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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姻族之争

家康的好色不知如何形容才好。他爱好闺房之事,其内室时常有女人出入。直至去世,几乎没有一夜无女子侍寝,这实在令人惊叹。家康晚年时曾说:

“年入老迈,闺房之事,体力渐觉不支。而唯有外出打猎,倒可稍离女色。我喜欢外出狩猎,也是为健康着想。”家康深爱此事,以至于担心其有损于健康。然而用好色一词似乎又不太恰当。他接近女色仅仅如一日三餐般平常,算不得“好”色。既非精神上追求美的幻想,即所谓的渔色,更非荒淫无度的堕落。举例而言,信长便是追求女性之美,若是令他赏心悦目,哪怕是少年,他也会沉溺其中。至于秀吉,则纯粹是渔猎女色。对待女色的观点或许与个人爱好相关,信长也好,秀吉也罢,皆是生活潇洒、追求风雅之人,而家康却对绘画、乐曲以及茶道等不曾表示半点兴趣。

家康就是如此一位好色之人。

然而,竟然也有让家康吃不消的女人。

这便是筑山夫人。

在三河,人人皆知。筑山夫人是家康的正室,整整年长他十岁。

少年家康尚在骏河今川家做人质时,奉今川义元之命娶了筑山夫人。她是今川氏旁系关口氏之女,时常居高临下,态度傲慢。这在前文中已有交代。

“夫君是沾了我的光,才得以活命。”

筑山夫人(当时三河武士称她为骏河大人)始终这么想,并且表现在一言一行中。事实恐怕真是如此。家康由于娶得今川氏旁系之女,在骏河当人质期间方能安然无恙。作为受到今川家保护的人,他的将来甚至生命安全才得以有所保障。

不过,永禄三年(1560年)的桶狭间战役重划了东海一带的势力范围。获胜的信长借此战为跳板逐步飞黄腾达;败方的今川氏,不仅大将义元被织田氏取了首级,嗣子氏真也由于冥顽不灵,不久丧失了家业与领地。

家康此战之后一跃而起,在三河取得自立并恢复了冈崎城城主的地位。不仅如此,他还与今川氏断交,而与今川氏的死对头织田氏结为了同盟。原本依仗娘家今川氏的威势而对家康及其家臣处处指手画脚的筑山夫人,无异于是突然被抽去了立足的阶梯。

对筑山夫人而言还有更大的不幸。由于女婿家康转投织田氏,筑山夫人的父亲关口亲永被今川氏真问责,并被迫切腹自杀。筑山夫人从此失去了娘家。

“此事非同小可!”

毫无疑问,筑山夫人定会无数次地尖声训斥家康。家康从今川转而投奔织田,使得一直仗恃娘家威风高高在上的筑山夫人竟然失去了亲生父亲。

“家康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家康并非铁石心肠,一定会设法安慰筑山夫人:弱小之国唯有依托于强国,方得以生存。如今东面的今川氏已经衰败,家康只得与强盛的织田氏结成联盟。如果不这样做,德川家自身难保。

我们无从知晓家康是否劝慰过她,抑或只是听着筑山夫人的斥责,默不作声。以筑山夫人的性格和二人的感情而言,这根本不足以让家康与她推心置腹。

——家康走投无路才跟随了织田。

若家康对她真言实语,一旦筑山夫人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说不定会给信长送去密信,写上类似“家康与织田大人结为同盟实有二心”等内容。若是联想一下筑山夫人后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某些举止,告密就不足为奇了。

家康十四岁时就接触女人,那女人便是长他十岁的筑山夫人。已臻成熟的夫人总是引以为豪:

“夫君是受了臣妾的开导,才步入成年的。”

她认为夫君在闺中对自己该是言听计从,事实上,婚后最初的五六年的确如此。家康沉溺于闺房之乐,两人还生下一男一女,正是家康的长子信康与长女龟姬。

冈崎城中有名为“筑山”之地,林木葱郁,环境清幽。从骏府迁至冈崎的家康夫人带着信康和龟姬居于此殿,她这才得名为“筑山夫人”。

三河武士生性奇怪,他们同镰仓时期的武士类似,虽然性格朴实,对主人忠心耿耿,但另一方面却对外来者的介入心存敌意与猜忌,总在背后说三道四。况且三河人长年受骏河武士欺压,受尽了非人待遇,积压着满腔愤懑。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对来到冈崎的筑山夫人没有丝毫好感。

“那女人就是一向仗着今川家势力欺负主君的骏河大人吗?”

