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军要结婚了，张家这些天人人都显得很兴奋，倒是张从军依旧大大咧咧忙他的工作。栾老师的父母上门后对未来女婿和他家十分满意，怕姑娘心里有疙瘩，她妈还特意对姑娘说：“他是比你大了些，可女人嫁男人为的是啥，不就是找个知道疼自己的人吗？男人大些知冷知热。”栾老师撇撇嘴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显大。”
怎样举办婚礼，张从军和她妈想法一点都不一样。她妈说：“你姐嫁出去的时候，咱们家条件没这么好，欠了你姐的，你要办的像模像样些。”
张从军找栾老师商量，她眨眨眼睛说：“你妈说的对，学校的人都说我结婚要显得不一般。你家是干部，你又是干部，人家都说你们家是如日当照，要是办的寒酸了，人家不说你家没面子，而是说你家没把我这个村里穷人家的姑娘当回事。你说是不是？”接着又把她妈怎么劝她，她怎么给她妈说他一点都不显大的事学说了一遍。张从军瞅着她，心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念过书的人，心眼一点也不嫩，便不想再招惹她。于是，他绕开婚礼的事，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也眨眨眼说：“你妈说的对，你也说的对。我呢，又大又不大。你要爱我，我大也不大；你要是不爱我，我不大也大，你说我到底是大还是不大？”
栾老师笑得差一点把眼镜掉到地下。她说：“你大、你大，再大可就像气球一样炸了。你当兵是投错了行，你不该是拿枪的，该是耍嘴皮子，你简直就是教授。”张从军嘿嘿笑着说：“难怪你肯嫁给我，你是把我当成教授了。”
瞿南收到张从军婚礼的请柬，便把日子写在台历上，并早早给分管的秘书长请了假。他知道，在他们这帮同学中张从军是结婚晚的了，可比起他和黄祥又是早的。正好，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了，他也想借参加张从军的婚礼回家看看。临出发的那天，张翠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间走。瞿南一听就知道张从军也邀请了她，便高兴地说：“这就准备出发。”张翠在电话那边哈哈笑着说：“你要是不嫌弃，我驮着你回去。”
瞿南以为她开玩笑的，就一本正经地说：“行啊，你就驮着我走，也省得我买车票了。”张翠也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许变卦呵。”我就在市委门口电话亭子里，你出了市委大门朝路边看，我在那等你。
瞿南出了大门，见路边停了一辆小货车，却不见张翠的影子。就在他观望时，张翠从驾驶室伸出头喊了了他一声。瞿南上了车，坐在张翠旁边，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张翠笑嘻嘻地说：“我开车好一阵了，店里要采购就买了车。这条路熟，你就放心吧。”
瞿南扶了扶眼镜说：“哪里是紧张，我是觉得我落后了。”“你是吃皇粮的，我这都是逼出来的，不起早贪黑苦干就莫饭吃。”说到这，她叹了口气，“真想再念书哩。高中那些书一直留着，我舍不得丢，走哪带哪。有时候，我烦闷了就把那捆书搬出来看看，那里边有上学时留下的味道，有校园的影子。你不知道，我有一次竟然看见了图书馆前边那棵大槐树从那堆书里长出来了。”瞿南听了不觉心一酸，他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记得那时你是学习好的几个人，不像我整天地瞎闹，我们背地里都羡慕你哩。”
快到中午时，车子开到了县城。张翠叫瞿南和她一道找个地方吃饭。瞿南想了想说：“先回家看看吧。下午，约了几个老同学在县中会面。到时，我就在图书馆前等你们。”张翠说：“也好，我也很长时间没来县城了，正好顺便办点事，回头再来找你们”
