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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荒而走

家康率军出了滨松城,向着北面高处奔驰而去。

——疯狂、疯狂起来!

家康仿佛是说给自己的。要摆脱恐惧,令自己疯狂起来恐怕是最好的招数。无论家康或是士卒,如此胆战心惊的出征,此后再也未曾有过。

士兵们不论善饮与否,皆有几杯酒下肚。从前门旁边到大路两侧,沿途摆放着几个斟满浊酒的木桶,士兵通过时或盛入竹筒,或使用舀子,他们必须得借着酒力让自己疯狂起来。

家康晚年时曾说过:

酒乃提神之物。不论征伐或鹰猎,不善酒者若一杯下肚,亦能精神百倍、勇往无阻。(《中泉古老物语》)

在当时,军队离开前门奔赴沙场时必然以酒饯行。而此时,对于即将挑战武田大军的家康军团,没有酒则根本无法挪步。

——看不出三河武士个个嗜酒善饮。

织田的三千援兵冷笑着。尾张武士与土里土气、寒碜的三河武士不同,装扮华丽许多。

家康并未饮酒,却强令自己疯狂起来。这位像机械技师般操纵自己的男子居然也成功地做到了。他失常的行为一生中只有这一次。

武田大军沿着滨松北面的山路继续向西进发。果然如家康多次接到的密报一样,武田信玄根本不把临海的家康滨松城放在眼里,他不愿浪费时间与兵力。为了早日实现夺取京都的目标,他宁愿采取更有意义的军事行动。

——不愧是甲斐的入道(信玄)。

家康原本敬仰信玄,这次更是钦佩不已。敌人就在眼前,却公然视而不见,看得出信玄胆大心野;为直达目的不做无用之功,则显露出他作为战略家的过人智慧。

信玄的大军顶着腊月的寒风继续向西而行。

两万两千人的大部队于十二月二十二日(公历2月4日)自宿营地野部出发。信玄坐在轿子里:

“三河的小子出兵了吗?”

信玄的脑子里整理着从滨松附近陆续传回的报告,试图判断出家康的举动。

让那小子出兵最好。

在信玄看来,攻陷城池才最为棘手。哪怕再小的城郭,完全拿下至少得花上一二十日。何况远州滨松城是作为家康治理东面的策源地而颇费心力修建而成的大规模城池,攻陷滨松城无论如何也得留出一个月时间。这无疑是浪费。但倘若家康沉不住气,率军出城,那就另当别论了。郊外决战只需数个时辰,信玄求之不得。先在野外杀得家康片甲不留,接着乘势直入尾张或近江,给信长来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西入京都的大道就平坦无阻了。

“家康若是愚笨,则会出来。”

信玄心想,他动用了善于变化的骑兵队袭击城下,烧毁近郊村庄,这些只为引诱家康出兵。

“看来那小子不会出兵了。”

信玄估计道。此前他曾采取各种手段了解了家康的性格。探听敌军将领的为人也是信玄开战之前的必要任务。

多数情报表明,家康尽管年纪尚轻,却谨慎得让人生畏。其中有一则关于鲜桃的传言。

“此乃某年霜月[1]之事。”《故老谈话》中有一段说到,身在京都的织田信长给家康捎来一筐寒冬十一月里“十分稀奇”的鲜桃。三河重臣们无不感到新鲜,纷纷赶来欣赏珍果,皆啧啧称赞。而家康却将鲜桃一个不留地分给了近臣们。

甲府的武田信玄听了此事,喃喃道:

“看来家康胸怀大志。”

——他能看出不合时令的果实不能食用……

信玄解释说。他猜测家康是由于担心食用反季节水果会中毒或生病,损害身体、误了大事就太不值得了。且不说他有无大志,单是何等谨慎,从一个鲜桃便能明了。家康是史上鲜有的人物,他一生中未在日本史上留下任何开创性的功业。连对一个鲜桃也小心翼翼的性格使他根本无法成为先知。当然,家康一辈子唯有一个前瞻性的功绩,那就是他的卫生保健之道。直到明治维新以后才得以普及的卫生保健观念,在家康的时代几乎无人知晓,即使民间有些流传,也无非是些迷信或巫术,毫无科学依据可言。家康爱好医学,到了中年,他的医学知识已丝毫不比御医逊色。在卫生保健方面,他有许多独到之处。他严格地给自己列出多条禁忌,以明治以后的现代医学眼光来看,这些条款也都值得认可。他唯恐妓女带有梅毒,故而始终不曾与其接触;他不饮生水。令人称奇的是,家康恐怕是日本史上第一个发现运动有益健康的人,他爱好鹰猎也是因为这个。对此,多部史书均有记载。但是,这一切卫生知识仅为他自己所用。尽管后来他一统天下,却从未在政治场合公开过他的想法,从而与原本唾手可得的公共卫生行政先驱之名失之交臂。

不管怎样,在信玄看来,家康虽是三十来岁的少壮男子,却太过谨慎。

“因而家康不会出城。”

信玄猜想。

然而,家康已经出发。

——小子,你想怎么样?

