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布杰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道：“我明白了，陈哥你说的是‘磷火’！”
“不错，”陈暮寒笑道：“‘磷火’在我们内地又被叫做‘鬼火’，多在夏季干燥的天气出现在乡下坟墓集中的地方。”
何法医点点头道：“人的骨骼里含有磷元素，当人死后磷元素会逐步发生分解，从而形成各种含磷的化合物，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就是磷化氢。磷化氢气体和白磷一样，燃点很低，这种气体从地下泄漏出来，与空气中的氧气相接触就会发生自燃，并同时产生出白中带蓝的微弱火焰，民间俗称为‘鬼火’。”
陈暮寒表示赞同道：“所以说，那晚老贡布看到的那支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幽灵军队’，应该就是断崖下面的上千具尸体由于出其不意的山体震动，而在同一时间释放出的大量磷化氢气体自燃的结果。”
“其实‘鬼火’不只有蓝色，”话题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何法医兴致盎然地免费科普道：“它的颜色会随着每具尸体含有的元素不同而发生颜色改变，所以有时人们还会看到绿色、橙色、甚至红色的‘鬼火’，容易被行夜路的人误认为是远处的烛光、车灯、或者是动物的眼睛。”
饭桌上就属多布杰刚入职、最年轻，一边听一边认真地拿着笔记本做笔记，而那个吃完饭就压低帽檐开始打瞌睡的“睡神”，自从进门起就一句话都没说过，仿佛自始至终对这个案子漠不关心一样。
“既然‘幽灵军队’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那么接下来四名嫌犯的死因就由我来查明。”何法医慢悠悠地道：“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案发当夜，那名聋哑看门人究竟是怎么突然间发狂的？”
多布杰道：“那个聋哑看门人名叫旺堆，目前还在县医院留院观察。据医生说，旺堆目前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稳定，至于当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醒了以后就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何法医叹息道：“可惜我最不擅长和活人打交道，所以聋哑看门人和遗址现场那头儿，就有劳孟叶老弟全权负责了。”他冷笑道：“总之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只要是我何无声遇到的案子，不管他是人是鬼，我只管遇神弑神，遇佛杀佛！”
“你错了——”
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孟叶忽然张开眼睛，目光从帽檐底下淡淡地投向何无声。
“一个不懂得‘因信而在’的人，永远都不会真正懂得西藏。”
上一秒钟还热络的气氛，随着这一道清冷的声线而一时冷了下来。何法医缓缓将后背靠进椅子里，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向他提出异议的人。
——说这小子是“冷场王”，还真没冤枉他！
陈暮寒苦笑。
多布杰一看气氛不对，忙不迭给双方打圆场道：“何主任、孟叶哥，你们都是咱警局的精英，相信只要你们一出马，这个案子里所有的谜团很快都会真相大白的。这样吧，”他看了看表道：“今天大家也赶了一天的路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再说？”
孟叶从座位上拎起衣服，二话不说，径直走了出去。
见何法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多布杰挠头道：“其实何主任你可能不太了解，孟叶学长他是从小在寺院里面跟着喇嘛长大的，神佛对于我们藏族人来说，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
何法医倒也不是个爱较真的人，闻言见怪不怪地挥了挥手道：“我好歹也跟他共事这么多年了，他孟叶是个什么德行，我还能不清楚？”一笑道：“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结完账还想在街上溜达溜达，顺便消消食。”
最后出于安全考虑，多布杰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何法医散步，陈暮寒则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小饭馆。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阿里这里的天色居然才刚刚开始擦黑。陈暮寒无所事事地晃进武装部招待所院子里的时候，发现白天的那辆长城风骏正在嗡嗡地发动。
“嘿，哥们儿你要去哪儿？”
敲了敲深色的车窗玻璃，陈暮寒问。
驾驶座位上的人摇下车窗，看着他道：“去看现场。”
其实对于古格遗址这个案子，不但是多布杰，说实话陈暮寒也不甘心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尤其是一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要灰溜溜地回拉萨，而且接手这个案子的，还是眼前这个整个警队跟自己最不对眼的家伙。这一切对于入职以来，从不知道“失败”这两个字怎么写的陈暮寒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更何况，此时他心中还有一个大胆的推测，需要再次进入现场实地验证一下。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陈暮寒拉开车子后排的车门，也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就坐了进去。
孟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什么都没有说。
车子到达古格王朝遗址下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空帷幕一般，黑得异常纯净，而满天星子就像碾碎的钻石一样，璀璨得令人心悸。
走出皮卡，一路心情郁闷的陈暮寒却出其不意地，被海拔4000米之上这深广无垠的星空给震撼到了！银河静默地横贯了整个天幕，星光动荡，似乎摇摇欲坠。头顶上方神秘而庞大的星系仿佛远古的图腾，那么清晰、那么近切，让人一下子恍然回到了记忆深处、某个遥不可及的童年瞬间……一向以玩世不恭示人的陈暮寒，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此时此刻扬起的嘴角居然蔓延了少见的温柔。
