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婚礼更像是维系渊远的家族血缘关系,新郎新娘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似的。
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挤满了各屋子的火炕,就连睡觉,都只能侧着身子。
文雅也来了,文雅来姥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柳应东对文雅的印象总是大姐的模样,于是尽量躲开文雅,也不想听文雅叫他舅舅。
燕燕刚做新媳妇,却还是女孩子一般。见着文雅来了便亲昵,互相挽着胳膊,归置屋里屋外。
有远方的亲戚看到了,打听两个女孩子,听到一个已经有主,一个还在念书,摇头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什么却不说,只惹得哄堂大笑。
大姐和三姐在伙窑收拾各样的菜,二姐进进出出的统计碗碟够不够,四姐什么心都操,哪儿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倒是柳应东,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磕着瓜子进进出出。
柳大便让柳应东去叫王聋子。
柳大不知猴年马月给王聋子应诺的:以后儿子娶媳妇儿,叫王聋子掌勺。恰巧给柳应东定了亲就碰到了王聋子,好是一番长谈,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别忘了掌勺的事。前两天又让柳应东去找王聋子,还没有来的及开口,王聋子便大骂:“老子耳朵不灵,又不是脑子不灵,三番五次的。”弄得柳应东好生尴尬,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王聋子女儿让柳应东别介意,估计王聋子刚才以为柳应东说了什么,自己没听见,还在那儿假模假样的回应。
现在去请王聋子,柳应东是十分的不情愿,不料王聋子笑呵呵的就来了,还带着个徒弟。巧的是这个徒弟正是是柳应东小学时候的同学,以前鼻涕特别多,老是流到嘴唇边再“呲溜”一声吸回去,周而复始,大家都叫他“淌鼻”。
淌鼻是跟着王聋子学厨的,王聋子唤其“小何”,柳应东也就改口叫小何了。小何却不知道怎么称呼王聋子,也不唤王叔或王伯,也不叫师傅,当然不会也叫王聋子的,要说话的时候总是“哎”或者“那个”一声,才说后面的话,倒是能帮王聋子不少忙。
柳应东背后告诉家人小何以前如此这般,几个姐姐和外甥女咯咯直笑,穆母却意味深远的说:“淌鼻儿子出好汉”。这确实是东山的老话。
柳应东回来时,父亲带着庄家人刚宰完牛和羊,穆三正在剥牛皮。
王聋子带着小何里里外外的看着,看面活儿做的如何;问预备多少席,清点了菜;说这儿搭个灶,热菜用;那儿搭个灶,洗碗刷盘子;又问帐篷找好了没——二姐大声的说:“好了,明儿就搭”——王聋子动了动喉咙,转过身给小何说道:“女人家,嗓门这么大”!他以为自己是小声说的。
王聋子教小何怎么解牛,那个部位要做什么菜肴。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煮汤,切肉,装盘,准备绿菜,调汤汁······这是一项体力与耐力活。王聋子在冬天,睡不了几次好觉,不过几十年了,倒也习惯了,不会感觉太累。小何还年轻,常常后半夜的时候,拄着火棍睡死过去。
家里亲戚陆续的来,都道柳应东该好生忙活,可是柳应东却一直不知道忙什么,无非帮帮这个,帮帮那个。里里外外,四姐安排的妥当,唯独没有安排到柳应东。四姐告诉柳应东: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等着结婚。
结婚当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只是依旧很冷。
庄家人和零散的亲戚,都早早的来,上了礼,钻进帐篷吃席水。
帐篷里支着十二张桌子,每桌坐八位客人,由各自桌子上固定站席的人来招呼倒茶端菜。结婚的日子,还得有个总管,专门协调统筹每桌的菜品供给。只见桌子上坐满了八名客人,站席的大喊一声上菜,总管便吆喝着厨房出几桌的菜,丝毫不混乱。
帐篷口有个土坯砌的临时炉子,烧着火红的碳,一排四五个铁壶呼呼冒着白起。伺候烧水的是燕燕和文雅,是今天的茶官,要负责每一个席上的热茶不断。茶官是有俸禄的,二百块钱。站席的拿起空茶壶时会叫到:“茶馆呢?”回头一看是两个女娃,便改口道:“倒茶,倒茶”,他本来要说的是:“日把歘······”
席水是固定的流程:
先是干果水果,用来喝茶与聊天的。等菜的这段时间,客人们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聊着就攀上了亲戚,也是说不定的。
不论是川里人还是东山人,都喜欢吃水菜。水菜就是烩菜,大姐在行:过了开水的萝卜菱角片、菱角的豆腐块、菱角的清亮凉粉、和几根粉条,用肉汤煮一煮,调好味道,盛到垫着大片熟牛肉的碗中,撒上蒜苗青葱和干辣椒丝。一桌八碗,再单独一大碗水菜放在席中央,有爱吃水菜的,可以再续。除非是一桌全是老头老太太,否则桌子上的水菜定会吃的底朝天。
水菜后才是席水,一般是十二道菜,冷的热的,干的汤的,咸的甜的都有。东山人油泼辣子当菜吃,席水的辣,只做红油和一点调味的工具,厨子是不会在宴席上做辣口的菜,能调众口,也算是亮本事。
席水开始了,只见:
凉拌牛肉椒麻鸡;
燕面糅糅和酿皮;
汆水丸子冒热气;
冻萝卜羊汤泡枸杞;
秘制牛肉勾魂的汁;
小炒粉条要慢慢吸;
甜米饭倒扣亮碗底,
八宝红糖赛蜂蜜;
还有碗蒸的羊羔肉和红烧的鱼;
喝一口醪糟打听谁的席?
