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这小子的话倒是顺耳得很。”一股脆亮的声音,由远及近。
“二嫂。”我爹娘对着来人点头有礼,瑾淳和我顺势向两位长辈行礼。
眼前这人是老二家的媳妇邢如玉,听瑾淳说,李宅内务皆由她来操持,瞧她这气象也颇有当家之势。
一堆人由二伯母渐渐引至内屋,行走间,她偏头缓缓诉说,“四弟,你来婆母肯定高兴。昨儿个嫂嫂殁了,婆母就一直精神颓靡,厌荤少餐,我也只能清粥小菜地伺候。”
“你说大嫂昨天没的?”父亲一脸斗大的疑问。
邢如玉叹口气,低眉继续说道,“是呀,原本昨天该请你来的,可谁知半路添了一堆糊涂账。你三哥丢在赌坊里两日两夜未归,你三嫂又病恹恹的不能下床。你二哥又是个没有能耐的,叫他去给大嫂家报丧,却被人浑揍了一身青紫。唉,你说冤有头债有主,这打得也忒没道理。”
李呈耀尴尬一脸,听出她话有所指,但人要脸皮,忍一时风平浪静。
“二嫂着实辛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尽管开口。”父亲抖着胳膊,向母亲使了眼色。
母亲了然,笑着附和说,“是的,都是自家人。”
邢如玉顺眼含笑,拉着我母亲说道,“两位的心意我领。其实家里的俗事我已安排得七七八八,唯有这人情……我知大哥有情有义,可是宅内人多口杂,且嫂嫂家又是个有头有脸的,多少人瞧着您的主见,可不能在这时候叫人寻了错漏。”
我一路入神地听她说话,看她两眼流露精光,谈话间情理兼顾,暗戳戳地觉得真是个妙人。
倒是我这大伯父很不听劝,他责怪地瞥一眼,扯着嘴皮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这不是见自家兄弟亲厚,一时感怀于心,需要指摘什么?谁又能指摘啊?”李呈耀眉角微挑,转眼看着我爹问道。
我爹讪讪地摇摇头,心里一声苦叹,已经分外仔细了,却还是被架在了是非的当口。
二伯母侧眼斜睨过李呈耀,懒得再搭腔。
转眼间来到了停柩的内堂,二伯母捡了两件白松枝,我和母亲一人一只戴在鬓角。
堂屋正中横放灵床一张,灵前白烛摇摇泣泪,两幅白底黑字的挽联字字哀婉。
香消夜月梅花寂,韵冷苍天鹤构寒。
白幔底下跪着一双少年和少女,在化纸的烟雾中影影绰绰,少女哀嘁的哭声令人心碎。
按着位序,瑾淳和我跪在父亲母亲的身后,我们肃穆整齐地,行完三拜九叩首礼。
我拂衣起身,发现眼前多了个少年。
少年环抱手臂,面色不爽地嚷道,“李瑾淳,你怎么现在才来。”
瑾淳小声地解释道,“我们才接到报丧就赶过来了。毓庆大哥,你受苦了。”瑾淳关切地望着他。
李毓庆是大伯父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个姐姐,叫李毓婉。
李毓庆冷脸地闷哼一声,娇作地揉了揉腿,“你若是再不来,我可要跪死在这儿了。”
懒听两个儿童闲扯,我百无聊赖地往内堂走近了几步。
由着五内迸发的一丝好奇,我鼓着拳向灵床又走近了几步。
“别过去。”
背后一声惊呼,吓得我后脊一阵寒毛。
我摒眉转身,正对一双浮肿的泪眼,眼圈里的血丝细密可见,眼观她这样极尽哀恸,定是李毓婉本尊了。
自昨夜起,李毓婉便一直跪守着母亲的灵床,不吃不喝,寸步不离。时而掩面泣泪,时而失魂乱语,凡是来吊唁的宾客,见了此情景无不动容,就连那几个的难缠亲家长辈,也只有见了她才肯说上几句体己话。
我瞧着她羸弱的姿态,心里也是不忍,遂悄然地选在她身边蒲团跪坐,捻着一沓纸钱投入火盆。
“那面目你不该看,看了夜里梦魇。”李毓婉细声告嘱,复又接连一句,“你是谁家的姑娘?”
我轻声回应道,“家父李呈渊,你可是毓婉姐姐?”
李毓婉微一点头,默地心里盘算着家族的人名,顿时脑海里生出个熟悉的名字,她别过头上下打量着我,“你是李瑾瑜?”
我坦然地点头称是。
李毓婉的目光依旧柔软,底下的颜色分明是同情和可怜。
那是她幼年扒墙角听见的怪谈。
小叔叔的姑娘李瑾瑜生于贪狼显世,贪狼邪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朝的方士都说得含糊其辞,只言宿主需终生困禁于宅院,每日誦经度化,成年不能嫁娶,至死方休即可。
按照旧例,本来可以一刀解决的快事,难就难在当日出生的三名女婴,其中有出自桑弘羊的家眷,桑弘羊可是力挺新帝的重臣,杀人不难,难的是利益的换算。
念及此,她真有些怜惜这位身世一样下成的妹妹。
她自艾自怜地看了许久,才想说道点什么,却被邢如玉断了个正着。
邢如玉点了点我的鼻尖,亲昵地说道,“这儿有你毓婉姐姐守着,你赶紧去陪陪祖母,她这会儿可想见见你这个新鲜的孙女。”邢如玉不由我作主,拉着就往后院走。
整个诺大的灵室,也只剩下李毓婉一个人守着。
她悲惘一笑,空然的目光,环顾着四周,心也跟着沉到了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