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我飞去巴厘岛参加婚礼,途经法兰克福和新加坡。我自己一个人去的,没带妻子和孩子。因为我们之前商量过,五天的行程,单程就要飞十四小时,对小孩来说太折腾,何况还有六小时的时差。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一个人旅行。我们当然可以找人帮忙照顾保罗和法伊,可我不想这么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我说这么累的旅行不适合带小孩。丽贝卡觉得有道理。
我现在必须讲述一下迪特尔·提比略事件发生时,我和妻子的关系。我们的婚姻关系,确切地讲,遭遇了一些问题,可能是我造成的。我们没有到婚姻破裂的地步,没有不断争吵,没有摔门而去,没有负气离家,没有彼此怨恨——统统没有。简单来说,结婚多年后,我从婚姻中抽身脱离了。但我没有疏远孩子,我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喜欢陪他们玩游戏、聊天,享受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疏远的其实是婚姻本身——我和妻子的关系。
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不知道一件事是如何开始的,直到面具脱落,秘密就此曝光,但我们的情况并非如此。最恰当的说法就是,长时间以来,我一点一点脱离了婚姻生活。当我意识到事情开始不对,我尝试过解决我们的问题——我发现,每当有人问我“家里还好吗”,我的回答明显与事实不符。因为一般人的答案通常会是“很好”或“非常好”,同时不忘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这也是我的答案,不真实的答案。
一天晚上,真相在赫丁露出一角。赫丁是一家米其林星级餐厅,每张餐桌旁都坐着几个心情愉悦的人,赫丁的美食会让你立刻开心起来。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客人,他看起来同样很开心,一个人独享着美食。他点了六道菜:花椒海胆配菠萝、鲍鱼、二十年陈酿米酒烧鲈鱼配阿尔巴松露、酸橙鹧鸪配甘蓝、神户牛肉配甜菜根和佩里戈尔松露,最后一道是焦糖百香果栗子——每道菜都附带侍者推荐的葡萄酒。那个独自用餐的人取出一支软铅笔,在一沓纸上写写画画。他画的是房屋草图,笔尖在纸上迅速移动。他看起来很满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虽然他对面的椅子是空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因为那个男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到情绪低落,别人都是成双入对享受这段美好时光,我却只有一个人,似乎有些奇怪。而此时我的妻子正坐在家里看书,照顾熟睡的孩子们。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不喜欢和妻子在一起,我在逃避她,我最开心的时刻是独自一人或者跟孩子们在一起。我没再往下想,小心避开了这个念头。我把鲍鱼壳带回家,外壳上是黑色和珠光色的图案,看起来价值不菲。“一个日本客户送我的,他打算搬到柏林。”我对妻子说。我不知道鲍鱼跟日本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是日本客户。我从来没有过日本客户。丽贝卡很喜欢鲍鱼壳,她什么也没问。
我独自外出用餐有一段时间了。在我的婚姻生活还算幸福美满时,我就开始一个人出去吃饭。为了赶工期,我有时被迫工作到深夜。我吃腻了比萨饼或亚洲菜,于是就去离办公室不远的小餐厅,坐在那里边吃边画草图,有时候我也带上笔记本电脑。没过多久,我又吃腻了小餐厅的东西,那里的菜式从来不换,而且老板根本不是意大利人——他是一个假扮意大利人的保加利亚人。我对保加利亚人没有任何偏见,不过,既然我吃的是意大利菜,我还是希望在餐厅看见的是意大利人。我希望他们用意大利语说“请”和“谢谢”,或者“谢谢,医生”,虽然我不是医生。那个保加利亚人每次都带着意大利口音愉快地问候我,可自从我知道他是保加利亚人后,我开始找其他更好的餐厅,然后档次越来越高,直到我变成了一名美食鉴赏家。这是个奢侈的爱好,事实上太奢侈了,但我不在乎。我没有告诉妻子晚上我在哪里。她以为我在办公室或者附近的意大利小餐厅。不过,她很奇怪我们的存款为什么越来越少。
我在家时同样躲着她。我下班回家后,不会去厨房陪她一起削胡萝卜或土豆,而是直接去孩子们的房间。原因显而易见,孩子们一整天没见到父亲,我当然要去陪他们。这的确是实情,但对我来说,孩子们是——这些话很难启齿——我的盾牌,让我不必跟妻子独处。我看着她,假如我真正在看她的话,我不会被她的美丽所打动;我听她说话,假如我真正在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是什么在驱使我远离?是什么驱使我远离我曾经深爱的女人?
我知道,“我不知道”不是个好答案,不过我只能从这里讲起。我的逃离有些莫名其妙,令人费解,也解释不清。是不知不觉间开始的;我不是故意逃离,也没有任何原因,我只是离开了。开始时,我甚至没感觉到我在逃离。手机让我们可以远离彼此又不会失去联系。收到妻子充满爱意的短信会让我很开心,如我在卢娜或斯特兰兹餐厅等待侍者端来下一道菜时,或者我盯着250欧元的账单内心充满怨恨时,算上小费的话一餐要270欧元——给小费可不能小气。我会回复丽贝卡同样充满爱意的短信。我并不孤独——一个有家的男人绝不会感到孤独,即便他独自一人,因为他知道可以随时回到亲人身旁。从这个角度来说,孤独算是一种乐趣。
吃过晚饭后,有时我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去酒吧喝一杯内格罗尼酒。我会跟酒保聊一聊我的家人——聪明可爱的孩子和美丽贤惠的妻子——我不想让酒保感到疑惑,为什么我没和妻子一起来酒吧,我会说我住在法兰克福,是来柏林出差的,很想念妻子什么的。叮——我收到一条短信:今天好累。亲爱的,你继续努力工作吧,上床前记得吻我。“是她。她现在要睡了。”酒保帮我调制下一杯内格罗尼酒时,我说道,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微笑。
“坚不可摧”是我喜欢用的一个词。“我们有自己的问题。”我会这么说,无论是对酒保,朋友,还是熟人。“我们的关系时好时坏。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吗?不过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确定——我们的婚姻是坚不可摧的。”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词——意思是绝对一致,永恒不变。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婚姻实在是愚蠢,尤其是今时今日。两个人有缘聚在一起,各自做喜欢的事情,关系疏离、感情平淡、相安无事。婚姻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习俗已经没人遵守,我们只能靠自己找到解决方案。
我和丽贝卡没能找到解决方案。我回家时,说话更轻柔,姿态更谦卑。我身材不高,反应不快,不喜欢出风头,也不感情用事。就像现在,我从前门走进家里——拥抱一下妻子,照例问候几句,然后去孩子们的房间。哪怕保罗和法伊已经睡了,我也不会去跟妻子聊一聊。我会坐下来看书。又一个没有任何交流的夜晚,但我们依然在同一片屋檐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的婚姻依然坚不可摧。每当我意识到我的婚姻正慢慢死去时,我就用这个强大到可怕的词来坚定自己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