连信玄也替家康捏了一把汗。家康对自己的敬仰之情,信玄早有耳闻。哪怕是世人眼里的忍者(麻木不仁之人),对于崇敬自己的小辈也不会产生恶意。不过上了战场,就另当别论了。再则,此次战役是信玄半生酝酿的“上洛”计划的首战,在天下的传言面前,要赢得痛快、体面。最好能摘下家康年轻的首级,倘若能将其悬于大军之前一路西上,沿途的豪杰、天下的大名只怕都会不战而栗,屈服于信玄。

信玄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西横穿了南北流向的天龙川,当时的天龙川一分为二,两条支流平行地流淌着。人们分别称它们为大天龙、小天龙。

渡河后,大军沿着名为秋叶街道[2]的大路一直顺势南下,南面便是滨松。一时间家康举棋不定。不过信玄在名为有玉[3]之处突然西折,他们途经滨松北面继续向西进发。向西挺进原本就是信玄的计划。

——信玄意不在滨松。

家康此刻得出判断。与此同时,家康离开滨松城,向北进发。

他打算等着信玄。估计信玄会通过三方原台地。在家康派探子严密侦察之时,信玄大军放火烧掉了菩萨村(现今地名为欠下),踏着烟雾朝着三方原挺进。

三方原是滨松北面的小高原,状如覆箕,南北约十二公里,东西约有八公里。这一带挖不出水源,现如今也只有植树造林或用作农耕,在家康的时代里想必只是一片茫茫的草原,其间零星生长着一些老松树。登上山坡只见一片红壤,红得足以让草鞋染色。

家康之所以选定此处阻截信玄,一是由于此处有道路直接通往信玄的必经之路井伊谷,二是此处地形对大军的进退十分有利。到达三方原之前,家康同样思前想后,安排得细致周到。他要求部队缓慢前行(为探明武田军究竟是向西行进还是攻打滨松),在当天正午刚过时到达了三方原南端。此处在当被地称作犀崖,头顶上方是三方原,家康的大军集结于崖下。

此刻,家康再次询问:

“武田的动向如何?”

他时刻盯着信玄的举动。万一武田的大军调头直取滨松,德川的大军也可从犀崖出发,经最短距离迅速回兵守城。在犀崖做好最后的战斗准备,家康的谨慎性格可见一斑。若换作是上杉谦信,或许会趁其不备,拦腰斩断行进中的武田大军(武田军排成两列纵队在山间蜿蜒前进)。家康处事谨慎。敌军蜿蜒前进,对此置之不理。

信玄胸有成竹。

他从菩萨村登上了三方原西边的上坡路,在台上西行了片刻后遇到了十字路口。信玄立刻下令调整队形,从行军队列变换成战时队列,向左右排开。士兵们斗志昂扬,欲来一个杀一个。马不停蹄的武田军这才停顿下来,草原上仿佛升起一座小山,唯见军旗迎着凛冽的寒风飘扬。

且看家康——

他亲自挑选出几名具有战略眼光的将领到前方侦察敌情。其中鸟居四郎左卫门忠广匆匆回营:

“主公,主公现在何处?”

四郎左卫门拨开人群,冲到家康的马扎前禀报道:

“此战胜算不大。”他补充说,武田的兵力远超过原先的估计(是德川方面的三倍之多),且敌军律令严明、士气高昂,犹如铜墙铁壁。若以少数兵马攻之,必损失惨重,望主公下令撤退。若主公坚持出兵,不妨运用火枪,先观其势,等候时机,待武田大军深入崛田(地名,地形狭窄,大军通过此处必然拥挤)附近再决一死战,或许能有万分之一的胜算。

四郎左卫门一字一句,十分坚定,家康却一反常态,发疯似的踢翻马扎,半站起来,用消瘦的下巴使劲顶住鸟居四郎左卫门,大吼道:

“四郎左卫门!我平日里当你是一名勇武大将,今日你完全变了?心虚胆怯了?”

家康严厉地扫视四周,说道:

“其余人等听好,信玄绝非鬼神!四郎左卫门口口声声称敌人为大军,大军有何惧怕?听着,三河武士畏惧的只能是我的命令!”

