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地驶入了湛江西站。
原本半小时不到的车程,一路开开停停,居然用了超过六小时才抵达。在过去的六个小时里,夏孤舟的内心颇受煎熬。
通过断断续续的网络,他得知报社所在的城市几乎毁于一旦,那些北欧风格的建筑,在巨大的海啸面前,仿佛是用泡沫做的积木一样被海水冲到了船头山脚,陈主任也在那场恐怖的滔天巨浪中遇难了,这个作风严谨、行为刻板的报社主任,熬过了人生很多的风风雨雨,终于还是躲不过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据说,他生身的最后时刻,还不忘掏出手机想要拍下那可怕的镜头。对于自己的这位上司,夏孤舟的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不太喜欢这位主任,因为他严厉到近乎苛刻,但夏孤舟又十分佩服他,他勤奋、务实,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
海啸几乎毁掉了报社所在城市的所有建筑,所幸的是,午后阳光咖啡屋的主体结构并没有受到损坏,马一行老师的那幅巨画《盘古》也在特殊材料的保护下完好无损,它屹立在一片废墟当中,向幸存的人们诉说着这场灾难;马小倩在通讯网络恢复不久就给夏孤舟打来了电话,这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因为去重庆看望自己的父亲而躲过了一劫,她得知夏孤舟平安无事后激动得哭了;马行处,夏孤舟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一度也失去了联系,就在夏孤舟即将到达湛江西站时,总算和他联系上了,原来,那场海啸发生时,马行处正在乘飞机前往日本东京的途中,也是有惊无险啊,因为磁场混乱导致了通讯中断,连卫星定位都失效了,飞机只能在高空中“盲飞”,眼看机油一点点耗尽,机长果断调头,最后成功地备降在珠三角枢纽机场上;至于江城子,他依然被困在南京钟山景区的半山腰上,等待救援……
在返回湛江西站的一路上,透过列车的玻璃,夏孤舟看到灾后铁路两旁惨不忍睹的种种画面——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片。出于对新闻的直觉性,他很想拍下来写点东西,但是,当他看到网上报道的灾情以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和网上报道的相比,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幕,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报社被冲垮之后,新闻中心也瘫痪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狭小的车厢里,人们表情各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痛失亲人的哀号,有苦苦等待的焦虑,也有像夏孤舟一样,陷入了短暂而深邃的迷茫。
随着列车门的打开,一阵刺骨的寒风钻了进来,整个车厢的人都缩成了一团。
“好冷!”
“这真的是湛江吗?”
“哎,快看,下雪了!”
是的,漆黑的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点,两点……一片,两片……不一会儿,竟变成了鹅毛大雪,不仔细看还以为有人搞恶作剧在天空倒了一大堆纸屑下来。
列车里,可能很多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此刻似乎忘记了灾难带来的伤痛和刺骨的寒风,竟身不由己地跑到外面张开双臂在空中乱舞,仿佛要和雪花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大家纷纷掏出手机,用抖动的双手疯狂地拍照、拍视频。
夏孤舟待在车厢里没有出来,白晓荷也没有出来,这个可怜的女孩,可能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让人感到孤单和娇小了,她冷得一直在发抖,仿佛一只刚从水里被拎起的小鸡,连话似乎都说不出来了。夏孤舟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然后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我……没有……家。”白晓荷发紫的双唇不停地在颤抖。
夏孤舟想起了,白晓荷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们一起去大理吧,江城子在那里有个大房子。”
白晓荷点了点头。
这场雪来得又急又猛,而且竟然伴随着雷声,让人感觉到好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刚刚还在外面有点兴奋的乘客一个个都被吓得躲进了车厢里,再也没有心情赏雪了。不过,这场雪仅仅下了十分钟就“雪过天晴”了,是名符其实的“雷阵雪”。
没多久,积雪也慢慢融化了。月亮从东边升了起来。
“你看,这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哎呀——妈呀!”
“这真的是月亮吗?”
“是月亮,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夏孤舟和白晓荷也发现了,今天是农历十七,月亮还是挺圆的,但似乎比平时亮了很多,仔细看时,原来是阴影少了很多,光亮的部分增多了,玉兔没了,桂树没了,吴刚没了,诗意也没了,月亮整一个变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在做梦吧?”