人们对她很有成见。然而,在她看来,自己一向对家康疼爱且关照,绝对没有欺辱之意。三河武士的流言飞语通过婢女渐渐传入了筑山夫人的耳朵里。自然,婢女也是她从骏河带来的。这样,筑山夫人的宅邸成为骏河人的天下。她们一贯将三河人比喻成犬,鄙视他们迟钝、固执,可如今自己却住在这三河武士的城郭里,新的命运无论对筑山夫人还是对其婢女们来说,都不是件值得愉快的事情。她们只要聚在一起,必定热火朝天地痛斥三河人:

“没有见过如此坐井观天的人,此地让人深恶痛绝。”

这类话语成了她们讨论的结果。

反之,三河人口中关于骏河人的坏话更不堪入耳:

“筑山夫人自少女时代起便轻浮、淫荡,幼君实属被逼无奈。”

筑山夫人在他们眼里非但不是主君夫人,而只是一名骏河女人。三河人认为骏河女人总是水性杨花、淫荡无度。后来三河地区流传开这样一件事,说筑山夫人将一个中国郎中引入闺中夜夜云雨。且不论其中虚实,三河人对此事深信不疑的心态更值得关注。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家康白天虽探访筑山的宅邸,但自与织田氏联盟以来,从未于夜间临幸正妻的闺房。

“连主君也嫌恶她。”

三河武士将此事作为筑山夫人品德败坏的例证。显然,筑山夫人根本没有威望可言。不管怎样,将家康不愿临幸于她的事实作为否定她人格的依据,令筑山夫人苦不堪言。

家康确实疏远了筑山夫人,而究其原因却在家康。他一心扑在其他妾室身上,忙得不可开交。

“事到如今,谁还去找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人?”

家康难免有此想法。他所指的盛气凌人并非筑山夫人的性格缺陷,不过是家康自身的癖好罢了。那类在闺中某个角落缩着香肩静待他的百依百顺型女子,更能刺激他。而那些处处支配他的倨傲女子,却让他提不起兴趣。而筑山夫人属于后者,且做得相当极端。加之夫人爱好参政,不,两人原本就是在特定政治条件下结为夫妻的。起初,妻子的政治背景显赫,可后来情势乍变,使得筑山夫人对家康所说的闺中密语渐渐掺入不少政治话题。她从来不曾问过:

“妾身何事惹主君不悦?”

同样的内容在她口中也会变成逼迫的语气:

“主君为何对今川大人见死不救?”

“主君过于冷酷无情,一味对织田氏献媚,却忘了当初今川家有恩于你,你还算是人吗?”

每每此时,她总是声高气傲。强烈的训斥、威胁、要求、怨恨和嗟叹如毒焰般让人窒息。尖酸毒辣的话语加上人老珠黄的面容,即使不怎么在乎容貌美丑的家康,也不由得退避三舍。当然,只是默不作声地厌烦罢了。这正是家康性格的奇怪之处。仿佛包裹他心脏的肌肉异常厚实,平日里对家臣也不会露骨地流露出厌恶或不悦,更没有过一气之下怒斩部下之事。对待筑山夫人同样如此,白天在殿中遇见她时,家康会尽可能地表现得和善些:

“夫人可好?”

他态度热情,只是绝不踏入筑山闺房半步。

筑山夫人的确算是淫荡的女人。

她嗜食鸟肉,曾三度入口,这着实让信奉清淡饮食的三河武士瞠目结舌。这是恶德之一!这或许与她生理上异常强烈的要求相关。那个时代的女人,只要过了三十五岁,肌肤就会逐渐粗糙,身体失去丰润。而只要能习惯独守空闺,肌肤老化便能放缓。但是筑山夫人的不幸,就在于她骨子里耐不住寂寞。天生的强烈欲望完全得不到满足,饥渴感便变得更加强烈。这种饥渴导致她几近变态的行为。

她身边有位年轻婢女,单名“万”。

当她得知小婢女私下里受着家康的万般宠爱时,筑山夫人对其施予了令人发指的体罚,恶毒程度让三河武士魂飞魄散。筑山夫人唆使众婢女将小婢女带了上来。

“扒光衣服!”她下令道。

年轻而晶莹丰润的肌肤顿时暴露无遗。夫人要求撕掉婢女身上的白色内衣,并开始肆意鞭笞,直至血肉模糊。而后吩咐用绳子松松捆绑不至于勒死,再将其高高吊挂在庭院里的松树上,吊起来接着抽打,末了,还用稍粗的绳子将其拉高至树梢悬挂,任狂风凌虐了一整晚。小婢女有孕在身,筑山夫人期待着小婢女要么在树梢上吊死,要么将腹中的孽子拿掉。

幸好,当晚有位三河的硬汉本多作左卫门途经松树下,听见树上有女子呻吟,才将她解下,悄悄带到城外自己家中藏起来。万后来产一子,正是家康的次子结城秀康。万也是家康所喜爱的卑微出身,后来被人称为小督局。

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家康遇见筑山夫人,依然彬彬有礼地寒暄:

“夫人可好?”

