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买这套公寓时,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五岁。我们和其他三位业主在一楼喝了杯咖啡,地下室的业主也来了,不到六十岁的样子,是一家洗衣店的经理,看穿着他应该能买得起更好的房子,而不是一套又脏又小的地下室。其他几位业主年纪更大,他们说这里很久没有孩子跑进跑出,是该热闹一下啦。他们非常友善,但没有人告诉我们,地下室的业主不住在这里。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一个建筑师自己不盖房子,而要买一套公寓呢?尤其我又是专门盖私人住宅的。自己盖房让我觉得有压力,我害怕会跟其他人一样,把自己家弄得一团糟。当然,钱也是个问题。我想盖的那种房子是我完全负担不起的。微薄的预算撑不起精彩的创意,我太了解那种难过的心情了。
我的客户来找我谈建房想法时,预算常常高达一百万欧元,还不算土地价格。他们想要三百平方米的使用空间,能望见窗外景色的挑空楼层,一层正面外墙贴石板,主卧卫生间配高级木雕独立浴缸。单单一个浴缸就要九千欧元,往往第一轮削减预算时就会被忍痛放弃。第二轮需要割舍的是石板和挑空楼层,就这样一点一点妥协,最后我的客户定下来的方案是两层共两百二十平方米的使用面积,大概需要四十五万欧元(不含地价),比他们最初的预算多了五万欧元。他们想方设法——或者从银行勉强贷够钱,或者从爸妈那里提前预支遗产份额——我的客户最后终于搬进一栋新古典风格的房屋,里面有一两处奢华的设计——比如圆形转角。我实在不想经历这种预算压缩再压缩的过程。
我们搬进新家的六周后,我第一次见到迪特尔·提比略。我妻子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她告诉我说:“那个人有点奇怪,但很友好。”“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我问。妻子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误按了他家门铃,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爬上楼梯,打开前门。不,不是打开,而是猛地拉开。
“你肯定不是找我的。”他说。
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体形壮实,动作灵活,矮胖但不臃肿,像一个退役的体操运动员。他有一个大脑袋,头发全部向后梳,高高的前额和头发有点像猫王。他眼睛里有些东西让我感到陌生和厌恶。我没办法准确地描述出来——有狡猾的成分,这一点我百分百肯定,还有不快,也许是因为我打扰了他,但他看我的眼神中绝没有威胁的意味,既不野蛮也没有恶意。也许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求生的意愿,还有恐惧——我真的不知道。也许这些只是我现在的想法。其实我和他只近距离接触过几次。
“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他咧嘴一笑。
我上楼梯,敲了敲我家的前门。我感到震惊,我当时的感觉就是震惊。我立刻觉得买这套公寓是个错误,尽管迪特尔·提比略看起来并不可怕,也没有威胁性——他真的没有。也许用“不寻常”更准确。迪特尔·提比略看起来很不寻常。虽然这绝不会成为一个人不想当他的邻居或者害怕他的理由,可我偏偏就是这种人。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显然没上班,妻子告诉我,每次他出门,回家时手里一定提着超市的购物袋——不是我们附近的两家有机食品超市,而是廉价折扣店。他房间的窗帘总是拉下来,晚上可以看到电视的光亮透出来,有时甚至能听到声音。他的电影欣赏水平还不错,没有烂片,都是好莱坞经典影片。他是达斯汀·霍夫曼的影迷——我经常听到《毕业生》《霹雳钻》《窈窕淑男》或《雨人》中的片段。
最初几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放下心来,他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亲切友善。有一次他在自己电脑上播放了一段动物短片给我儿子看;我妻子没反对,我自然也不会有意见。他会烤饼干,在我们门外放了一盘,附有一张字条:请好邻居品尝。我们吃光了饼干。迪特尔·提比略擅长烘焙,这点毋庸置疑。孩子们开始喜欢他。我家客厅在公寓楼正前方,星期天我们吃早餐时,总看到他九点钟离开家,一个半小时后回来。我们猜他星期天会去教堂礼拜。我们只在圣诞节去教堂,我也的确在圣诞节当天看到他跟我一样高唱“啊,多么欢欣!”他站在楼上的中殿,我看见他时,他正扶着栏杆朝我们看。
1月时,妻子告诉我,迪特尔·提比略常常送烘焙食品给她和孩子们。她回家时,他会用门禁为她打开前门。
“好像他在特意等我。”妻子说。
走进前门,妻子常常看到我家门垫上放着一盘蛋糕或比萨饼。她感觉像是被人时刻监视着。
“要我跟他谈谈吗?”我问。
妻子想了想说:“不用,他只是想表示友好。”
现在,我为当初没能及时介入而自责,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日后失控的局面。当然了,或许我介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即便如此,我当时也应该尝试一下的。