车厢内的人们再一次感受到末日来临的恐怖。
夏孤舟再一次悄悄拨打了弟弟夏孤峰的电话,系统提示对方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不方面接听。
带着疑惑,列车驶离了湛江西站,一路全速前进,没多久就返回了大理站。
苍山还是那个苍山,洱海还是那个洱海,但今天的大理有点不一样:赤裸裸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仿佛一面铜镜,天空似乎比以前更幽更蓝了,蝙蝠满天地乱飞着,时不时还发生碰撞。道路的两边残留着厚厚的积雪,路上的行人没有了往日的悠闲与从容,变得行色匆匆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些大事情。
夏孤舟和白晓荷沿着环海东路来到鹿儿山附近时发现,前面封路了,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大批的警察和医护人员在忙里忙外。夏孤舟一打听才得知,原来鹿儿山今天中午发生了一起诡异的“山体喷泉”事件,一条直径约10米的超级水柱从鹿儿山后山的山顶上奔涌而出,落在了苍海山庄的健身区里,健身区短时间就形成了一个堰塞湖。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量不明来源的物体伴随着喷泉一起涌出,这些物体有书籍,有餐具,有活生生的鱼,还有人的尸体……
夏孤舟想起了自己刚刚在网上看到的“午后阳光”咖啡屋在海啸发生时形成的神秘漩涡,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多时,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了一个人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脸上套着个氧气面罩,看样子还活着。夏孤舟很希望这个人是陈主任或者南柯子或者其他自己认识的人,可惜不是。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
夏孤舟隐隐约约有一丝担忧,现在江城子不在山庄里,南宫卫子突然面对这么多人闯进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但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看到江城子了,他正陪同着一位警官从山庄里走出来,边走边交谈着什么。透过月光,夏孤舟看到江城子身上有好几处伤痕,他想起了曾经在地下密室狼狈逃命的自己。
“林先生,我们已经把贵庄园的情况向国家安全部门进行了汇报,国家科学中心准备派遣一批专家进驻到贵庄园去进行研究,希望你能支持和配合。”江城子身边的一位警官说。
“龙警官,您放心,我一定会配合国家的工作。”江城子毕恭毕敬地说。
“你应该第一时间向国家报告的。”龙警官似乎有责备之意。
“是——”江城子低下了头,没有多说什么。
月亮在平静的洱海水面上投下了闪亮的倒影,一只蝙蝠在半空中被另一只蝙蝠撞落,掉到了水里,水面扬起了阵阵波光闪闪的小浪花。
“城子——”等了一会儿,夏孤舟忍不住隔着警戒线朝里面大喊。
“孤——白晓荷!”江城子一抬头看见白晓荷,扔下龙警官径直跑了过来,边走边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完全忽略了夏孤舟。
“我……”白晓荷一时半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来话长,我们到里面谈吧。”夏孤舟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江城子朝龙警官说。
龙警官示意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的警察放行。这样,夏孤舟又一次来到了刻着“苍海山庄”四个大字的那块石头旁,他这才发现,南宫卫子也在一旁,依然是一袭紫色的连衣裙,和当下寒冷的天气多少有点“格格不入”,引得一旁的警察和医务人员不时地偷看几眼。
“卫子,你先带孤舟和这位女士到待客区,我稍后再过来。”江城子说。
“好的,主人。”南宫卫子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领着夏孤舟和白晓荷进入了山庄。
“她不是欧阳晓荷吗?怎么感觉不认识我一样?”一旁的白晓荷疑惑地问。
“一会再告诉你。”夏孤舟说。
夜已深,月亮已经开始西斜,救援人员依然在堰塞湖上紧张地进行着搜救,白晓荷已经累到半靠着沙发睡着了,夏孤舟也累得连连打哈欠,却还是没见江城子进来。
这时,夏孤峰来电了:“哥,你身边有没有人?”。夏孤峰的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啦?”夏孤舟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独自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说,“现在我身边什么没人了,你说吧,你们开会都说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哥,你听好,下面我说的内容,你千万不能和别人说,连爸妈也不能说。”夏孤峰语气凝重地说。
“嗯。”
“就在今天中午,不对,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准确来说是昨天中午,一颗直径超10公里的小行星高速撞向了月球,与月球发生了猛烈的碰撞,这场碰撞造成了月球与地球之间的引力失衡了,现在,月球自转和公转加速了,地球的自转和公转也跟着加速了,我们之前经历的那场超级大海啸,就是由地球突然加速引发的……”
“慢着,你说这颗小行星的直径超过了10公里,这么大一颗星体,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科学家早几年就发现了,并且做了防御准备。按照最初预测的路线,这颗小行星是要和地球近距离插肩而过的,没想到一个礼拜之前,它突然变轨,径直朝着北美洲大陆方向撞来。联合国安理会马上召集各成员国的首脑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对策,大会一致决定使用地球上所有的核武器对小行星进行攻击拦截,包括利用高动能火箭携带核弹头直接在外太空进行拦截,地球进入了全面戒备的状态。”
“核弹打出去了吗?怎么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打出去。距离发生撞击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地球的磁场突然变得不稳定了,信号也时有时无,所有的定位系统都失灵了,卫星找不到了,导弹打不出去,火箭也无法发射。科学们以为人类要遭受灭顶之灾了,都准备回家和家人好好告别了,意外发生了,这颗小行星居然撞上了月球。”
“怎么就撞月球了?”
