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煊的书房，红木的书桌上，亮着一盏竹篾编成造型古雅的台灯，柔和的光线映着桌子上的文房四宝泛出悠远的光泽。藤椅里，端坐着公爹李少煊，杜心舟则坐在书桌另一边公爹的对面，神情谦恭，宛如一个小学生。
此时的李少煊已经脱下长衫，换上宽松的丝绸对襟唐装，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深沉的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望着杜心舟。
李少煊是武昌共产党支部成员，早在英国留学时，他就阅读好些英文版的进步书刊，并研究各派社会主义学说和俄国革命的基本情况，回国后经过蔡和森介绍加入了共产党。由于他长期做教育工作，职业固定，隐蔽性比较强，所以组织上指令他没有特殊任务，不要公开政治身份。
杜心舟回来的消息，李少煊已经知道了。作为地下党领导，隶属于中共湖北省委领导。同时又是公共团体红十字救济会理事，他既是杜心舟政治上的上级，又是她即将开展隐蔽工作的领路人。
尽管是翁媳关系，但杜心舟还是按照组织上的程序，递上了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的介绍信。
“心舟，你的任务很艰巨啊！”
仔细看过介绍信，李少煊缓缓开了口。
“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要把枪法好好练练啊？”
杜心舟忧心忡忡，眼神里满是迷惑。
李少煊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枪法是要练的，但这不是主要的。你要做的，是以三江水运公司大小姐的身份和红十字救济会襄理的名头，在城里抛头露面，去和相关的人周旋。”
“和他们周旋？我们的任务不是要分化、瓦解、除掉那些顽固分子么？”
杜心舟想起临行时军部长官的话。
“对付工作对象的手法有好多种。孩子，我们不是暗杀队-----”
李少煊摇动手里的蒲扇，耐心做着解释。
清末的时候，民间活跃着好多暗杀队，队员都是从事地下活动的义士，以暗杀、联络会党等方式反抗清政府。首义成功特别是国共合作之后，随着形势的变化，隐蔽工作开始注重于监视和打探情报，也进行策反、拉拢和思想渗透等特殊任务。恩来同志就曾多次指出：隐蔽战线的工作要通过交朋友，通过往来谈话做工作；要建立据点，建立关系，深入社会；要见缝插针，做串门的生意；只有这样，才能扩大团结的基础，同时也扩大了工作开展的可能。
杜心舟频频点头，顿觉茅塞顿开。
居家的李少煊，是典型的民国初期知识分子的打扮：对襟唐装，平底布鞋，戴着金丝边眼镜，留着当时知识分子流行的大平头。清癯，儒雅、秀气，外在的斯文与内在的风骨相融合，简直就是那一时期文人学者的标准形象。
那一时期的文人学者，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既不同于“五四”之前的那些“遗老夫子”，又不同于以后的那些所谓“文人”。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最有风骨。他们的风骨，集中体现在有着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清高，有着对中国人骨子里奴性的决绝，有着对愚昧国人崇洋媚外的轻蔑，有着东方人素来缺少的个性张扬，有着对进步思想和先进科技的崇尚，有着对民主自由平等的追求，有着埋头耕耘学问的甘于寂寞，有着对权势高官的不屑和蔑视，还有对中国封建文化的决裂和背叛……他们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之魂。
对于杜心舟来说，李少煊既是公爹，更是一种文化高度，令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这样的长辈面前，她只有不断学习，不断提高才能与之交流。
而李少煊，在文人的风骨中，更是揉进了信仰和冲锋陷阵的职责，平添了一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坚毅与决绝。
“读过《孙子兵法》么？”
李少煊问杜心舟。
“我读过的。”杜心舟如实回答。“只是泛泛地读过。”
“唔。那也应该有点印象。”李少煊满意地点点头。
“两千五百年前的《孙子兵法》讲到对间谍的使用时，是这样说的：‘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而我们共产党‘用间’成功，恰恰是在“圣智”和“仁义”方面占有绝对优势。秘密战线的较量同样是人心的较量，就像就要面对的北洋军，我们的胜负对决，其基本因素也正在于此------”
李少煊引经据典，循循善诱地讲着，杜心舟专注地听着，不知不觉，从书房里出来，已是夜半时分。四周很暗，很静，那是一种奇诡的安静。来武昌的路上就听说昙华林已经架了许多炮，双方开仗就在这几天。
隐隐地，有涛声传来，一声。又一声。
杜心舟独坐在天井里，头上，是一方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脚下，是一口幽暗的古井，泉水清冽。井口，还有一架辘轳，那被无数次拽过的井绳，结实而光滑。自从嫁过来，她就特别喜欢这口井，喜欢用辘轳打水的感觉，尤其是从刚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回来，她就想喝几口刚汲上来的无根水，以慰乡愁。
于是，她把一只木桶挂在井绳末端的铁钩子上，然后摇动辘轳柄，慢慢往下放井绳。
“轰！咣！------”
突然，一声炮响从仿佛在头顶上炸裂开来，声音异常洪亮。杜心舟一惊，手一松，井绳便飞快的滑落下去，木桶碰到井壁上，发出沉闷的咣当声。
“心舟，你怎么啦？”
公爹和婆婆闻声都跑了过来。
“娃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一直没打水，手生了。”
杜心舟不好意思地说。
“打水的事交给你妈来做，这两天你要休息好。”
“嗯，我知道了。”
李少煊告诉她，革命军第四军、第七军和第一军已经从三面逼近了武昌城，这应该是在试炮。
于是，三个人屏息静听，果然，还有一种远远的枪声，如炒蚕豆一般。
“在贺胜桥休整的十二师也应该出发了，特别是独立团，他们是不会错过这场大战的！”
杜心舟兴奋地望着传来枪声的方向。
“子华就要打过来了？”
婆婆也难捺心里的激动。
“是的。我们就要胜利了！爸，姆妈，明天，我把心龙和小萍接来吧？”
“好的。我担心北洋军封锁江面，越快越好！”
李少煊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