家康暴跳如雷,鬓发被风吹得凌乱,此时的他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被家康骂作鼠辈的鸟居四郎左卫门勃然大怒:

“心虚胆怯?主公何出此言?”

他狠狠地瞪着家康,说完,转过身去旁若无人地走出本阵,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可是回到自己营里,却说:

“看主公的神情便知此战胜利在望。诸位,不要退缩,拼死一战吧!”

决战之日,四郎左卫门策马直趋,一路喊着:“冲啊,主公看看,看看下臣是否胆小如鼠。”他奔入武田大军之中,最后不幸战死。

就在武田大军暂缓脚步,整理队列之时,家康还有一次行动。他离开了原先的犀崖,接着下令全军也登上山坡。尽管士兵们畏畏缩缩,却也是在一步步地接近武田军。其间,德川军队前进了四公里。沿途尽是陡坡。走到两侧皆为深渊、路面狭窄之地(左右皆为山谷,名为小豆饼)时,家康以为这正是以寡击众的理想地带。

武田大军的先锋在一千五百米之外斜坡的高处。

这无疑对信玄有利。信玄无形中占据了地势之利。他迅速布好阵形,欲引家康先动手。这是何等的妙计!甚至连谨慎的家康也不曾察觉,待他布阵以后才发现自己处于斜坡下方,处于劣势。家康暗暗叫苦。

信玄部署的阵式名为“鱼鳞”。鱼鳞阵犹如鱼鳞般层层密布,滴水不漏。中间部分突出,形成“人”字形。

与此相对,家康摆出了“鹤翼”阵形。鱼鳞、鹤翼,无论术语本身或是语意,皆出自中国的兵书。当时的将领并非心中装着兵书布阵,而是根据临时的判断或必要性,从几个固有的阵式中挑选其一。在日本长期以来的相互交战中,已有若干阵形被固定并继承下来。鱼鳞阵能让人体会到战争的美感,这种密集的队形有利于突破敌军的中央部分。而家康的鹤翼阵犹如白鹤亮翅,呈一字展开。鹤翼阵行数不多,故中间易被攻破,而两翼却也能迅速包围敌人。四面围住敌军是最容易取胜的阵式。明治后的日本陆军经常采用此阵法。无论是十余人的小分队或是两万人的师团,运动原则相同。家康此后一直偏好鱼鳞阵的密集性,可在这三方原,从当时的条件看来——比如兵力多少等——孤注一掷地选择鹤翼阵,无疑是家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轻率。面对武田的大队人马,仅有敌军三分之一兵力的家康稀稀拉拉地摆出了一个“一”字。他们试图用轻薄如绢的两翼接住山上滚下的岩石,不曾想在接住滚石并将其包围之前两翼早已被撕得粉碎。反过来说,欲以少数兵力舍身一战,家康只得布下此阵。

右翼

酒井忠次、织田援军

左翼

小笠原长忠

松平家忠

本多忠胜(平八郎)

石川数正

中央和背后有家康亲率的直属家臣及预备队殿后。

武田一方的先锋有小山田信茂、山县昌景、内藤昌丰和小幡信贞四支人马。战斗打响后,首先由这四队兵士如四支犀利尖锐的长矛般,直插敌方心脏。第二阵紧接着上来,此阵人数比先锋多出许多,先是信玄的长子武田胜赖(时年二十八岁)率领的部队,后有武田家最有名望的大将马场美浓守信春的人马,最后才是武田信玄的直属大军压阵。

武田、德川两方布好阵形,在斜坡上下严阵以待,此刻已是午后二时。正值昼短夜长的冬季,这一时刻开战未免太晚了。

然而双方均未轻举妄动。

家康以为武田军居高临下,自己只能静观其变。自下攻上必然是劣势。若等待片刻,武田军势必以人多为傲,先攻下来。奔跑于斜坡之上,武田的队形定会露出破绽,那时,自己找准时机迅速从左右包围夹击,或许能有十分之一的胜算。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信玄根本不可能先行攻打。信玄料想:

“僵持下去,三河小子一定会送上门来。”

武田的无数军旗高矗于上,随风招展。兵士们个个凛然肃立,只等大将一声令下。信玄自然要在斜坡上方等待家康出招。

静待正是信玄的战术。斜坡下方的家康观察着偶尔从云层中钻出来的太阳。

“日将西斜。”

家康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此刻的家康犹如蹲在虎豹面前的雏兔,丝毫动弹不得。稍有前进,虎豹必将跃起,将其捏成粉碎。

家康再次习惯性地咬起指甲。看他颧骨高耸,双颊消瘦的脸上露出哭丧的表情,居然还啃咬着指甲,丝毫不像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

结果两军对峙了两个时辰之久。而令家康不停地咬指甲的,是由于援军尾张武士们的队伍里旗帜摇晃不定,人马嘈杂,一副败北之相。

“织田大人的援军!”