但是,此类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家康选定远州滨松为新国都,并常住于此,却将筑山夫人留在了三河冈崎城内。他自然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那便是封自己的继承人——年幼的信康为冈崎城主。筑山夫人作为城主母亲理所当然留在了冈崎。

自己被家康巧妙地抛弃,筑山夫人如此认为。她强烈的生理要求将此等小事夸张并扩大,于是她开始采取行动。

“她夜里独自一人在外面游荡。”

很快,筑山夫人的举动在城里传开。她在寻找男人!人们添油加醋,谣言传至滨松时变成了:

“她甚至游走到了越前(福井县),一路猎着男色。”直到后来的江户时期,将军的直属家臣甚至还对此事津津乐道。由此可见三河武士不怀好意讹传时的力量之强大,想象力之丰富,在别国实在难得一见。或许是穷乡僻壤的缘故,筑山夫人第一次出现在三河武士的空想世界中时,就被描绘成地狱图上的魔鬼一般,后来夫人又被赋予了《西游记》里妖怪腾云驾雾的能力,从三河一跃到了越前。更有甚者,变成:

“她被越前的守护大名朝仓义景纳为小妾。”

朝仓家乃天下名门,义景安居在越前首都一乘谷[1],沿袭着京都的习俗,尽享着荣华富贵。这位世袭的贵族不至于渴求女人到了接纳来自三河乡下、既非天生丽质又已凋残的半老徐娘(尽管家康尚且年轻)。

毋庸置疑,筑山夫人仍居住在冈崎城内。

寒来暑往,岁月流逝着。

在前文中已经提过,武田信玄之死使得掌控京都的织田信长肩上的重担减轻了不少。在信长看来,虽然全日本还有许多地方势力与他对立,但目前的强敌只剩大坂的石山本愿寺。此外,中国[2]与四国迟早也是要征服的对象。

天正四年(1576年),织田信长国玺上所谓的“天下布武”时期的第一阶段任务快要完成,他的根据地从岐阜城迁到位于近江琵琶湖[3]东岸的安土城。

在这之前,信长将女儿德姬嫁给家康的长子信康,织田与德川两家因此缔结姻亲,二者关系看似更加密切。然而家康依旧只拥有三河与远州两地,比起日益壮大的织田势力,同盟国德川氏实在渺小得可怜。尽管信长时常口头上肯定家康:

“三河大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行动上却依然随意调遣家康及其兵力,丝毫没有任何器重家康的迹象。但家康却只顾着埋头尽忠。桶狭间一战后德川家与织田家缔结了同盟关系,起初还算平等,现如今无论分开或是背叛都不可能。碍于太过强大的织田势力,家康只得像狗一般乖乖地跟随其后。

这时德姬嫁到冈崎城来,她的寝殿设在了城内。

“尾张武士过于铺张浪费。”

三河人看着来自尾张的德姬手下的侍女们身着华丽的衣衫,佩戴精致的饰品,个个目瞪口呆。原来尾张的织田家一向以奢侈著称,此次德姬公主出嫁,则带来百万石土地作为陪嫁。因而所有侍女的装扮皆让人应接不暇。

“尽是些堺港[4]卸下来的舶来品。”

前后联想一下便知,最为纷繁复杂的女人世界莫过于德川信康做城主时的三河冈崎了。

首先,筑山夫人为首的骏河势力居住于此。由于守护大名今川氏自室町幕府初期开始便已公卿化,故而天资聪慧的今川武士均能吟诗作赋,妇人们的装束打扮也效仿着京都的雅致。筑山夫人与手下侍女们尽管衣服色彩还算搭配,却无奈故土与娘家皆已衰败,原先带来的用具掉漆褪色,装束也不得不简陋起来。原先有些朴素的雅致现如今看起来只能说是寒碜。筑山夫人陪嫁的土地更是无从谈起。家康见状理应赏赐些给她,可家康这人对待妻妾极端吝啬。即使步入晚年,作为“大御所”[5]在骏府养老时,众妾也是多半靠替人传话收取的贿赂或放高利贷给大名来凑齐养老钱。家康的吝啬与丰臣秀吉为爱妾淀君重建一座繁华的淀城[6]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筑山夫人对家康不满的原因之一,她常常怨恨地说:

“难道还要逼迫我们乞讨度日不成?”