回到家，瞿南他妈刚吃完饭，正准备去串门，忽然见儿子回来，高兴地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告诉瞿南他爸吃过就去加班了，接着就张罗着和面、切菜，做儿子最喜欢吃她做的手擀面。吃过饭，娘俩说了一阵话。瞿南找邻居借了辆自行车就直奔酒厂，传达室人把他拦下，说啥也不让进。瞿南在传达室拨了张从军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接着又呼他的BB机。不一会儿，张从军回电，一听是瞿南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吕浩回来了。瞿南心猛地往下一沉，眼眶一热，一种潜藏在心底的情感又涌了上来，忙问：“人在哪？”“就在我家，我刚把他从车站接过来。”
瞿南放下电话，蹬着车子就往张从军家赶，老远就看见他俩已经等在大门口了。见了面，瞿南先是和吕浩对视了一下，接着就紧紧地拥抱了在一起。但俩人就像有约定的一样，谁也没有提吕红。张从军心想，这就对哩，有什么心里话，你俩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说吧
下午，大家陆续来到了学校图书馆门前。张从军有些遗憾地说：“刘明大哥这阵生意上的事忙，人在香港过不来，叫我带个好。”黄祥有点得意地朝大家看了一眼说：“我矿上有笔生意，过几天要去香港，去了带大家问个好。”说罢朝张翠瞥了一下。对黄祥来说，这么多年下来，那个上高中时辫子弯弯地从脖子滑到胸前的张翠，早已在他心中淡去。可一旦遇到一起，他还是有些不自在，总想找个话茬刺激一下她。
张翠知道黄祥的个性，恰好正与李跃进说话就装作没理会。哪知，黄祥是个在外闯荡惯了的人，凡事总好逞个强，见张翠没理会他，便又冒出一句来，“咱大家一见面，我就发现坐办公室的就是和整天在外跑的人不一样。你看跃进的面皮有多白，我和张翠有多黑。当年上学时，只觉得我脸黑，咋一点也没注意她也黑呢。”说到“黑”字，他还特别把语气加重了一些。
张翠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早已经变得应付自如，见黄祥拿话撩拨她，本想狠狠回他一句，又一想也难怪黄祥，当年上高中时，是她没搭理人家。再说哩，同学难得相聚一次，下次聚在一起还不知何时，便笑嘻嘻地说：“我们都听见你要去香港了，那的女子见多识广，厉害得很，不过听说，那边太阳照得猛，那些靓妹皮儿也白不到哪去，她们也就不管男人皮儿黑不黑了，别给人家拐去作了女婿，我们可都等着你带礼物回来呢。”这话说得不硬不软恰到好处。黄祥朝她瞥了一眼，便不再言语了。
张翠说完，一扭头发现张从军正呶着嘴朝她笑呢。她突然想起还有正事要问他，就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问：“瞿南到底咋考虑的吗？”张从军心有所悟，迟疑了一下说：“他和那个陈爱武有一阵子了。那姑娘多好，一直想着她，可瞿南的心一时还热不起来，恐怕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吕红。这也不怪，就像肉被人拿刀子划了个口子，得让它自己慢慢地长好。”
这时，有个人急冲冲走来，张从军推了一下瞿南说：“你看谁来了。”等那人到了跟前，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喊道：“叶中生。”这么多年不见，他已经由上学时的娃娃脸变成了一个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的大男人，寸板头发也已经长出了点点白发。大家围上来，又是一番长嘘短叹。
瞿南招呼大家来到自家的小院子。这时，核桃树下已经摆下椅子、茶水。大家坐定后都嚷着让张从军交待怎样骗了一个纯洁女孩子当老婆。张从军支吾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先来个开场白，看能不能过关。说有一对男女谈了很长时间恋爱，双方都没有提及结婚的事。一天，男的突然对女的说咱明个就结婚。女的问，你为什么要结婚，用一句话告诉我。男的略作思索说，我想‘通了’。说罢，他对女的说，你也用一句话告诉我你为啥愿意嫁给我。女的不加思索地说我想‘穿’了。”他刚说完，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引来了一阵哄笑。黄祥把手一摆说：“不行，你这是转移话题，糊弄我们，一定要交待与小栾的问题。”
