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寒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上方光线昏暗的天花板。
床头电子时钟此时显示的时间是上午9：30，他挠了挠鸡窝头，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去“中心”例行报到的日子。浴室稀里哗啦的水流声持续了好一阵子，当陈暮寒再次出现在房间的落地镜前的时候，不禁对着镜子里精神焕然的自己满意地吹了个口哨，摸着下巴摇头叹息道：“每天早上都会被自己帅醒，长得帅果然是我人生最大的灾难。”
厚重的窗帘“哗——”地一声被彻底拉开，窗外一如既往地是个明晃晃的大晴天，刺眼的阳光让陈暮寒有些张不开眼，他随手摸出上衣口袋里的墨镜戴上，下一刻转身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中心”的大门口，一如既往有许多人在出出进进，陈暮寒加入到人流中，走进宽阔敞亮的接待大厅，圆拱结构的接待大厅，上面是跨度惊人的玻璃穹顶，下面是镜子一般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映得整个空间里所有的人影纤毫毕现。
陈暮寒轻车熟路地乘上楼层电梯，按下11层的按钮，看着脚下平滑如镜的大厅地面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来自头顶上方的光线却越来越明亮，仿佛临死前的那道来自天际的圣光……
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陈暮寒一点都不好奇，虽然在仅仅不到二十六岁的年纪就“英年早逝”，但是既然他如今能够站在这个地方，至少说明自己生前不是一个“恶棍”——好吧，即使那个“分流部”主任沈星河认为，他死后的灵魂之所以会出现在“天界”，是因为当初某个办事职员不小心将“档案”放错了地方。
走出电梯，陈暮寒朝着印象中的1103室走去，当他找到“分流部”这个门牌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从门里走出来，摇着头，苍老的脸上满是失望。陈暮寒侧身让开，然后他就看到了单手握着门把手，正要关上室门的沈星河。
“进来吧——”年轻美貌的“分流部”主任面无表情地朝他道。
进门后陈暮寒扯了把椅子坐下来，与对面的沈星河隔着一张堆满文档的办公桌，此时办公桌的主人正攒着眉，低头看一份文件。
“做人要经常笑，尤其是美女，”陈暮寒一只手支着下巴，道：“刚刚有人叫我‘帅哥’，我一听就笑了，因为我知道我笑起来会更帅。”
“是啊，‘陈帅哥’——”不苟言笑的“分流部”主任终于从文件中抬起视线，道：“很巧刚刚有个绝世美女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互相看了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手酸了，我才不得不放下镜子。”
看着对方淡然的脸，陈暮寒尴尬地一咳，道：“言归正传，上次我们谈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你的‘转世申请’吗——”
沈星河长长吁了口气，道：“很抱歉地通知你，目前没有名额，”她接下来道：“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
“不会吧——”陈暮寒难以置信地道：“我排号已经排了足足三个月了，每次都说没有名额，难道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急着去‘投胎’吗？”他试着跟对面冷艳的女公务员讲道理：“全世界每秒钟大约有1.85人死亡，而每秒钟却有4.3个人出生，生出来的比死去的要多，怎么会等了这么久都没有‘转世’的名额？”
沈星河放下手里的文件，认真地看着他，道：“‘转世’的名额根据惯例，绝大部分都分配给了‘地府’方面，那里从古到今积压下来的服刑期满的魂魄，就算是再过上几百年也遣放不完。”
陈暮寒愣了愣，最后终于仰天扶额道：“果然‘人善被人欺’，这世道到哪儿都是好人吃亏……”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冷艳的“分流部”主任眨了眨眼睛，道：“有一个途径，可以给你的‘申请材料’加分。”
“什么途径？”陈暮寒立刻来了精神。
沈星河把刚才手里的文件，推到陈暮寒面前，道：“做‘义工’——”
陈暮寒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分流部”主任波澜不惊的脸，然后才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将信将疑地翻阅起来。文件是关于“中心”征募天界“编外公务员”的，无“五险一金”、无工资无奖金无节假日……还没看完陈暮寒就忍不住想爆粗口，道：“赤裸裸的‘三无’合同，你们这么残酷地剥削无产阶级，隔壁小区的马克思他老人家知道吗？”
女“分流部”主任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她作势要从陈暮寒手里抽回文件，道：“你还要不要‘转世’了？”
“要要要——”
陈暮寒没骨气地妥协道：“我答应做‘义工’还不成吗？”
沈星河抄起双手，重新靠回到椅背里，眼睛里满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鄙夷神情。
“我报名做‘社区卫生员’。”
陈暮寒逐页翻看着文件道。
“名额已满。”
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不会吧……
陈暮寒逐条往下看，道：“那我做‘图书馆服务志愿者’。”
“名额已满。”
“‘博物馆义务讲解员’？”
“名额已满。”
“‘老年公寓爱心大使’呢？”
“名额已满。”
“‘红领巾志愿者’？”
“你年龄太大了——”
“……”
陈暮寒闭了闭眼，合上文件，看着对面“分流部”主任的眼睛，一副认命的表情道：“直说吧，究竟还剩下哪些‘义工’没人肯做？”
沈星河双手按住办公桌，道：“确实还有一个岗位空着，”她道：“就是‘天界特派员’——”
“‘天界——特派员——’？”陈暮寒困惑地复述道，心说：这算什么工作？
“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年轻的“分流部”主任道：“人死之后，正常的话有三个去处，善人寿终，直接接引超升到‘天界’；功过两半者，送交‘地府’第十殿发放，仍投入‘人间’，男转为女，女转为男；恶多善少者，押赴‘孽镜台’，令之一望，照见在世心性之好坏，随即批解‘地府’第二殿，发狱服刑……”