冈崎城里的筑山夫人一直以来以骏河的京都式装扮为荣,十分鄙视三河人。但是自从尾张的德姬公主进城后,情况发生逆转。和尾张妇女们的华丽衣着相比,骏河的侍女们的装束真是如筑山夫人所说“寒碜得如同乞丐”。筑山夫人不禁担心:

“三河人会不会因而嘲笑我们?”

在筑山夫人为首的骏河人眼里,德姬手下的尾张人身上有着“一股小商人的腥味儿”。

她们如此讥评德姬。尾张人的华美源于以信长的茶道、堺市的金钱为背景的商业文化,德姬等人的服饰受其影响,尽是些金光闪闪的奇装异服。这一点与骏河的朝廷作风[7]格格不入。

有时,德姬派侍女找筑山夫人商议事情,筑山夫人会指着德姬侍女的衣服尖酸刻薄地讥讽说:

“成何体统!”

她甚至还不忘提醒信康:

“殿下可曾忘记?殿下生于骏河、长于骏河!”

信康出生时,家康尚在骏河做人质。信康的幼年也在骏河度过。因而筑山夫人常常嘱咐他:

“不要受尾张浮靡风俗的影响。”

其实照理来说,筑山夫人应该如此训诫儿子才是:

“殿下生为三河人,绝不能忘记三河武士朴实的气质。”

其实在她心中,三河就是块文化沙漠。

筑山夫人最为憎恨的还是尾张。但尽管如此,信康从衣着到盔甲,甚至兴趣爱好,彻首彻尾被尾张同化了。尾张武士的战甲上连缀着铠甲片的细绳颜色以及金属配饰也是以华丽鲜艳闻名天下,昔日织田大军攻打越前,敌军越前朝仓部队甚至惊呼:

“宛如天兵天将下凡。”

正当年轻的信康自然而然喜爱上尾张武士时髦夺目的装备,舍弃了式样古拙的骏河武士盔甲和土里土气、并不适用的三河式甲胄。

三河武士称信康为“三郎君”。当时评论分为两派,既有人背地里猛烈抨击他追随潮流,说什么“三郎君简直像极了尾张武士”,也有人见他扬威战场时的勇武和威仪,称赞他正是能肩负三河未来的年轻大将。

一向偏爱信康的大久保彦左卫门在其著作《三河物语》中写道:

“幼君不分昼夜,潜心讨论武道。”

不过彦左卫门的夸奖多少带些偏见。据说他的《三河物语》是为诽谤其他家臣而著,目的十分明确。不久后信康被老臣酒井忠次不怀好意地推了一把,掉进了死亡陷阱里,在彦左卫门看来:“口口声声三河武士、三河武士,其中不乏众多靠不住之人。此类人等或是其子孙当上了大名,小人得志。”为了让读者清醒地认识到真相,他甚至写道:

“幼君如此优秀,实在难得。”

信康性格刚强。

三河人看重的大将气质中不可或缺的关怀之心在信康身上却并未见到。譬如家康对待老臣尚能虚怀若谷,而信康却丝毫不留情面,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老臣。

——这位幼君若是执政,我等如何是好?

老臣们心存疑虑却也沉默不语。因此,对信康的评价并非说他愚昧,而是指责他凶暴。信康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擅长临机应变,并能正确地把握战争的优劣情势。

且说当时,爆发于天正三年(1575年)的长篠[8]之战已经结束。众所周知,此战是信玄的继承者武田胜赖孤注一掷与信长、家康同盟军在长篠展开的大会战。结果,信长设计的火枪队一齐开炮的战术彻底击垮了胜赖,胜赖溃败后逃至甲州,可是信长却并未乘胜追击胜赖的逃兵,于是,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始终相持不下。

远在长篠一役之前,家康就曾于骏河冈部遭遇胜赖的大军,此时信长的大军尚未抵达,家康势单力薄。他连忙撤退以避免事态升级,于是,德川军向西面一路撤退。

撤退战最为艰苦,家康一面要抵抗后方的追兵,一面又要指挥全军迅速撤退。这样,为了能掩护主力军撤退,必须得有后卫军。一般来说,后卫军死伤率高,甚至大将战死也屡见不鲜。当时的信康年仅十六岁。

“儿臣请命指挥后卫军。”

信康临危受命,这作为大名的嗣子颇为罕见。他的刚强并非单是平日里勇敢,何况此仗的对手是天下第一的武田大军。且不说他率军出征的风险有多大,只要三河的幼君一坐上指挥官的坐椅,敌方的士兵势必争着取他的首级以领头功。

