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艳阳当空中,沟底上来了一个人,匆匆的向柳树下走来。
走近了,柳大才看清楚是后沟的石头,前些年来找柳应东配种,已经几年不见了,倒是老了不少,气喘吁吁,汗水也湿透了衣服。
刘石头是来找柳大的,说他父亲躺在炕上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叫石头来找柳大。
从胡麻沟到后沟的路,在柳大的记忆中,一棵小树,一个坑洼都清清楚楚。沟底的一侧,缓坡上双脚踩出的长长的台阶一般的小道,顺着沟的曲折,一直到泛着泉水的深处,有条往上的陡坡,满是羊蹄印和几许骡马的粪块,刘石头的家就在沟沿的山脚,大大的院子,两孔窑洞。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道是否依旧。
柳应东开车走的是大路,柳大自小没怎么走过,现在的路也早就不是之前的模样。大路遥远了很多,完全背离了沟,需要绕过几座山。走过几段石沙和黄土的交替的路,一路颠簸,才到了石头家。
已经有了围墙,院子里却依旧是两孔窑洞。
窑洞的窗户照进几束光,照着躺在炕上的石头爹。窑洞墙壁上糊着的报纸已经泛黄,整个窑洞也显得昏沉沉的。地下空荡荡的,站着几个妇人和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
见柳大进来,石头爹挣扎着要起来,柳大忙走到跟前,扶着不让动,石头爹还是让儿子扶着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出着粗气,使其他人都出去了。
窑里只剩下柳大和石头爹。
柳大和石头爹在那个年代里一起开荒,一起喂牛。人老了,会稀罕老人,彼此的眼眶有些湿润。
石头爹慢慢的缓过了气,伸出枯木般的手,拍着炕,让柳大上炕坐了,拉着手,久久的握着。
东山的老人像是风烛残年的化石,花白了胡子后,关于时光恍惚如梦,几十年还是一般的模样,只是眼窝更加深邃,眼球也日渐浑浊,需要不停的擦拭去眼角的湿润,才能看清眼前的身影。石头爹仰靠着,有一件事他牵挂了一辈子。
那个荒芜的年达曾经从石头爹的记忆中消失过,不知道何时,又涌现出来,且像是被风霜洗过后漏出伤疤,在他想要安心的离开的时候,刺痛着。
柳大被判刑的时候,罪责主要是失职:饿死了大黑牛!
大黑牛是东山的自豪,纵使那艰难的岁月,公家也没能忘记大黑牛。
那时候的东山是光秃秃的一片,就连天空也是土黄的凄凉,但是大黑牛的饲料却未能减少。这一切,柳大是清楚的,石头爹也是清楚的。
石头爹和柳大是一起喂牛的,后来各个村子的牛都相继牵回去自己喂养,只有石头爹还是每日从沟底来到胡麻沟,和柳大搭着伴儿。
柳大一大早喂牛后,还要去担水,来去十公里的路。那个时候,石头爹还在牛棚里忙活。
石头爹向柳大埋怨过:“畜生都比人好”。
石头爹的父亲就是那年死的,是吃了沟底的白碱,胀气死的。
牛饲料是乡上直接交给柳大的,每日天灰蒙蒙的时候送来,神不知,鬼不觉,待到天亮,黑牛早就吃完了,中午喝一桶浊水,到了天黑,在悄默默的喂上一顿。
柳大话说,牛棚又不让外人进,就连春桃来找,也只能在门外喊着说话。
就是那个时候,石头爹每日的期待就是柳大去担水。他从黑牛口中抢下饲料,再抓些黄土掺进去,搅拌均匀。刚开始黑牛是挑食的,石头爹只能少偷些饲料,些许的掺些黄土,后来渐渐的,黑牛越来越不挑,石头爹也越掺越多,心里跟着越来越慌。
黑牛已经皮包骨,公家不止一次指着柳大的鼻子骂了。
直到柳大赶着黑牛出事儿,那天听到消息,石头爹首先是轻松,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柳大判刑,石头爹自责,但是石头爹没有办法。人留着最后的精力活命,没有时间考量对错,也没有精力判断是非。那个年代的生活,是所有人的苦难,却又是独自的求生,跟着最原始的信仰挨过去了,才能回头寻着其他的枝枝蔓蔓。
只是回过头来,审判也就随之而来,困苦能消灭生命,却永远留下记忆,审判来的也最是及时:黑牛死了,柳大入狱了,偷饲料的罪状,也一并承受了,甚至不需要拷问。
石头爹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望着馄饨的窗外,那是他亏心的事。在那个艰难的岁月,无暇顾及,在走向温饱的路上,无心顾及,但始终像是埋在心底的萌芽,当终于有时间和精力回首往事的时候,最先涌现的记忆,是在那个生与死的时候,趁着夜黑,将饲料装进裤筒里,再给饲料拌着压称的灰土。
生命是否是哪些草料拯救,石头爹也说不上来。回家后的一锅热水煮出的汤汁,连什么味道都来不及品咋。那个岁月没有滋味和念想,只有不断地从黑牛的草料中,能偷出些生命的意义,无它,似乎生命也变得空虚,然而空虚是永恒。
空虚是一道黑夜般,终于在年迈到负担不起生活的重负时,笼罩了整个人,滋润了心中芽,剥离了枝枝蔓蔓,让那些罪疚越长越大,本质也越来越清晰,沉甸甸的坠在心底。
石头爹湿润了眼眶,一行浊泪里寻求着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