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大茂,诗仙有云: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海客瀛洲在大萱迁都临安前,不过是个渔村外岛,因南北走向呈长条状,南岸有叉开的两撇礁石入海,像极了蛏子,老百姓都叫蛏子岛。
岛中部隆起,山林茂密,四周平坦,地形多样。有天然形成的水潭、泥塘、沙坑和沟壑,十分适合模拟各种作战环境。
德宗赵乾康时,振兴武学,御笔亲书,将蛏子岛更名为海客瀛洲。瀛音同赢,寓意百战不殆。一个“客”字,更是流露出南迁漂泊之感,期盼收复失地,重回故都冠霞城的心愿,尽在不言中。
足赤镖局的旗舰,朱漆披红的黛宗上,小弟兄们听着宣凭讲起蛏子岛得名海客瀛洲的典故,不由得感慨万千。知道这一典故的人并不多,宣凭是从紫棠公主那里听来的,紫棠公主是从准太子赵铉赫那里听来的。
也许没人知道。
当年,德宗赵乾康决定将蛏子岛辟为练武场和武举大比的决赛地,向朝中重臣征集岛名。无论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还是观文殿的大学士,给出的岛名都难以令他满意。
直到有一天,赵乾康见皇长子不学诗文却习武弄棒,大为光火,将赵铉赫喊来训话,考背诗文。年少的赵铉赫,流利背诵那首前朝大茂诗仙的名诗。赵乾康甚是惊讶,又问儿子,若是他给蛏子岛取名该叫什么。赵铉赫朗声作答,海客瀛洲。
儿子说,南迁临安,终究是客,有朝一日,打赢肃金人,重回冠霞城。赵乾康立皇长子铉赫为太子之心,便是在那天定下的。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十五年前,德宗饮恨驾崩,准太子不知所踪,阴晴冷暖,星移斗转,海客瀛洲今犹在,只是转头空。
十六支前往海客瀛洲的队伍,由兵部派船统一运送,武学子们只需带好随身应用之物,食住行全由朝廷负责。
当然,这都包括在报名费里了。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行,即便是海西郡主乔摘雪,也只得望洋兴叹。不过最后一天的状元擂是开放的,只是门票十分昂贵,白银百两一人。因此,来看入冠霞门仪式和武状元授花的多是权贵富贾。即便如此,那天的海客瀛洲仍会人满为患。
临安城的出海码头,熙熙攘攘,衣衫褴褛的挑夫渔民之间,多了不少衣轻乘肥之人,皆是送武学子登船的达官显贵。乔摘雪只带了洛玲洛珑两名侍卫,众目睽睽之下,海西郡主还是给了宣凭一个大大的拥抱。
“记住你说的话。”乔摘雪在宣凭的耳边说道。
宣凭虽记不起自己承诺过什么,但还是“哦”了一声。
“一个黄花大闺女的终身大事,就拜托在你身上了。”乔摘雪说着,将宣凭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你这么一说,我压力超大,会影响发挥的。”宣凭拍了拍她的后背,将乔摘雪从自己的身上摘下来。
“别有压力,反正我嫁给别的什么人,有了小孩子,我也会告诉他,你爸爸本来是宣凭,但是他不够努力,技不如人,于是宝贝的爸爸就换做别人了。”乔摘雪一本正经地说。
宣凭:“……”
“好了,别再儿女情长了,好男儿要志在四方,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吧,我和咱们未来一定会有的孩子等你凯旋归来。”乔摘雪若无其事地说,帮宣凭扽了扽衣角。
宣凭:“……”
“郡主,要开船了。”一身便装的紫棠公主,听罢皱了皱眉,提醒道。
宣凭借此机会,退身拱手,向送行的众人行礼:“先生、殿下,宝姨、摘雪,攻克乃还,宣凭去也。”小七仙陈酉整齐抱拳颔首,必胜之心,无需言表。
船上的人志气满满,船下的人深情款款。宣凭望向人群,有一个也该来的人,他却没见到。
几声炮响,一通螺号,四艘黛宗,舷号分别是勇、毅、刚、强,载着十六路学子,缓缓驶离海港。人群中的栾小青,黯然转身离开。
“小姐,为什么不见呢?”丫鬟春萍问。
“凭什么去见?负心人!”丫鬟玉葫答。
“你没看见吗?他在船上四下张望,分明是在找小姐。”春萍分辨道。
“心里想着小姐,还跟那个女孩抱那么紧?!”