咦,王聋子!
王聋子菜的量上的足,客人吃的尽兴,王聋子高兴,柳大也高兴。
刘店这边,刘婩得起早就去化妆,还要再调试调试衣服。
东山女儿嫁人早。女儿家往往做不了主,父母看中的模样、人品、家庭后,就定个好日子,一门亲家就算结成了。刘婩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刘婩就是不嫁,为此,七姑八姨的没少得罪。
都说老刘这鳏夫要招上门女婿哩,要不能由着女儿家,说不嫁人就不嫁人?刘鳏夫不回应,许久才说:“姻缘讲究的是缘,缘分到了,事情自然就成了。”
东山的女子似乎没有说爱的权利,但有心动的瞬间,只是很少有人如愿那份感觉,刘婩觉得至少在这一点自己是幸福的。
吵闹声召回了刘婩的思绪,车外是一群小孩子和青年嬉笑着,手罩着额头,企图看清车子里的人。渐渐地人多了,簇拥在车前,车子以及不知何时停在了原地。窗外依旧吵闹。
不一会儿人群让出了一条口子,簇拥着柳应东走到车窗前,混乱的手掌不时拍在柳应东后脖子上,戴着柳应东打开车门,立时一阵欢呼,伴随着彩带飘落下来。柳应东弯腰抱起刘婩,还有人继续在身后不时的拍打着柳应东的后脖子。
坡下老二,提个袋子,撒着喜糖,黄土堆里便有人蜂拥一团抢至的哄抢着。
笑声鼎沸,欢心雀跃的,在当事人这里又会成倍的增加,使之喜悦,使之幸福,使之眩晕。柳应东觉得脑袋昏沉,笑脸却从没有消失。身后的小子便一根木棍落在柳应东脖子上,“看把这怂高兴的!”柳应东也不知挨了多少根木棍,也只能一次次的重复:“哥,哥”,这是规矩,不是到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老人说:做生贵子的祝福。
早生贵子,新娘需分享喜悦,要将沾上新人手气的成对的枣子或者核桃分发给闹洞房的人。难免有些故意为难的,刘婩便不理他。彼人倒是从容,拿起火钳便敲打柳应东,嘴角更是添了几许得意。柳应东显出弱小又无助的样子,嘴里呼喊着:“哥,哥,错了,错了”边说便向刘婩望去,很是喜感。刘婩忍不住笑了,拿起两个核桃使劲的搓一搓给了彼人,换回又一次的平息和柳应东感激的眼神。
黄土、蓝天、红纸、白雾,这是东山最好的配色,也营造了东山最好的气氛,小孩子自顾自的聚在一起玩耍,青年一遍又一遍的戏弄新人,老人互诉着憋了许久的想念。
窗外又有些热闹,说话声寒暄声大了起来。天色已偏,是送喜客的时候了。
柳大拄着拐棍,说选了个好日子之类的话。
老刘点点头。
柳大说两个娃娃的事儿办的好,办的顺利,办的热闹。
老刘双手握住柳大的手,拍拍手背。
柳大说着说着,笑容没了,拍着老刘的手背,深陷的眼窝里装满了感激,许久说:“感谢你老刘成全了我老柳家!”
老刘红了眼睛,转过身子,挥着手招呼喜客:“走,走,走”,自己却挪不动步子。
刘婩的姨哭着抱住刘婩,安顿道:“要听话,要孝顺公公婆婆”。一时勾出了女客的泪水,抹着眼角,拥别刘婩,尽长辈的一次安顿,尽同龄的一份不舍
东山也不见得没有拥别礼。
柳应东也有些伤感,红了眼睛,努力的憋回眼泪。老刘拍拍柳应东的肩膀,抱了抱柳应东,将女儿的手放在柳应东手心,转身离开。
门口大柳树后扬起了一路的尘土,太阳将西山的轮廓装了金边,西边的天空多了几许云。天还是很蓝,湛蓝湛蓝的,云些许发红,游在镶了金边的山头。
宴席散后,刚刚又闹完洞房,满地狼藉。
闹洞房的散去后,柳应东端了一碟菜回来。柳应东说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也给了刘婩一副筷子。
四姐敲门,带着儿子,端来几碟新作的菜,骂柳应东二百五,让新娘子吃剩菜。然后教儿子:“这是舅妈,小舅妈。”
三四岁的模样,脸上肉嘟嘟的,一头长长黑发从中间梳开,额头还点了个胭脂点,像个小姑娘,趴在母亲的腿上打量着刘婩,怯怯的叫了声:“舅妈。”
刘婩有些局促的应道:“唉”。刘婩突然意识到,未来还有很多新的称呼不断地出现,想到此处便不由的笑了,对未来也多了几分期盼。
四姐摸了摸小孩的头,“云尚真乖。”
云尚睁着两个大眼睛,盯得刘婩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摸摸云尚的头。
“舅妈,我也要核桃。”云尚说着伸出胖乎乎的手,眼睛里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