这时，瞿南走过来说：“明天让张从军当着小栾的面交待。今呢，叫吕浩大哥说说。咱上小学时不是听广播里讲美国有个基辛格博士访华吗？那时搞不清啥叫博士，还以为是个官名呢。现在吕浩就比博士差那么一点点，是硕土，可是我们这学问最大的一个了。”
瞿南推着让吕浩说几句也是情理上的事。这吕浩比他们都大几岁，又历经了许多磨难，再者他妈又是大家的老师。更何况，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大家也都想听听他的事。
瞿南说罢回房间去烧水。这时，叶中生冷不丁跟了进来。瞿南察觉他心里有话要说，便拉他坐在床边上。叶中生想说又没说，瞿南说：“老同学有啥不能说，心里有事就说，不痛快倒是见外了。“真是没啥，就是有点张不开口。”叶中生欲言又止。
瞿南听说他这几年一直在外地帮人打工，估计是囊中羞涩，有些难说的愁事，便主动说：“我这几年生活上倒是无甚挂扯，你尽管直说。”叶中生一听倒笑了，连忙摆手说：“不是这意思，虽说在外打工收入不高，但现又包了几亩地，种了点菜，孩子还小花费不多，这日子还凑合过得去。”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又说：“这事我一直想对你说，但是没机会。今儿见到吕浩和你便自然想起了吕红。我知道你俩打小好，就是书上说的青梅竹马。这事憋在我心里不说能难受一辈子，吕红养的那几只兔子是我偷走的。我们村上有个插队知青外号叫麻杆，他爸是部队的。我缠着他要一条黄军裤，他说弄本《青春之歌》，哪怕是残本来换也行，和吕红住一个大院的张明有这书，我弄了一口袋山芋去和他换。放学后，我到了他家，他又反悔了，说什么也不换了。我往家走时，瞧见吕红弯腰在院子里喂兔子，心里便有了主意。我对麻杆说书没弄到，兔子行不行。”麻杆说行，但是必须两公两母。我也不管三七二一，就把那兔子连窝端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大的是一灰一白，六只小兔子。”“后来，我听班上一个同学说那只白兔子是你送的，吕红为这事哭了好几次。”
瞿南听了这话竟好一阵没吱声。沉默片刻后，他拍拍叶中生的肩说：“那时我们都还小，这事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里了。”说着就拉他出了门。这时，瞿南听吕浩正在说什么“大爱不大爱的”，觉得新鲜有趣，便站在那听了起来。
吕浩上大学时读的是临床医学，他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术有专攻上，等上了研究生，他思虑的问题便愈加宽泛起来。他觉得这世界上的学问原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什么人医、兽医、哲学、经济、宗教，皆万变不离其宗，万水同源，就像是读书，要越读越薄，最后跳出有字之书，天马行空，驰骋于浩瀚宇宙，纵横于江河湖海，把那诸子百家、中西文化揉碎熔炼，融会贯通，达到天人合一，随心所欲，却又手持彩练，放而不离，顺乎民意，道法自然的境界。
他记得有一次沿着学校的湖散步，遇到了仰慕已久的一位老先生。老先生虽然已经退休多年，拄着拐棍，蹒跚而行，但是与人交谈却依旧思维敏捷，诲人不倦。吕浩心想得抓住机会，便将自己一向思考的问题请教于先生。他问先生：“百科之学，磅礴杂陈，看似无形，但深究其中之理，必有共同的精神，用个什么字能够把它们串起来？”老先生眼睛顿时一亮，眯缝着眼睛朝他看了一下，又略思片刻说：“爱”。吕浩又问：“官、商、农、工、兵，有钱的、缺钱的、得意的、失望的，还有那恃强凌弱的、蒙冤叫屈的，再加上高矮胖瘦秉性各异，什么东西能使之削长补短，内省外敛，上下调理，和谐相融？”这次老先生不加思索便说：“爱。”
听老先生这么一讲，吕浩觉得自己竟似蒙顿初开，又如醍醐灌顶，先前思考的那些东西顿时开朗。由此，他愈发对所思所想痴迷。一日，他骑车去校外的一个湖泊野泳，听水声潺潺，见杂草繁盛，芦叶青青，垂柳碧翠，忽然间想起了去年秋天到此游玩，正是阴阳交替的时节，百草盛极而衰，万绿由荣而枯，溯风扑面，一片凄凉萧瑟。触景生情，一刹那间，他又想到了人世间的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便悟出一个道理“大爱”。此“大”字一添，整个思绪立刻就活了起来。孔子讲“仁爱”、墨子讲“兼爱”、老子讲“无为之爱”，释加牟尼讲“慈爱”。此“爱”皆是叫人去爱，而“大爱”则融中西文明精髓于一体，跳出唯我的窠臼，升华人类真善美，由人及物，共生互爱，去残暴种爱心，化干戈为玉帛、变仇恨为宽容，轻徭薄赋，宽刑教化，民生民富，走向“自由人的联合体”，实现人类的大同。
