢地纠缠住他时,他便打开他那红色的谱本,匆匆地将它们记下,然后便不再关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