家康及其部将如此称呼这支三千兵马的援军,对其奉如贵宾,款待得无微不至。而现在他们的战斗意志何在?

家康与众将领无不感到万分失望。昔日姉川大战时,家康基于义气,征伐与自己毫无利害冲突的北国大军(北近江的浅井氏与越前的朝仓氏),眼看主力织田大军即将溃败,家康率三河武士坚守一翼,不顾死伤无数,勇猛直前,终于挽回败势。这些义举,信长与众尾张武士是最清楚不过了。然而如今家康有难,信长派来的援军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仿佛是抹不开情面才来,行动迟缓,毫不配合。织田家的佐久间信盛与泷川一益率军出发之前,信长曾如此吩咐过:

“无须过于拼命。”

这一点,家康未能看透。

家康猜想:

“这些人,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家康与信长只有家业大小之分,是地位平等的盟国。但实质上以及事实上,家康无疑是隶属于信长的附庸。这样一来,织田军团的首领,名闻天下的佐久间与泷川两将与家康是同一等级。此次援助家康,二人的心里自然是百般不愿。

“竟要听从滨松城主(家康)的调遣,可笑之极。”

酒井忠次对织田武士的不作为深为不满,他差负责传令的士兵晋见家康:

“请主公下令训诫。”

家康咬着指甲,并未做声。若训斥过重,这批援军难免会愤而撤退,返回岐阜,甚至会在主人信长面前恶语一番。

织田武士的异常举动自然也看在了信玄眼里。信玄传令先锋部队的小山田信茂:“应先击溃尾张旗帜。”让先锋部队心里有重点攻打的准备。

时间仍然一分一秒地流逝。信玄见家康一直按兵不动,便决定先撩起战火。信玄的常用战术中有一种为武田方称作“罩罐”的计策,即先派出少数装配简单的轻兵,让敌方误以为武田阵形已乱。敌人因错估而大举进攻时,再出其不意地让隐伏于轻兵后面的大军倾巢而出,一举歼灭敌人。此战法在三河及尾张被叫做“放饵诱敌”——好比用饵料引出野鸟,再将其捕获。信玄与家康对峙了两个时辰。突然,百余名身披红色甲胄的步兵一齐冲下山坡。

啊,家康猛一抬头,发现右前方……

他立刻意识到信玄又在放饵。猛冲下来的步兵不往三河武士这边进攻,而直接冲至右翼尾张武士阵前约五十米处(胆子实在不小)。紧接着,无数石块如暴风骤雨般被投掷过来。

这投石的战术也为信玄所独创,再无第二人使用。平日里信玄训练兵士们投石,开战时,先以一批投石军引起敌阵混乱,继而派出武田家最得意的精锐骑兵展开密集式的攻击。能破解此种战术的人唯有越后国的上杉氏,而小田原的北条氏等人则对此深恶痛绝。

织田信长很早以前对武田的投石部队有所耳闻,不过却嗤之以鼻。织田信长以为:

“若是这样,倒不如训练一批火枪手。”

火枪与投石的有效距离同为百米左右,如同冰雹般袭来的子弹或石头能让敌人无法抬头,趁敌军缩成一团时,动用主力部队一举将其歼灭。信长自继承家业以来,很早便开始购置火枪,并训练火枪队。因此,众多大名中以他的火力装备最为雄厚和强大。

信玄却始终对火枪这种新式武器不感兴趣,他甚至曾说:

“此皆无稽之物!”

他的劲敌上杉谦信也对火枪深表怀疑。上杉与武田两方虽多少备有火枪,但数量好比后来的部队所拥有的大炮般稀少。

家康受织田装备的影响,拥有的火枪数当然比武田方面多,但当初家康却对此没有太多热情,尽管后来他竟主动学过射击。

再说飞石。家康见状,不由得猛地从马扎上站起,高声呼喊:

“要忍耐,忍耐!”

家康说这话仿佛是在祈祷。只要尾张武士能忍住,便无所畏惧。

原本在武田氏的战法里,暴风骤雨般的飞石过后,必定有骑兵队的突袭,而如果尾张武士能够忍耐住飞石的袭击,保持住阵形,恐怕信玄不会有所举动。飞石不过是做给敌人看的诱饵而已。只要忍耐过去,投石部队便会如浪潮般退去。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投石部队一出现,织田武士便作出常识性判断:

——大事不妙,武田骑兵紧随其后!