难怪有人会说，每一个还没有到过西藏的人，都深信有一天会踏上这片土地；而每一个离开西藏的人，都深信自己有一天终究还会回来。陈暮寒想，那些来过一次西藏，从此便如同中了毒上了瘾般魂牵梦绕无法自拔的人们，其中只怕有不少便是倾倒在了这高原浩瀚的星空之下。
两人从遗址管理处拿来了古城的钥匙，谢绝了看门人的陪同，一前一后地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山腰的方向默然前行。
夜晚的古格王城，给人的感觉跟白天截然不同。
一弯清冷的下弦月恰恰从东方升起，将古城映照得黑白分明，一侧宛如霜雪，一侧却宛如鬼域。巨大的蚁巢式堡垒，从下面望上去仿佛一座黑沉沉的巨塔，直插天际，而遍布整座山体的成百上千口黑洞洞的石窟，此时仿佛一只只骷髅的怪眼，冷漠而诡诞地俯视着千百年后打扰它们永眠的闯入者。
一路上陈暮寒都在专心地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尽量不在前面几步之遥的“冰山脸”面前泄露出自己狼狈的一面。
“一起去现场可以，但是我有言在先——”
在来的路上，孟叶一边开着车，一边头也不回地约法三章，“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办案，所以到了地方，你查你的，我查我的，双方互不干扰。”
——没搞错吧，当他陈暮寒是什么？只会碍手碍眼的累赘？
再次领教了这姓孟的“要么不开口，一出声就能噎死人”的本事，陈暮寒咬咬牙，努力调整着濒临崩溃的呼吸。已经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一刻不停地攀爬了三十多分钟，而前面那小子的速度却丝毫不见减慢，陈暮寒暗骂这“死面瘫”绝对是故意的，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公报私仇，等着看他陈暮寒的好戏！
刚拐过一个漆黑的转弯，陈暮寒冷不丁猛然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他连忙稳住身形，原来前面的孟叶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怎么，原来这小子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
陈暮寒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慢慢挪上去，这才发现孟叶两手撑着残缺的城垣向外看风景，呼吸平静得一如往常。
“不用等我，我跟得上——”陈暮寒毫不领情地道，内心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孟叶没有回应，而是伸出一只手指向远处道：“你们就是在那处断崖下面发现无头干尸的？”
陈暮寒他朝孟叶手指的方向看去，从这里能够清楚地看到河岸边那片突出的台地：此时上面空无一物，台地的后面就隐藏着那条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的碎石小径，一直通向他和多布杰发现“藏尸洞”的地方。
“古经书里记载着一个传说，”孟叶道：“讲的是某一代古格的国王，从印度高僧那里得到了普通人可以活着进入‘极乐净土’的法门。然而到达那里的条件却非常严苛，需要集齐梵天遗留在世间的两颗‘眼睛’。”
“梵天的眼睛？”陈暮寒皱眉，不明白这“面瘫”怎么忽然有兴致讲起宗教神话故事来。
孟叶点点头道：“古印度的婆罗门教徒相信，整个宇宙只是创世之神梵天的一场梦境，只有用‘造梦者’的真实之眼，才能看到这世界的真相，才能开启通往‘极乐净土’的唯一道路。而开启通往‘极乐净土’道路的方法，就是集齐梵天遗留在世间的两颗‘眼睛’。”
凡人可以活着进入“极乐净土”？这对于笃信西方佛国的藏民来说，诱惑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陈暮寒不禁好奇地道：“后来呢？那个古格王成功了？”
“没有，那两颗‘眼睛’一颗传说是在‘火中之海’里的‘天之眼’，另一颗是在‘冰中之火’里的‘地之眼’，古格国王至死也没有参透这‘海中之火’与‘火中之冰’的奥义，所以临终前他将所有与‘极乐净土’相关的卷宗与秘密，都埋藏在了王城地下深处的地宫里永世封存，并杀死了所有参与建造地宫的工匠与守卫。”
听到这里陈暮寒心中一动，吃惊地道：“你不会是想说——”
孟叶收回视线，看向背后黑沉沉的古城，“传说古格国王让印度高僧用秘法将上千名被杀者的灵魂禁锢在了地底，永远替他守护着这个秘密，所以无论过去了多长时间，一旦有外人闯入地宫，就会受到这些‘亡灵卫士’的死亡诅咒。”
果然不出陈暮寒所料，这小子的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目的性，绝不做多余的事情。而眼下他忽然停下来说这番话，也绝对不仅是为了讲个饭后“故事”那么简单！
但是陈暮寒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皱眉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在这座古城里存在着一支守护古格王宝藏的‘幽灵军团’？而杀死这个案子里四名窃贼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死亡诅咒’？”
然而孟叶却并不打算再解释什么，他放开城垣，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这次中途两人没有再做任何停留，一口气爬到了山体背后暗道所在的地方。用钥匙打开半朽的木门，孟叶用手电朝里面照了照，当先纵身一跃而下。
这一回陈暮寒特意放慢了速度，沿途仔细观察通道两边的岩壁，寻找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而当他再次来到那扇被炸坏的石门前面时，蓦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从陈暮寒的脑际一闪而过！
“等等——”
他话未出口，前面的孟叶却已经先一步跨过碎石堆，消失在了石门后面的黑暗里。
陈暮寒暗自摇头，心说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该不是字典里压根儿就没有“谨慎”这两个字吧？不同于第一次进入案发现场时的“无知者无畏”，当亲眼看到了那四名死者浑身肿胀、五官扭曲的惨状，再加上嫌犯弥留之际对石室诸多诡异之处的一番描述，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地下佛殿绝对不像它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陈暮寒暗自提高了警戒的级别，强光手电再次照亮了这间不足一百平米的幽深地宫，当他迈进石门里的时候，就看见孟叶正在研究石室正面的佛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