然而信康却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幼君指挥战斗,连步卒也要做好准备豁出命去。后卫军需要掩护大部队撤离,一面拒敌,一面伺机抽身而退,一路打打跑跑,跑跑打打。

“退却者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信康叱咤着激励他的部下。士兵们心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信康眼里,无人敢退缩,甚至连小兵也槊血满袖。

“那次后卫战中,信康的表现实在无人可比,即使胜赖亲率十万大军追击而来,也必败无疑。”

家康晚年回忆起英年早逝的长子,时常赞叹不已。

正如彦左卫门笔下描写的,信康或许和其岳父信长一样,是位“不可多得”的干将。

信长当时也常常能听到关于自己女婿的评赞。不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坚信邻国的勇将就如隔山的猛虎。信长听闻信康是名勇将,心中自然不悦。他本人就是在岳父斋藤道三去世后,霸占其领土美浓的。传说道三第一眼见到年轻的信长,心中颇为不快,他曾对老臣们说:“只怕我那平庸的儿子们将来得给这位女婿牵马了。”如今,随着信康卓越的天资逐渐显露,信长不得不咀嚼当初岳父说这番话时的无奈。织田家的兄弟里没有一位像父亲信长一样卓越,皆是些平庸之辈,不学无术。恐怕到了下一代,织田家与德川家地位要颠倒过来。

长篠之战后,信长感慨道:

“德川家后人果然能干。”

尽管信康也是自己的女婿,前前后后,信长仅仅感喟过这一次。

信长心中或许还在掂量,信康智勇双全尚且能够忍受,而他缺少关爱之心,很难说以后他将如何对待信长的几个儿子。

话题回到筑山夫人身上。

家康由冈崎迁至滨松是永禄十年(1567年),也就是先于姉川之战整整三年。迁至滨松后,家康把筑山夫人留在了冈崎,筑山夫人独守空房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身为丈夫的家康马不停蹄,他先后平定了远州;与信长协同出兵近江,在姉川大败朝仓、浅井大军;同时还在远州的边远地方年年与武田信玄的部队交战。庆幸的是,这期间信玄病逝。而妻子筑山夫人对家康的操劳全然不知。

天正四年(1576年),家康难得回了趟冈崎。此行的目的是庆贺信康与德姬喜获明珠,同时家康也看看自己的长孙。家康时年三十四岁,过早当上了祖父。

家康时隔许久见到了筑山夫人:

“滨松真的就那么好?”

筑山夫人一见面就甩过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她憎恨家康。家康遗弃了自己,在滨松暗藏春色,白天有人嘘寒问暖,夜晚有人同床共枕,这一切筑山夫人都了如指掌。

“我并非在滨松日夜寻欢作乐。信玄虽已过世,而如今当权的胜赖并非泛泛之辈,丝毫大意不得。为了提防武田,不得已才坐镇滨松城。”

“一派胡言!”

筑山夫人尖声大笑起来,她觉得,家康还有脸装出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口口声声说什么武田、滨松!

在她心目中,家康根本干不了如此这番大事业,当初三河一向宗武装起义时,家康被起义的农民追得四处躲藏;三方原之战时,信玄一出手,家康便哭丧着脸落荒而逃。家康屡战屡败,却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说武田如何如何、滨松如何如何,实在是笑死人了。总之,家康遗弃了自己,在滨松寻欢作乐却是事实无疑。

“主君也会惧怕甲斐的四郎(武田胜赖)?”

“不错,我是惧怕他。”

家康向来不会用夸大或是撒谎来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他的正直正是他唯一的可爱之处。此番情形下,家康必须为自己常驻滨松寻找正当理由,他得让筑山夫人明白滨松是抵御武田大军的重镇,常年战火纷飞,他不能带妻儿去如此杀气腾腾的地方。

筑山夫人话锋一转,问道:

“今晚是否留在冈崎城过夜?”

她对什么武田、织田并不感兴趣,只渴望家康能在她闺房里度过一夜。

家康势必不能去城外寺庙歇宿,虽说现如今长子信康才是冈崎城城主,可此处也是三河松平家的圣地,自己的出生地,同时也是妻子、儿孙们唯一的家。

“那便在臣妾屋里歇息如何?”