织田方面的三位将领都以为敌人的骑兵会紧随飞石而来,将自己踩个粉碎。刹那间,织田军队形大乱,营旗摇晃不已,马上的骑兵或东或西慌忙躲避。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在飞石面前不战而退。武田信玄当机立断,下令攻击。

武田阵营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战鼓、军号齐响,马蹄震动地面。信玄命令武田军多半的主力齐攻织田一方。织田队伍里无人恋战,悉数仓皇逃窜。

家康鹤翼阵的右翼立刻戛然折断,顿时没了阵形。事到如今,家康无计可施,只得以剩余的左翼力量冲上坡迎战信玄。家康踢翻马扎,跳上坐骑。

“冲啊!”

看到家康的此番举动,坡上的信玄拍着大腿连声喊妙。家康中了信玄的计策。家康军队冲至山坡半途时,信玄又下令武田胜赖所率的第二锋加入阵线,除正面交战外,还自左右两侧夹击,两军一片混战。

有意思的是,每逢两军战得如火如荼时,家康定会从马扎上一跃而起跳上马背,亲自催鞭冲入乱军之中。他骑马来回转圈,不停地拍击马鞍并声嘶力竭地高喊“冲啊”。

自古以来,有此举动的将领并不多见。

古时源赖朝[4]、足利尊氏[5]皆静坐指挥,唯有源义经[6]、上杉谦信喜爱此举。同时代的武田信玄也总是安坐于马扎上指挥。但信长早期也曾为之。家康不同于谦信,虽没有像他那样的强悍体魄,也没有像他那样的武将威仪,却仿佛对骑马指挥十分在行。

《岩渊夜话》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直译如下:

“临战时,家康执麾布阵,指挥若定,逢战况激烈,则改于马上握拳击鞍,高呼:‘冲啊。’即使双拳血肉模糊亦在所不惜。至战事完毕,方敷药包扎。但是,往往未愈合,战事又起,遂又再度击伤,四指关节皆起茧皮。因此,在老年时,指头变硬,无法伸缩自如。”

《武功杂记》一书,录有家康生前的名言:

“如今军中指麾者过于懒惰,主将安坐太椅,手握军旗,仅劳张口传授命令,欲如此取胜,实在不该。概括而言,若一军之将只能望见士卒脖颈,实在万无制胜之可能。”

三方原一战于午后四时展开。织田的援军落荒而逃后,右翼孤军的将领酒井忠次声嘶力竭地呼叫:

“拼啊!为三河武士的荣誉而战——”

淳朴的三河武士一鼓作气,冲进敌方小山田信茂率领的部队中奋力厮杀,激战中,竟然将小山田部队逼退了三町远。连酒井忠次也颇感意外:

“看到没有,武田大军并非鬼神。”

酒井一面鼓舞士气,一面逐步逼退敌军。突然,前方变成一片赤红,原来武田方面的生力军山县昌景的部队替换了小山田部队。战场上交替出战也是武田大军的战术之一。此时,酒井的队伍束手无策,败下阵来,众武士纷纷退却。家康此刻驱马而来,再次为士兵们打气。

此时,德川军的阵形已支离破碎,仅仅有些小部队分散拼搏于武田的浩瀚大军中。勉强保持队形的只有家康亲自率领的小队人马及老练的武将石川数正的手下部将。石川数正面对攻上来的马场美浓守信春的骑兵队,异常镇静。

“兵士们一律下马!”

他命兵士们弃马,枪尖朝天,屈身而卧。

数正以为,用我方骑兵对抗天下首屈一指的骑兵实在不利,不如反其道而为之,遂令士兵卧地,低刺坐骑。此举需要何等的勇气!兵士们也必须绝对服从。三河武士当即遵令而行。眼看马场信春的骑兵部队将要越过三河武士头顶,此时此刻,三河武士们齐齐举起刺枪或朝敌军马腹刺去,或绊倒马腿,殊死搏斗。但是此战法用处不大。战斗中不容德川大军片刻喘息,马场骑兵过去之后,武田胜赖率军接踵而至。他们挥动长刀长枪,兼用马蹄乱踹,三河武士筋疲力尽,不久溃不成军。这时,家康冲入败军中,双拳猛击马鞍,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石川数正见状大惊:

“主君疯了吗?”