“是的,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一直陪伴着我们、保护着我们的月球。”
“你的意思是,这场星月大碰撞导致了月球的自转和公转速度加快了?”
“是的,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的,还间接导致了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速度也加快了。”
“快了多少?”
“按照目前的速度,地球自转一天只需要23小时了,公转一年则只需要336天,而月球围绕地球公转一个周期是——不多不少,刚好28天。天啊,仿佛是上帝设计过一样。”
“难怪今天的月亮看上去不一样了,难道是一直朝着地球的那一面也有所变化吗?”
“是的,顺转了90°。对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忘了告诉你,地球的黄赤交角也变大了,由原来的23°26'变成了现在的30°了。”
“这会有什么影响?”
“这意味着,从今以后,热带和寒带范围变大了,温带范围变小了,极昼和极夜的时间变长了。冬季,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会加倍地横扫我国,海南岛估计都会下雪;而到了夏季,副热带高气压带会全面控制我国大陆地区,台风可能会频繁地在沿海地区包括渤海地区登录,然后横扫华北地区,甚至影响到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新疆……世界要发生剧烈变化了。”
“确实要变天了……”
月亮快要落山的时候,江城子才从外面回来,白晓荷早已到客房休息去了,夏孤舟则彻夜难眠,他一直在想,从明天起,一天就要变成23小时了,那太阳是不是就比前一天要早一个小时升起呢?一周后岂不是凌晨时分就能看到日出了?这样下去的话,现在的钟表计时系统还有意义吗?还有,一天变成23小时后,人类和其它生物的作息规律必然受到影响,这会导致生物的代谢和其它功能的紊乱吗?物种会大面积灭绝吗?地球和人类将走向何方?
……
与夏孤舟一脸的忧愁相比,江城子反而有点兴奋,他一进门就问:“孤舟,白晓荷呢?”
“她说她有点头晕和头痛,南宫卫子给她涂了点草药后她就回客房睡了。”
“哦……对了,孤舟,你知道吗?我刚刚是从南京穿越回来的,我找到了南京的穿越门了!那个门就在山洞口,太神奇了!”
其实,对于江城子的突然出现,夏孤舟也猜到了八九成,所以并不惊讶。
“月亮升起来后,山洞口突然出现了一道蓝色的门帘大小的流光,这光我太熟悉了,我毫不犹豫地迈进了穿越门,然后就回到这里了。”江城子继续说,“孤舟,你看——这是我在洞穴发现的马一行老师的《女娲》图……”
“城子——”夏孤舟打断了他,“我决定留下来和你一同研究‘一行十图’。”
“真的吗?”江城子感到有点意外。
“真的。不过,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进了穿越门之后一去不复返了,你要替我保管好我这些年来写的日记。”
“日记?”
“是的。这些日记一部分在单位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估计被海啸冲没了;另一部分在船头山我住的公寓里,应该还在。还有相当多一部分在我老家里,我会把这些日记搜集齐,整理好,然后放在一个你知我知的安全的地方。如果我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你就替我保管好,然后等以后我的小孩成年了,你要亲手交给他,告诉他,他的父亲这一生过得很充实、很有意义。”夏孤舟凝望着即将被苍山吞没的月亮动情地说。
“等等——孤舟,我没听错吧?你的小孩?你结婚了吗?你什么时候有小孩了?”江城子一脸的疑惑。
“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不过,我决定现在就回去结婚了。”
“大哥,这可是结婚哦,你以为是结绳子啊?想结就结,你有对象了吗?”
“没有——不过,也可以有,我妈早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她小学同学的女儿,她很满意,听说我爸也很满意,我这就回去和她结婚!”
“哈哈哈……”江城子一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夏孤舟想起了鲁迅、茅盾等奉命结婚的作家,心里一阵苦楚。
第二天,天气晴朗,太阳果然比往日早了约一个小时(准确来说是早了45分钟)从天边升了起来。夏孤舟告别了江城子与白晓荷,踏上了回乡的“奉旨成婚”之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回去,不但没结成婚,还差点把命给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