筑山夫人露骨地追问,她的好多举止只能让人觉得她的欲望过于强烈,家康对此早已不以为奇。

“随你。”

家康答道。他重新打量了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如今已四十四岁的筑山夫人。当时的日本妇人,皮肤早衰得厉害,年过四旬就呈现出现今六十岁左右的衰颜,与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相比,实在有残花败柳、不堪一看的感觉。

——老妖怪。

家康心想。

但是,家康明白此事身不由己,他已习惯委曲求全。

不久,嗣子信康夫妇于本丸内府邸设宴招待家康。筑山夫人也在邀请之列,但她以头疼为由故意推辞。这本是她的一贯作风,她不愿与媳妇德姬同席。

家康神采飞扬,前后判若两人。他对媳妇始终保持着微笑,彬彬有礼地寒暄,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和善的公公。德姬有强大的织田家做后盾,而且,她身边的女侍可以说都是织田家派来的密探。

“看哪,看哪,”席间家康尽说些讨女人欢心的话,像是在奉承德姬,“德姬看似瘦了许多,却愈发标致动人了。”

像家康这样的乡下武将也深知若要恭维妇人,赞美其容貌是最好不过的。就连信长这种常常小瞧别人的男子,在给其家臣秀吉写信时,总不忘夸奖一下其妻愈发贤惠,等等。

况且德姬的美貌也如家康赞美的一般。织田家出美女,德姬也不例外。只是德姬并非惹人怜爱型。她鹅蛋脸,高鼻梁,薄嘴唇,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却总是给人一种冷若冰霜的感觉。她的奶妈名叫关,席间总帮她挑鱼刺,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德姬与奶妈亲近,在当天那种盛大的场合下也时不时与她说话,甚至窃窃私语。关还被称作矶野局,是德姬身边的第一侍女。因此家康觉得:

“对这位矶野须热情些才是。”

于是,每次从滨松寄赠土产给德姬时,总不忘也给关寄一份。

家康酒量不大。

当然,他也不曾酩酊大醉过。在这次宴席上,他一反常态地豪饮了数杯。

“我从未如此痛快地畅饮过,许久不曾与信康及德姬见面,今日难得身心愉悦。”

家康一向谨言慎行,绞尽脑汁才搜出这些话语,面向德姬笑言道。然而,家康不能喝醉,他意识到一股让人瑟瑟发抖的寒气正从房间的某个角落向他袭来。

寒气来自一位名叫妹尾的老女人。

——妹尾为何在此?

起初,家康觉得奇怪,信康与德姬更是莫名其妙。可过了不久,家康多少明白了些缘由。

原来,妹尾是筑山夫人的奶妈。她本是骏府今川氏家臣的孀妇,筑山夫人诞生后就去了关口家当佣人。后来,筑山夫人长大成人嫁到骏府的人质府邸时,妹尾自然跟了过来,成为侍女头领。家康少时在骏府做人质,家里的事被妹尾一手包办。她仗着今川家的权势,常常威迫家康。那时家康尚且年幼,对妹尾尤为畏惧。

——不知她又会去今川大人处如何言语?

家康年纪尚小,却时常提醒自己尽量不得罪妹尾。

如今她跟随筑山夫人来到了冈崎城,在城内,顺理成章地作为筑山夫人的代理人,手握几分权力。

“老女人定是在此充当耳目。”

家康料想。筑山夫人没有出席晚宴,就算妹尾不是夫人设的眼线,至少也是来应酬的(其实并非如此)。这些只是借口,她与筑山夫人心领神会,她来此不过是想监视席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回去一一禀报罢了。

当时的男子对内人便是如此。尽管家康对家臣具有绝对的权力,却对如此一位正妻束手无策,譬如对妹尾下逐客令,就难以办到。

这种势态换种说法便是:

——骏河尚且存在!

事实上,妹尾正是这冈崎德川家里的骏河势力代表,出谋划策的主要人物,她对以往国威显赫的骏河有着无限眷恋,同时也对来自尾张猖獗一时的新势力深恶痛绝。

——今日德姬的举动到底如何?

这是妹尾必须监视的。并且她也代表着德姬的婆婆:

——大人对德姬是何态度?

妹尾还得盯紧家康。这也算是对被打入冷宫的筑山夫人的一片忠心吧。所谓忠义者原本如此。

家康出了位于本丸的信康夫妇府邸,独自行走在星空下。他本该前往筑山夫人闺阁,却已疲惫不堪。

“其中苦处,谁人知晓?”