2月11日,我在日记中记录了预示危险开始的第一起事件。地下室的后面是我家的洗衣房。有一段时间,迪特尔·提比略一听到我妻子在洗衣房晾晒衣服的声音,就会从公寓走出来。他会跟我妻子聊天,态度友善愉悦,我妻子起初并没觉得别扭——做枯燥家务时有个伴儿也不错。可有一天,她从洗衣机里拿出一条内裤拉平时,迪特尔·提比略说:“你穿一定很好看。”他这么说简直不可思议,不仅极为无礼,也令人非常反感。我妻子没理他。迪特尔·提比略换了个话题,我妻子把剩下的衣服晾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当天晚上,妻子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当时真应该冲下去质问迪特尔·提比略,可我没有。我到家时很晚了,妻子已经上床准备睡觉,等我上床时她才跟我讲。我听了非常震惊,说明天一早就找他谈一下,可我没有——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
2月19日,我妻子在门垫上发现一封信,是一封情书,当天晚上她拿给我看。信上的笔迹像是孩子写的,但工工整整,没有错字。迪特尔·提比略写道,我妻子非常美丽、非常友好,他爱她;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对感情特别敏感。这实在太荒谬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肥胖、丑陋、矮小的男人竟然会爱上我美丽聪慧的妻子。在接下来的七个月里,我们说了和做了很多事情,同我们自认为的形象完全相反,完全不符合我们所谓的开明的中产阶级价值观。一切从这一刻开始——恶毒的语言和傲慢的态度最终演变为野蛮的行径。
我认真思索过儿童福利院对迪特尔·提比略童年的影响。这种经历会让他比普通人更危险吗?因为艰苦的环境让他知道如何生存下来,或者让他更不具危险性?因为他没有家人可以依靠。我不知道答案,也无法给出答案,我不认识在国家福利机构长大的人,不过我确信迪特尔·提比略意识到他越界了。他在信中提到他的成长环境,我解读为他是在向我们道歉,我自信能对付得了这种人。我拿着信去地下室,敲了敲他的房门,没有任何动静。他的房间里悄无声息。我没听到电视的声音。我按了门铃,大声喊他的名字——没人回应。我确定他在家——他晚上从不出门。看来他是害怕,躲起来了。这让我更加放下心来。我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迪特尔·提比略。
2月22日。门垫上有一本给丽贝卡的书,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一直看到深夜,没找到任何线索。
3月10日。丽贝卡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提比略又写了一封信,说他经过我家门口时,听到有人说“脱掉裤子”。他认为我们很可能是在虐待孩子。他在儿童福利院时受过性虐待,因此“对这种事很敏感,也许是过于敏感”。我告诉妻子,我现在就回家找提比略谈一谈,问他想干什么。“我已经谈过了。”妻子说,“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那个可怜的浑蛋算是吃到苦头了。
今天我为自己写的这些话感到羞愧。我那时并没多想,因为我妻子大吼大叫的情景,我再清楚不过了。
那天我还是立刻回了家。秘书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匆忙冲到路边,焦急地等着车子。上车后我在想,要不要揍迪特尔·提比略一顿,可我十岁以后就再没打过人,除了和弟弟闹着玩时互相捶几下。尽管我早就没再参与和平运动,但我一直相信暴力无法解决冲突。在出租车里,我心想,一定要骂他一通。可我从没大声训斥过任何人,连对孩子也没有。当事情不尽如人意时,我常常变得更为冷静——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吼大叫的人。我心想,说不定我说话时声音可以大点,让他知道我很生气,也许这样他就能明白我们的态度。
他的荒谬指责起初让我非常生气,可还没到家我的气就消了,甚至觉得有些轻松。因为他的这种荒谬行径反而让他没有危险。
我后来在日记中写道,他一定是个疯子。我没察觉到危险迫近,只感到尴尬和不安。
从简单的一句“脱掉裤子”能联想到性虐待的人一定是个疯子。任何一个有小孩的家庭,每天会说十几遍这句话。没有人会因此指责我们,还用这么荒谬的理由。可我们能跟拥有这种想法的人继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吗?他真让人恶心。
我下车后直奔我们的公寓。我先抱了下妻子,然后抱了抱两个孩子,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爸爸下午回家感到很惊讶。妻子已经平静下来。迪特尔·提比略来过我家了,向妻子再三道歉,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种混账话。他有时会突然情绪化,大概是从小的成长环境造成的。他只是想和邻居好好相处,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我应该跟他谈谈吗?”我问妻子——又一个错误,我不应该让妻子来决定。她刚发过脾气,再加上提比略不停地说抱歉,她的火已经消了,她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于是,我想当然地接受了妻子的看法,没有下楼去找他。
在接下来的五周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相信自己做对了。我们用理智的方式处理了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我们有时听到《窈窕淑男》里的片段,或者冲马桶的声音,但没有烤饼干,没有书籍,也没有写给我妻子的信,迪特尔·提比略再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