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月早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
本来药园的蒋伯只是让自己帮着写写药方罢了，结果丹溪翁那老头不同意，非要叫她把各类药材的存量都记下来；更别提游幽并还不放过她，又派了一堆活儿下去。
偌大的药房，几千个药屉，她整整写了一天，才不过搞定了几十个而已。本来是能更多的，但丹溪翁中途回来探查了一次，揪着她的一页字就挑出了十八个错误，不是字写错了，就是数量记差了，总之是一团糟，干脆打回去重写。
宋淇月欲哭无泪。
她于药理方面本就是一知半解，下笔又粗心大意，什么木鳖子和番木鳖，半枝莲和半支莲，常随手一画，完全分不清楚。
丁珏风本来要去帮她，怎奈丹溪翁坚决不许。
不过，不许是不许，该帮还得帮。
今日上午，瞧着前面取方子的人少些了，丁珏风偷得半刻清闲，赶紧跑到后面去看她。
药香弥漫，连匆匆的人影都显得静谧了。
尽管人多，她一眼就找到了宋淇月，因为她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这人正伏在案上狂写，间或回头去抽开个药屉，把里面的草药拿出来称了称，又粗暴地扔了回去，也不把抽屉合上。一头长发随便绑了绑，这会儿已经乱成了一窝野草，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丁珏风偷偷溜到案几后面，拍了拍宋淇月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丁珏风拖过一叠纸，也不废话，拿着笔蘸了蘸墨就问：“写到哪儿了？”
宋淇月哭丧着脸道：“第九列第九个。”
丁珏风端起她台上已经凉透的水，点了点药柜道：“那我从第十列开始写。”
宋淇月猛点头：“记得用正楷，谢了少侠。”感动得差点流泪。
丁珏风一口水都快喷出来了。这话真不像宋淇月的风格，倒像叶吟束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
她没吭声，不露痕迹地往旁边站了站。
正记到第六个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丁珏风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就挑帘冲了进来，不知踏了什么步法，龙卷风似地走到了桌子面前。
“丹溪翁来了，你快走！”
正是秦纨灵。
她白皙的五指叩在台面上，一边回头觑着，一边道：“我刚在前面没看到你，就知道你来这儿帮淇月了，这可千万不能让丹溪翁发现！”
宋淇月一听，立马连推带搡地把丁珏风赶了出去。
“诶你不能走那儿！”秦纨灵一看她直接原路返回了，赶紧挽着胳膊又把她拽了回来，指着右侧的一个小门道：“你从这儿先出去，再从前面进来！”
丁珏风被扯得晕头转向，不知怎么的就走出了药房。
秦纨灵眼见她消失在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听见丹溪翁的声音还在帘外，似乎被什么事绊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帮着宋淇月把多出来的一套笔纸收了起来。
宋淇月只觉得刺激极了。她好想问问洛书，走江湖可有她此刻刺激？
“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知道吗，游幽并还让我帮他寻捡大火烧死的动物，好以后讲学用！但是我如今哪儿有时间呢？”她垂头丧气道。
秦纨灵悚然：“烧死的动物？……他又要列一案尸体吗？”她想到第一次课的场景，不由抖了三抖。
眼见宋淇月颓丧无比，她安慰道：“反正他也没规定你上交的日期，你不要急。至于药房这边……我总觉得丹溪翁派的活有些深意，你再坚持几日，抄完就好了。”
“我宁愿去山下扛木头，也不愿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又写废了一张，索性揉了扔在旁边，随口问道：“对了，你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秦纨灵的手指不觉紧了紧，移开目光敷衍道：“还是一个样儿罢了。今早我出门出得早，他还没醒呢。”
——估计醒来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事，反而把她是给谁忘了。
宋淇月道：“他这伤得治多久？”
秦纨灵把她已写好的名册竖起来摞了摞，道：“短则十天，多则一月。说不准的。”
宋淇月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探身到秦纨灵跟前，左右看了看，方才小声道：“小珏说你喜欢林炽？可是真的？”
“……？！！……”
“……乱、乱讲！——”
“嘶”一声，秦纨灵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扯破了宋淇月的名册。
宋淇月：“！”