数正急忙赶过来,朝着家康大喝一声,接着再次冲入乱军之中。然而此时的德川军队节节败退,已从最初的阵地退至了数町之外。

武田大军的中央部队尚未出动,军旗肃然耸立。片刻之后,信玄下令:

“时机已到。”

遂令吹响号角,展开总攻,并要求中央部队的半数兵士投入战场。信玄的命令注定了家康的惨败。

“即使家康能苟全性命,两三年内也难以重振旗鼓。”

信玄遥望战场,心里暗自揣想。

他打算下令乘势追击德川部队,穷追也无妨。不仅能扩大战果,致使家康在短期内无法东山再起,也能为将来与织田信长的决战奠定有利的情势。

“追击,追击!”

信玄一面指挥,一面慎重地派遣探哨侦察四面八方的情势。此时信玄最为担心的是:

——织田军是否会掉转马头回来解围?

方才最先败走的织田部队不过三千兵马。区区三千,好比风吹四散的灰尘一般不足为虑。以织田和家康的关系来看,这个数目似乎太少。又或许织田另有一批援军尚且行军在东海道中,未能到达而已,信玄猜想到。事实上尚未到达的织田军——仅仅三百余人而已——并不知晓德川已经惨败,正沿三河的道路缓缓朝东而来。武田的侦察兵当即禀上,却夸大了队伍的人数。信玄得意于自己有先见之明:

“果然不出老夫所料。”

信玄微微点头,只是面色有些难看。他立即传令前方兵士不要恋战追杀。信玄就是这样,古往今来很少有胜过他的英勇善战之人。不过信玄终究无法取得天下,原因之一也在于他太过谨慎。

夕阳西下,大地犹留有薄暮余晖。

战场上来回奔跑的甲州兵士仍在奋力追剿三河的残兵败将。家康方面战死三百人,其中较具名气者有本田忠真、鸟居忠广、成濑正义、松平康纯、米津政信等。

家康虎口逃生。

昔时,三河民众的一向宗武装起义[7]时,家康也曾数度只身一人伏于马上亡命奔逃。家康在此前的半生中饱尝了战败的痛苦。在与他同时代的著名武将中,家康算是经历败仗最多的。这一点他与汉高祖类似。信玄与谦信不曾如此惨败,信长虽有过战略上的撤退,却也不至于逃亡。甚至秀吉也不曾单骑逃走。

“百战百胜而不曾尝过败绩者,人生亦有遗憾。”

家康晚年曾如此评断,他还说:

“我在三方原一败涂地,那次失败对于后来的人生,却是何等有益的教训。”

家康的禀赋不如信长或秀吉,他总是拼命地从亲身经历中揣摩、学习,用无数的经验教训彻底改造自己。正是如此,对他而言,失败远远比胜利更为深刻且有意义。

无论如何,三方原战役中家康受到的致命一击在于:

“中间队伍遭到瓦解。”

大意是指甲州军攻破了中间势力。甲州兵如波涛汹涌的海啸席卷而来,家康发现自己深陷浪潮之中,不得不单骑逃命。

“家康将替其持枪之侍卫九藏远远甩在身后。”

正如《校合杂记》中记载的这句大久保彦左卫门的谈话一样,替家康持枪的武士根本追赶不上他的步伐。彦左卫门倒是抢过御用长枪紧追其后,却是:

“御骑飞奔而去,在下追得大声喘气,远远被甩在后头。感觉实在难受,曾数次想丢掉主君的长枪。”

彦左卫门回忆道。

溃败时,不知是否因为家康年纪尚轻,他一度举止失常。武田方面的将领城伊庵并不曾注意到亡命而逃的武士正是家康,穷追其后,而家康不停地回头张望,终于,“逃不掉了,我要死了!”

说罢,他调转马首冲向敌方,欲死于乱刀之下。在此危急时刻,拉住马嚼子的正是夏目次郎右卫门正吉。

夏目正吉时年已五十有四,昔时三河民众的一向宗武装起义时,家康的家臣多数投奔了起义方,夏目正吉同样认为“主从之缘仅一世,而弥陀佛普度众生之愿乃永恒”,他离开冈崎成为起义军的一员大将。夏目正吉是典型的三河人,与其他起义者一样,他们揭竿而起并非对家康不满,而是源自对阿弥陀佛如来的一片赤胆忠心,家康对此也十分了解。不久,起义势头过去,夏目坚守的三河国额田郡野羽之要害不幸沦陷,他只得出走并藏身于针崎的寺庙中。而后寺庙也被攻破,他走投无路,躲到了寺庙的粮仓里。家康将其救起,连同其他起义者,一律不予追究,还恢复其职位。夏目对家康的义举感激涕零,暗下决心以死相报。