今儿，吕浩见到故交老友，心情特别轻松，便将自己多年思考的“大爱”简要地讲了一番，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有所启发。大家听了都觉得眼前一亮，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是好，就使劲地鼓起掌。正在这当儿，张从军腰间的呼机机响了，他一看是栾老师的，便急忙站起给大家拱拱手，要先走一步。瞿南哈哈笑着说：“明个就入洞房了，你到不急了，可人家姑娘急，你得赶紧去，抓紧说些悄悄话。”
黄祥接上话说：“反正你在部队喊了几年报告，见到栾老师，也不知道你大厂长喊她什么。若要是迟到了，到底是她罚你站在门外，还是你乖乖写份检查交上去，等明天见了你媳妇，我来套她的话，到时间免不了你得多喝几杯。”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晚上，大家在一家酒店聚餐，都喝了不少酒。瞿南发现吕浩也破例喝了些酒。当月亮高挑在当空，大家陆续散去，瞿南知道该对吕浩说些什么了。他拉着吕浩的手说：“咱俩还是去县中吧，我就喜欢校园里的味道，看从教室窗户透出的人影。”
吕浩笑着说：“我是从小跟着妈在学校长大的，这会儿又回到了学校。一想到县中，就好像又听到了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唰唰声。”俩人走到了县中门口，吕浩站在新修的校门前感慨地说：“这里变了，变得气派多了，可却找不到当年读书时那个味了。记得那时校门不大，右边是一个小传达室，每天早上都会碰到老校工张师傅拿个竹扫把扫地。”
瞿南有些伤感地说：“张师傅几年前就走了，他这人一辈子没儿没女，把学校当成家。退休后学校给他分了新房子，他一直没搬。他家有个亲戚要接他回农村住，他也不去，就一直住在传达室。几年前，听说这传达室要拆了就一病不起。走的时候，学校去了不少人，就连马上就要参加高考的毕业班学生也去了不少，这让学校领导感到很惊讶。后来才知道，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哈的老校工多少年来一直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钱偷偷塞到山里考来的学生手里。”
吕浩听到这眼圈有些红。他叹了口气说：“闹‘文.’时，他还戴高帽子游过街呢。我们那时小记不清了，但还是有些印像的。”瞿南问道：“他这么个老校工，能有啥事呢？”吕浩说：“陈年八辈子的烂帐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红革会’的人说他年轻时逛过窑子，真想不明白这些人从哪把这事给翻出来的。”
瞿南听了这话，朝那扇新修的大门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进了校门，穿过石牌坊，他俩看见眼前熟悉的景物心里感到顺畅多了。因为牵扯到文物保护，县里的几任领导都没把这块地方拆掉。这时，刚下晚自习，到处都是三三俩俩的学生，瞿南本想说去操场转转，可突然间觉得这话不能说，说了会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就改口说：“咱去大槐树下坐坐。”
俩人坐下后，瞿南把在草原上奇遇小敏以及雪夜送小敏去接生的事说了一遍。吕浩听了眼泪不住地流，他叹了口气说：“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头发都找白了，没想到你最后见到她的地方竟离我在草原上的家不远，这莫非是天意。”瞿南说：“我不是给你宽心，我总得这是一曲未了的情，也许，她们现在就生活在草原上，只是无法和你联系罢了。”吕浩摇摇头说：“但愿是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