“啊啊啊啊啊啊——”
……
另外两人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叶吟束跟在人屁股后面查问，洛书被指去做苦力。
叶吟束跑了一天，却并无什么收获。
正如他之前抱怨的那样，烧寒衣时谁会带着一堆书呢？就算有几个和他一样在房中躲懒的，要惦记也是惦记钱袋，谁管别的？
他看着雪白的草纸，只觉十分郁闷。
这一白天鸡飞狗跳的，终于到了晚上。
叶吟束揉揉肩膀回到房中，只见灯火已明，原来洛书恰比他早到了一刻，这会儿正在铺床呢。
叶吟束往桌边一坐，倒了杯热茶，正吹着袅袅的雾气小口嘬着，突然想起今天的事。
今天谢徽被他问到时，足足呆了半晌，才大笑道：
“你得罪丹溪翁了吧？这能写出什么来？除了慧明大师座下的弟子目染其风，台内的朋友谁会这么爱书！”
当时他没好气地推开了这小子，如今想起来却有点意思。
丹溪翁当时可没说只查同窗，难道其实是想让他去查查别人吗？
慧明大师的弟子——
林炽不就是吗？
思及此，叶吟束展开扇子，美滋滋地摇了摇，随手扯了一下正帮他铺床的洛书，道：“我们去再探林炽如何？”
洛书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好久不打架，是时候再去照顾一下他了。”叶吟束眯起眼睛，端起茶杯晃了晃。
下一刻就差点把它砸了。
——宋淇月突然踹开房门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叶吟束迅速躺到床上盖上了被子，作惶恐状道：“刚入夜，你这采花大盗就来做恶了？”
洛书差点一头撞到桌子上。这人平常没这么多花样，怎么每次见到淇月都能发挥出新高度？
宋淇月懒得理他，伸手就去拉洛书：“小珏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们快去找找！”
“什么？”
洛书愣了一下，一个不防，左手正被她握住，抓了个严严实实。
他反应过来，立刻抬起右手拂去，刚想找借口挣脱，就被叶吟束一把打掉了。
他从被窝里跳出来，纸扇狠狠地打在二人交覆的双手上，硬是把宋淇月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缩了回去。
只听这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抖擞地叫道：“那还说什么？我们快走吧，别磨蹭了！”
洛书看了他一眼。
三人迅速出发，步履匆匆间，心中都由衷的觉得：太难了，丁珏风太难了。自入台以来，她好像就没有顺利过。
刚走了几步，正好碰到秦纨灵。
她正要回房，一听此事立刻担忧不已，抬脚便要跟着去，却被洛书拦住了。
他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想是这丫头迷路了，你不用太担心，还是回去照顾你那位病人吧。”
秦纨灵头重脚轻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哪几个词语气很重，但是竟分辨不出；又意识到他仿佛看穿了什么，不免郝然起来。
※
话说回丁珏风。
下午的时候，她懵懵地被秦纨灵推到了药房外。
甫一站定，她就发觉这是一片药园。微风之中，各类植物泛着若有若无的味道，说是香也不尽然，说是苦味却也过了。
周围没有路，只有一片森林。
她想起秦纨灵的话，尝试地往林中走了走，还以为起码会有一条较为明显的小道，谁知转了片刻后，竟彻底迷失在了里面。
这林子她从未来过，里面树木又多达参天之高，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宛如黑夜一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时辰。
其实方向倒是无所谓——丁珏风从小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但穿林度水却十分擅长，总是凭着感觉就能走出去。
故而此时她也没有惊慌，弯下腰捡了块石头，每转个方向便标注一番。走了约一个时辰后，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既没回到原处，也没出去，似是一直在往前走。
没想到这林子这么大。她抬头看着暗淡的天空，抹抹头上的汗，干脆就地坐了下来。
自己连壶水都没有，只有一柄终日绑在身上的重剑，内力很稀微，经脉还没全打通，若是长时间出不去，怕是凶多吉少。
丁珏风叹了口气，从背上把剑取下来，用袖子细细擦拭着。
不管怎么说，如果真有危险，这怕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了。
剑光凌烈，铮然长鸣。
这里湿气如此之重，应是到了森林的深处。青岚山多种松柏，长年都绿着，树与树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看似随意栽种，实际却有深意。
自己这是陷到阵法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