“明明是那个姑娘主动,他也是情非得已。”
“春萍,你的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两个丫鬟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
“打住。”栾小青喝道,两个丫鬟立刻噤声。
“海西郡主,对凭子的未来非常重要。”乔摘雪喃喃道。
“有多重要?”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地问。
“关乎生死。”
……
“勇”字黛宗船上,湛南路茱萸观弟子与“两院一坊”的武学子们同乘。“两院”,岭南路的甘凌院,前海路的同熏院;“一坊”,西蜀故国孜州之大萱孜州路,马刀坊。
孜州路,无论是西蜀故国,还是前朝大茂,乃至当今萱国,都是参州大陆上,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冲突最前线,也是不同文明交融交汇之所。
大萱与肃金,输在马匹,赢在兵刃。孜州路特产骑兵专用的兵刃,大茂时的槊,萱军用的斩马刀,原产地统称马刀。
孜州路格聂城,本来只出产优质的铁矿石,铁器兵刃制作的顶级工坊都在西咸路。大茂灭亡时,长安城的皇家工匠逃至此地,从此孜州路的兵刃天下闻名,又以马刀最为出彩。德宗重振大萱武学,富裕起来的工匠们也兴办自己的武学堂,为了不忘本,武学堂就叫马刀坊。
孜州路和湛南路,都是武举大比的稀客,三宫六院的人,即便也互相瞧不上,但总归有名有号,比起此二路来,优越感油然而生。
“喏,那个,‘小五虎’中之一,甘凌院的,赌坊盘口分析说,他是沸海水师四品将军汤澎的儿子,武学家风,有两下子。”陈酉冲着甲板另一侧的队伍努了努嘴,小声说。宣凭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对面的人不经意间侧头,发现自己正被人打量,他咧嘴笑了笑,伸出大拇指。
宣凭见状,也笑着伸出大拇指。那人面容由笑转怒,翻转手腕,大拇指向下,又在脖颈上划过。宣凭仍旧笑着,抬起小臂,将大拇指塞进嘴里,还嘬了嘬。
甘凌院的人昂首高傲,一幅舍我其谁的模样,拿腔作势;同熏院的人倒是点头示意,但似笑非笑间却透着疏远与勿近。大大的黛宗,小小的世界,众生相看得宣凭不禁摇头暗笑。
都是道上混的,何苦来着。
宣凭暮然想起,在余记茶坊跑堂的时光,船上的武学子们像极了茶坊里形形色色的人。他甚至觉得有些亲切,在茶坊里跑堂,是苦难的岁月,也是有趣的时光,看遍人情冷暖,见惯悲欢离合。
倒是孜州路的几个人,冷面不语,面容凝重,绷着脸绷着劲儿,用冷酷掩盖拘束,令人可发一笑。
“嘿,哥们儿,晕船?”宣凭见其中一个人不停地吞口水,上前攀谈道。
“不……不晕,呃……”一阵措手不及的反胃,让那人更加尴尬。
“按住这里和这里,直到酸胀为止。再掐掐中指指尖,你可以试试。”宣凭说着,在自己胸肋和小腿的穴位上比划一番。
那人将信将疑,尝试着按压,不一会儿,他不由得眼神放光,果然神奇,晕船之感得到极大缓解。
那人凑过来,捏着小腿上的穴位,问:“嘿,兄弟,叫什么?”
“足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