家康自觉可怜,自我安慰道。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骏河今川氏的束缚,而其旧势力却仿佛带着诅咒的冤魂一般纠缠着自己及德川家族。如今新添一股尾张势力。冷落旧势力,会自觉愧对他们,倘若得罪新势力,德川家必定在三日之内土崩瓦解。但是,尽管处境艰难,家康也不曾忧虑“自己该如何是好”。他既非怀疑主义者,也非杞人忧天、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可以说环境的恶劣反而能使他斗志倍增。他好比生性顽强的动物,无论断尾还是断足,他总能细细地舔舐伤口,在唾液的滋润下新生一个器官出来。他的这种顽强不光是对生命的渴望,更是生物的本能。这位看似平庸的男子具有如此超强的忍耐力。后来,家康还能在更为复杂、困窘的环境下安然无恙地生存下来,绝不能简单地归为他的某种才能,而是他体内被黏膜覆盖的某种“器质性”的东西发挥了作用。

家康遵守诺言,回到了筑山夫人的闺房。

他佯装大醉,手脚并用爬进屋内,随后头先探进了蚊帐内。他那慢腾腾、懒洋洋犹如老牛般的动作,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位烂醉如泥的乡下老汉。

“醉了。”

他嘟哝道,摸索到筑山夫人身边,瘫软地俯卧了下去。

筑山夫人一动不动,躺在枕上看着家康的丑态。她早已从妹尾处得知了晚宴的前后经过。

“呵,醉汉老爷。”

筑山夫人冷笑道。中世末期的妇人大多一辈子都是一副天生的德行,后天少有改变。江户中期的女子则截然不同,她们普遍接受过教育,懂得秩序、习惯和教养。筑山夫人生得骄横凶悍,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不可收拾,她失去理智、感情用事、为所欲为。

她尤其不满家康在宴席上大事谄媚德姬,全然一副奴才相,于是高声斥责。

家康假装不知,不予理会。筑山夫人盛怒之下翻身坐起,扬言说:

“我与德姬水火不容!”

“不妥,不妥。”

家康忍无可忍,佯装带着醉意咕哝道。婆媳之间的怨恨好比骏河与尾张之争,既贴切,也是事实,这不是公公能够劝解开的矛盾。

“夫人的想法是否有误?”

家康也坐了起来。他劝说道,如今骏河今川家已从世上消失,就算存在,也仅仅存在于这冈崎城内。但倘若夫人一直有此想法,做丈夫的甚感为难。既然嫁到了三河,就得认为自己生来是三河人。

“德姬那边,我已通过信康如此嘱咐过了。”

不过最让家康为难的是,无论筑山夫人还是德姬,她们对三河、对三河武士总是鄙夷不屑。

家康再怎么要求也无济于事。何况眼前的筑山夫人立刻扔给家康一句:

“此话不是在侮辱我吗?”

骏河的显贵出身一直以来是筑山夫人引以为荣的资本,她岂能忍受降成三河的乡下出身?家康怒上心头:

“三河也不是没有名门!”

家康指的是室町幕府时期的守护大名。

守护大名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大都没落,尚存于世的只有甲州的武田家和最近才销声匿迹的今川家。三河地区原本也有如此显赫的世家,却都早早破落,而今在草莽中靠着微薄的俸禄勉强糊口。譬如吉良家就是其中之一。家康掌握天下大势后,基于同情,将吉良家后代召至江户,封为将军直属家臣,掌管城中仪礼。

“若你真是崇拜世家子弟,何不改嫁给吉良?”

家康有意讽刺筑山夫人。如今的吉良家恐怕早已三餐不继了。

翌晨,家康出城狩猎,而后,径直返回滨松城。

此后,筑山夫人愈发乖张。《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一书中对此有比较夸张的记载。

此书的作者是家康的家臣、照料信康的保育官——平岩亲吉。另有一说是京都的泽田源内假借平岩亲吉之名撰写的。书中内容多为家康及其家臣们在创业期间的故事,字里行间无不让人感觉到三河土地上散发出的青草热气和三河人身上的无穷力量。

传说有位中国郎中名灭敬,从长崎来到日本。不愧是来自中医的国度,他的医术极其高明。因此筑山夫人常请他来内室看病,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暧昧关系。《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中的文笔颇有些土气:

“(灭敬)常留于闺中,二人不厌其烦、卿卿我我谈起花鸟之声色,此番情景恐怕连古人道镜[9]亦忍不住效仿。”

这位灭敬曾在武田家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灭敬将武田家的事情说与筑山夫人,夫人自然爱听。骏河今川家以前与武田家关系密切,筑山夫人感觉很是亲切。在她眼里,这两家与德川或是织田之类的新兴大名绝不能同日而语。

“干脆与武田家结为同盟。”

这位政治婚姻的牺牲者萌发了如此妄想。拥立儿子信康,与武田联手结为武田、德川同盟,当然还得甩掉织田。

——不觉得可行吗?