是日,夏目并未出战,而是奉命留守滨松城。败讯传来,这才立刻率领部下出城,马不停蹄地赶来援救受伤的战友。急行至犀崖时,正巧遇到败下阵来的家康。

家康看清是夏目,径自嚷道:

“离死不远矣。”

家康的举动让冷静的旁观者实在诧异不已。家康平日心如坚石,却在这大军溃败下来、独自逃走时,竟能遇到属下自三河前来接应,必定百感交集。家康实在走投无路:后有敌军追击,欲逃回滨松却又怕退路被挡。在倾盆大雨中,家康濒临绝望。夏目见家康看到自己时脱口竟是死字,不禁感慨万千,顿时萌发出代替主君一死的决心。死心一定,夏目昂奋起来,他大声吼道:

“主君不同于草民,如果一国之君轻生,三河人民必定四散逃亡,流离失所。还是让老臣代替主君一死吧。”

话音未落,随即举枪朝家康的坐骑狠狠一拍,马儿立刻疾走远去。待家康消失在树林中后,夏目亲率二十名部下,迎向城伊庵的队伍,手刃两名敌人之后自称是德川家康,战死疆场。

且说后来,家康在关东建立幕府,将伊豆韮山的万石土地作为封地赐予夏目正吉之子吉忠,以报答其父舍命相救之恩。但不幸的是吉忠很快病故,因而夏目家后继无人。夏目次子信次,甚为不肖,尚在家康的滨松时代,便因城下杀人而离家出走。此后流浪诸国,穷困潦倒。至庆长十年(1605年),信次找到本多正信乞讨施舍,家康听说后,觉得信次“再不肖也是夏目之子,家康岂能袖手旁观”,于是又封信次为官,年俸五百六十石。

家康逃亡的路径是被当地称为“雉道”的山间小路。家康一路挥砍杂木与藤草艰难前行,用他自己的话是“蹒跚”(《校合杂记》)地逃命。晚年,家康谈起这“蹒跚”的经历时,大久保彦左卫门也在场。

“想必主君是记错了,主君的御马疾走如飞,下臣追随于后,却已有五六町的距离。”

他纠正了家康的记忆,而家康思索片刻之后,仍然固执地坚持自己是“蹒跚”着逃命回来的。逃命途中,家康曾亲手射死追击的甲州兵。他单骑前行了片刻,便被徒步奔跑在附近的家臣发现,这才有了护卫。这批家臣有畔柳助九郎、菅沼藤藏、三宅弥次兵卫、天野三郎兵卫、大久保新十郎、成濑小吉、小栗忠藏等。他们大都在战败时弃马,只得徒步奔走。家康见大久保新十郎负伤,立即对马上的小栗忠藏说道:

“忠藏,将马让给新十郎。”

其实小栗忠藏的两腿也被刺伤,只是家康不知情罢了。但由于是忠心耿耿的三河武士,小栗闻言立刻翻身下马,将坐骑让给大久保(忠邻),自己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地徒步跟随在家康后面。

快到滨松城时,路面豁然宽阔,家康稍微平静了些。途中,部属高木九助以枪为拐,眼看快要掉队时又赶了上来。

“九助,你可有斩获?”家康放松多了,主动询问道。

九助在家康大部队落荒而逃时,又折返回去擒得了一颗法师武士的首级。九助将其高高举起,家康顿时心生妙计:

“既然是法师的头颅,何不……”

何不让九助对滨松城里的百姓高声呼喊,称其为信玄的首级?城中百姓闻得败讯,必定士气低落,人心惶惶,尤其是新近归顺的下级武士们,或许今夜就会动身逃走。若九助宣称“讨伐了信玄”,并将头颅高悬于城门之上,哪怕只是一时也好,总能振奋军民士气。

他唤来菅沼藤藏,要他将坐骑让给九助,并令其先行。

紧接着,家康再度惊慌失措。他听见身后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大队人马举着火把紧追而来,这是马场信春、山县昌景所率领的追兵!敌军来势汹汹。家康刚回过神来又受到惊吓,所以此刻的恐慌远甚于先前,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死命地奔跑。正是此时,不知不觉竟拉在了裤子里弄湿了马鞍。如此窘事后来居然也在三河武士中流传开来,可见家康与众武士之间主从关系的朴实。恐怕也正是如此,在德川家才有着织田家或者武田家根本体会不到的浓郁人情味。

家康并未从滨松城的正门而入,却从名为玄默口的后门进城,奉命把守后门的武将是家康的童年玩伴鸟居元忠,他立刻嗅出马鞍上飘出的异味,随即提醒了家康。岂料,家康对元忠的话置之不理。

“我全然不觉。”他紧接着说:

“听好了,大开所有城门,城门内外点燃营火,篝火要如同白昼般明亮,正门也是如此。传令下去,传令下去!”家康接二连三地下达命令。

元忠甚为吃惊,问道:

“敌军岂不是能乘虚而入?”