陈暮寒点头道：“多少有点概念。”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沈星河沉吟道：“还有一些不守规矩的亡魂，死后既不在‘天界’，也不在‘地府’，而是始终滞留在‘人间’，不肯伏法赎罪，也不肯转世轮回。”
陈暮寒尽量耐心地听着，但心说这和我做的“义工”有什么关系？
“‘天界特派员’的任务就是，”沈星河继续道：“将那些不守规矩的亡灵，缉拿归案，各归其所。”
陈暮寒愣住，半晌他喉咙里“呵呵”地低声笑起来，道：“难度系数这么高的职业，咱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大姐你也太看得起小弟我了……”
沈星河轻轻摇头，道：“我看过你的资料，根据你前世的履历，你的各项条件都足以承担这项工作。”
——前世的、履历？
然而还没等陈暮寒从长计议，冷艳的“分流部”主任已经不耐烦地道：“干不干一句话，不想做的话就走人，我还有一大堆文件要处理！”
“干——”
陈暮寒几乎条件反射地道。
当他在《志愿书》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无意中瞥见了女“分流部”主任眼睛里一闪而逝的狡黠光芒。门在身后“砰然”关闭，陈暮寒站在门口，渐渐有一种刚刚被老谋深算的“分流部”主任“套路”了的感觉：
——上当了！
这丫明明就是设计好的，什么“名额已满”，分明一开始就想哄老子“上贼船”，但是现在恍然大悟似乎已经晚了，“卖身契”都已经签了。看着身后“分流部”三个冷冰冰的金属大字，陈暮寒深吸了一口气，心说：“套路”就“套路”吧，人生在世，每个守法公民所走过的最长的路，恐怕就是政府的“套路”，什么“人间”、什么“天界”，到哪儿都是一样。想到这里，他嘴角又露出一副招牌式的笑容，对自己说：
——我陈暮寒的人生，向来落子无悔！
此时走在阳光耀眼的大街上，陈暮寒回想着临出门前，与“分流部”主任最后的那段对话——
“那么接下来，我该去哪儿报到？”陈暮寒问道。
“你还是归我管——”沈星河把“合同”锁进铁皮档案柜里，开始拿起另一份文件一边皱眉翻阅，一边头也不抬地补充道：“‘中心’办公人员人手不足，每个人都是身兼多职。”
陈暮寒愣了愣，随即苦笑道：“也难怪，这年头好人越来越少了，‘地府’那边恐怕倒是人满为患了。”他摇摇头，转身就要出门。
“为什么——”
沈星河忽然在身后叫住他，道：“为什么不想继续留在‘天界’？”
陈暮寒闻言停下脚步，看着对方认真的脸，回眸魅惑地一笑，道：“怎么，沈美女现在就开始不舍得我了？”他施施然地走回到办公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近距离地迫视着女“分流部”主任的眼睛，幽幽地道：“在靠近我之前，你要想清楚了——”
他眼神幽邃，吐息深沉地道：“除了帅，我可什么都没有。”
女“分流部”主任的眼神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道：“对公职人员言行举止轻浮，罪名写入‘个人履历’，另外从‘品行记录’上扣罚10分。”
下一刻陈暮寒像触电一样远离桌子，举手投降道：“好好好，美女息怒，我马上就从你眼前彻底消失！”
如今重新回到室外的阳光中，陈暮寒仔细想了想，却发现关于女“分流部”主任所提出那个问题，他并不能确切地说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继续留在‘天界’……”
陈暮寒站在耀眼的光线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湛蓝，像一块巨大而剔透的玻璃，仿佛能映出下面人的脸，虽然自有时空以来，就亘古如斯，然而此时仰望着这方纯净得近乎空洞的蓝色，却令陈暮寒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似乎不小心再多看上几眼，自己就会被活活“溺死”在里面一样，最后，他默默戴上墨镜，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
“——大概，是因为无法适应这里的‘永昼’吧。”
然而所谓的“任务”，却来的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快。
一个星期之后，陈暮寒才忽然接到了来自“中心”的电话。
“——紧急任务，”手机里传来女“分流部”主任没有温度的声音：“今天上午10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临了又加了一句：“不许迟到。”
再次推开1103室的房间门，陈暮寒发现除了沈星河之外，今天的办公室里，破天荒地多了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短发的少年，低头站在办公桌边，白白净净的就像是一个细瓷做的娃娃。看到陈暮寒进来，“娃娃”试着朝着他腼腆地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却把自己给弄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
陈暮寒一愣，就听沈星河道：
“你来看看这个——”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沈星河，把一个档案袋朝他递过来道。
陈暮寒接在手里，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抽出了档案袋里的文件。几张照片，从厚厚一沓纸质的文件中滑出来，散落在桌子上，陈暮寒夹起其中一张照片，但视线在接触到图像的一刹那，他夹着照片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盯着照片看了半晌，陈暮寒发觉对面的女“分流部”主任十指交叉，正支着下颌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陈暮寒“嘿”声一笑，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道：“摄影技术一般，题材口味偏重，我个人呐，还是比较喜欢那种‘含蓄婉约型’的美女咯——”
每一张照片上，都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特写：长发的、短发的，丰满的、纤秀的……但无一例外都不着寸缕，而最特别之处在于，照片中每名女子的身体都以人类无法达到的姿态，肆意夸张地扭曲着，仿佛被卸掉了全身的骨头一样，画面看起来说不出地妖冶而诡异。
“近一个多月以来，在‘人间’C城市接连发生了多起针对年轻女性的凶杀案，这些都是死者的现场照片，”女“分流部”主任盯着陈暮寒的眼睛，目光灼灼，“对于这些照片，你有什么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