筑山夫人沉浸在妄想之中。当她与妹尾等心腹侍女秘密筹划之后,她们认为该计划颇为可行。

“毋庸置疑,家康要么被放逐,要么被杀死。如此一来,我便可以物色一个武田家的旁系再婚。”

筑山夫人的想象力无与伦比。

“关键是信康如何是好?”

筑山夫人不禁担心起来。信康此时已满二十岁,她十分疼爱这个儿子,而信康对母亲也相当孝顺,从未忽视冷落过。他们母子情深,筑山夫人虽近乎变态,却对儿子舐犊情深。密谋要达成,还得能紧紧护住信康才好。

可是,一旦对信康讲明叛变的计划,他定会大吃一惊并加以阻止。筑山夫人决定事先设计,把信康逼得进退两难而不得不与己同道。

首先必须使信康与德姬不和,用美人计甚好。

她得给信康安排一位宠妾。筑山夫人开始物色人选。绝不能找三河女子,说不定三河人会泄密的。

甲州的女子最为合适。正巧,武田家重臣(日向大和守昌时)的侧室之女不幸流落至冈崎城下。筑山夫人得知此事后,立刻派人去查看其容貌,结果那女子生得楚楚动人,令夫人大为满意。

筑山夫人给那位女子的母亲送去一笔钱后,让这位生在甲州的女子做了自己的侍女。

筑山夫人亲自去说服信康,问得直截了当:

“这名女子,你意下如何?”

当时的诸侯们都生怕膝下无子,以致绝嗣。德姬虽曾生育,却生了个女孩,说不定德姬天生没有做婆婆的命,以后如何,谁人知晓?三郎(信康)一定要接纳这名女子,以免断了香火。

信康是好色之徒,未曾抵抗便接纳了这名女子,不久便深陷进去难以自拔。这名女子被安排在母亲居住的筑山府邸内,信康夜夜在此留宿,却对德姬说:

“为的是会见母亲大人。”

冈崎城原本不大,况且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很快传到德姬处。

“明明有妻室,婆婆还给儿子纳了这么个女子,竟然还是与武田有关系之人。”

尾张的女佣们立刻探明了实情。不过此事背后更大的阴谋却依然没被看破。如此一来,以德姬为首的尾张侍女们与筑山夫人率领的骏河侍女们势不两立起来,冈崎城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留守冈崎的三河武士见状也只能袖手旁观。

两虎对峙之后,娘家势力较弱的筑山夫人开始慌张。加之与灭敬苟合之事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使她更为焦虑。情急之下,筑山夫人决定立刻谋反。尽管条件尚不成熟,她也无暇顾忌了。

筑山夫人差灭敬为密使前去甲斐送信。她在信中向武田胜赖表了态,内容近乎疯狂:

“信长和家康,由我方负责杀掉。”

她生怕家康以通奸为由杀了她,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

“但对于我的儿子信康,望阁下高抬贵手,保有他现在的德川家领地。”

当然信康还被蒙在鼓里。

最后,筑山夫人不忘提出一个女人特有的要求,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事相求。恳请阁下在武田家臣中为我物色一个合适人选,我愿嫁他为妻。”

筑山夫人莫不是患有歇斯底里症?然而,像她那样能昂然自若地策划如此伟大计划并付诸行动的女人,恐怕史上再没有第二人。

武田胜赖自然欣喜不已,很快给了答复。他答应了筑山夫人提出的所有要求,尤其对最后一项做了明示:

“武田的部属中,有叫做小山田兵卫者,丧妻,可将你许配给他。”

小山田氏是甲斐的望族,筑山夫人心领神会:

“家康,走着瞧!”

此时,她心中必定痛快淋漓。

注释:

[1]一乘谷:今福井县福井市城户内町。——译注。

[2]中国:这里指日本的区域划分之一,行政上包括现今的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岛根县和鸟取县等五个县。——译注。

[3]琵琶湖:日本第一大湖,位于今滋贺县中部。——译注。

[4]堺港:今大阪府堺市内。——译注。

[5]大御所:辞去征夷大将军一职、隐居之后的前任将军称为“大御所”。——译注。

[6]淀城:天正十七年,即1589年,丰臣秀吉侧室淀君为秀吉喜添一子名为捨(鹤松),秀吉大喜,将淀城赏赐给她。淀城位于今京都市伏见区。——译注。

[7]朝廷作风:这里指日本传统的奢华风格。——译注。

[8]长篠:今爱知县长篠。——译注。

[9]道镜:奈良时代法相宗僧人。天平宝字五年(761年),于保良宫医治好孝谦天皇的病后受到重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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