“彦右卫门(元忠)!”

家康正色道,并对准地面,猛抽一鞭:

“如今我已回城,岂能容敌人踏入城郭一步?”

家康大声呵斥,主要是说给士兵们听,以重振士气。尽管如此,败军的城门大开未免太过危险,这绝非在战场上啃咬指甲、逃命途中失禁之辈所能为之。这些矛盾之处恰好反映了家康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

家康下令打开城门,以此继续保持野战气势,消除兵士们心中战败的阴影。再有,点燃熊熊篝火并敞开城门定会让敌人看见,家康正想借此机会使敌人对自己重新掂量一番。他对预测有十二分把握,敌人见状或许会以为家康另有计谋而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反而能保住城池。家康生来怯懦,有时却能大胆机智地预测事态,充分把握各种情形下安全的最大限度。用当时的词语形容,他是位“果敢”之人,在旁人眼里,这种“果敢”有时会变成超凡的胆识。

家康回到本丸,对前来迎接的家臣们一语不发,他满脸不悦,嘀咕道:

“无头无脑之战。”

他这番话语就像一位木匠费尽心思却完成了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时的嘟哝,他唤来一位名叫久野的女子,向她要了开水泡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之后,家康连声呼叫“拿枕头来”,话音未落便倒在了床上,转眼间呼呼入睡。久野取来枕头为他垫在头下,他却全然不知。

“主君在这紧要关头却能高枕而眠,确实是临危不惧。”

家康的举动立刻传遍了城里各个角落,士兵们感叹不已,并受其鼓舞,勇气倍增。

物头(队长)与物主(将校)同样轻松了许多,夜深以后:

“何不给武田大军来个夜袭!”

大久保忠世和天野康景突发奇想。

他们摇醒家康,获得了准许。

夜袭行动并非要杀进敌军阵营,而是向敌人的野营地施放火枪。二人召集兵马,然而大败之后人手奇缺,好容易才凑了不到百名的持枪步兵。

这次突袭意外地奏效了。

家康的兵士沿着山路偷偷前进,一路摸索到了武田大军在犀崖的宿营地(穴山梅雪[8]的队伍)。他们匍匐前进,当接近敌方营地,甚至能听到敌人的鼾声时,士兵们架起一百支火枪朝营中施放,惊天动地的巨响刹那间撕裂了午夜的寂静,穴山队伍一阵大乱,数百名兵士失足掉进犀崖下的溪流中不幸身亡。

——家康干得很好!

事后,信玄也如此夸赞家康。但是,此次夜袭仅仅侵扰了穴山一队,其他营地里寂静无声,丝毫未受损伤。

于是,信玄放弃了滨松城,于次日继续西行,直到进入远州刑部[9]才令全军停下,在此地过了年。

顺便提一句,信长仍欲讨好信玄,派人出使刑部,而信玄记恨他在三方原一役中派援军支援家康,故毅然与信长断绝了外交关系。

出了刑部,信玄西进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前后花费了一个多月才攻破三河的野田城。然而二月里信玄不幸罹病,于是不得不从前线退下来,在三河设乐郡凤来寺调养。天正元年(1573年)四月十二日,信玄卒于军营之中。信玄一死,武田大军群龙无首,故撤回甲州。至此,战国情势骤变。家康从此得以从垂死边缘复活,而信长的权势更是蒸蒸日上,犹如黑夜后旭日东升。

注释:

[1]霜月:农历十一月。——译注。

[2]秋叶街道:位于南信州境内,自静冈县临海一侧起,夹在南北流向的天龙川与日本南阿尔卑斯山脉中间的道路。——译注。

[3]有玉:今静冈县滨松市内。——译注。

[4]源赖朝(1147—1199):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为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征夷大将军。——译注。

[5]足利尊氏(1305—1358):镰仓时代后期至南北朝时代的武将,室町幕府的第一代征夷大将军。——译注。

[6]源义经:平安时代末期河内源氏家武将,为开创镰仓幕府的将军源赖朝的同父异母弟。——译注。

[7]一向宗武装起义:室町末期,在越前、加贺、三河、近畿等地发生的宗教性质的武装起义,由一向宗僧侣和门徒与大名的武装交战。——译注。

[8]穴山梅雪(1541—1582):战国时代武将,生母乃武田信玄之妹。——译注。

[9]刑部:今静冈县引佐郡细江町刑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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