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暴雨渐渐转小,吹进殿内的风也柔和多了。
忙了大半夜,青岚山的秩序基本都恢复了。丑时又半个时辰后,壁宿的宿星方越带着几个人抬了些被褥进来,给众人御寒。
秦纨灵以林炽重伤,不便移动为由,打死都不和宋淇月他们同眠一处;林炽的周围又没空了,故而几人只得分开。
要走的时候,杲卿还看了宋淇月一眼,眨着眼睛笑道:“若不是大火,上课之余,还真难见到你。”
宋淇月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回道:“此次受伤者众,你难道还为起火感到高兴吗?”
杲卿哈哈大笑道:“天命所至,生死何伤?”说罢便负着手走远了。
“哎,他是谁?”叶吟束觍着脸凑了过来。
宋淇月一把推开他,没好气道:“一个听学时认识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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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丁珏风帮秦纨灵铺着被子,正要给林炽也盖一层时,被秦纨灵一把抢了过去,有些紧张地说:“我来,你回他们那里休息吧。”
秦纨灵向来温柔,今日却有些慌里慌张的,丁珏风有些奇怪。她本没注意躺在地上的那人,此时却多了分心思。
趁秦纨灵不注意,她偷偷掀开了被子看了那人一眼,一下就瞄到了他腰间的金玲银网。
她蓦然响起了那日的大雪——
原来是他。
丁珏风心下了然。
她对林炽谈不上恨,也谈不上喜欢,总之就是没有太过浓烈的感情。结合秦纨灵的表现,就算她再木讷,此刻也明白了个大概。
阳明观向来主张自然,对于男女之情并无明显的禁锢。凌真道长风姿飘逸,虽然寡言,但仍有不少女道友对他怀着一份情愫。丁珏风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已经对各种形式的暗送秋波熟视无睹了。
入凤凰台以来,丁珏风屡遭打击,不免沉郁,再加上她自己“昏昏”“闷闷”的天性,对周围的事愈发如风过耳般冷然。
若不是秦纨灵几次都表现得太明显了,丁珏风怎么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她看着一会给林炽掖掖被角,一会帮他把把脉的秦纨灵,觉得有些好笑,悄没声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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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夜过去的很快。待到朝光破云时,群鸟碎鸣之声在山岗间回环,雨水将一夜的黑灰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沉睡的时候,台内的长者们带着人把烧毁的焦木都收拾了,如今所过之处,只余一片长驱直入的晨风。
洛书早醒,站在殿门口向往远处眺望着。
青岚山北临锦水,南靠西峪,西接鱼浦,许多百姓清早便出门谋生了。站在山上往下看,人影如细米般移动着,勃勃的生机,将烧了个半秃的青岚山映衬得愈发破败起来。
西峪和鱼浦两镇的百姓昨晚怕是都看到了这场大火,说不定,还在心中暗暗祈祷着它不要蔓延而下。
但是危难一过,人们来不及感怀,也来不及休息,立刻就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城角犹悲奏,江帆始远通。
青岚山是武学之地,隔绝世俗,亦没空去悲春伤秋。
各宿的宿星把自己大殿内所有房间都拾掇了出来,以天干地支的古名顺序标刻,先天干,后地支,一宿共二十二间房。
众少年连衣服都没换,就从刚捂热的被窝里翻起来,将伤者全都归置到了角宿、亢宿、氐宿之中,所有的物什都尽供着这三宿。剩下的人则要么检点遗留物品,登记造册;要么帮着重新建舍,一刻也闲不得。
洛书只不过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被叶吟束拽了去。
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嘟嘟囔囔道:“李坚怎么想的,居然让我去查众人留存的书册!没必要啊,大火突然,谁还记得带这玩意儿。这种繁琐的活为什么要交给本少侠干?”
洛书也不理他,只一笑道:“那淇月他们呢?”
叶吟束道:“这几日药用量极大,大夫们忙不过来了,便调了淇月和小珏等一干人去药园帮忙记录了;而秦纨灵自是跟随丹溪翁到处为人诊治,听说正住在那天所救的人房中。”
“哪间房?”洛书问道。
“角宿的天干,柔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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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和浓烟,是林炽梦境中最恐怖的场景。因为动弹不得,他只能强行冲破气海,手脚并用地向外逃。衣衫繁缛,是福也是祸。
那通向房门的路甚是漫长,又极为短暂,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烈火吞噬。
他知道这是梦。但是他挣扎了好久,还是无法醒来。
林炽自小便常做梦,进凤凰台之后更是噩梦不断。
作为慧明大师的随从,他不属于任何门派,也算不上是台里的弟子,更没有前辈的地位,只是终日游离在围墙周边,做一个小小的守卫。
出不来,也进不去。
这天晚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梦境中逃出来。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觉得口干舌燥,几乎地恐惧地喊道:“水——给我水!”
秦纨灵忙了一天,刚刚伏在桌子上睡着,甫听见他的叫声,吓得差点把茶具推下去。
“你醒了?”她赶紧倒了杯水走过去,将林炽扶了起来。
林炽愣道:“火扑灭了吗?这是哪儿?”他转头看向秦纨灵,向后躲了躲她的手,又问道:“……姑娘是何人?”
秦纨灵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得太近了。
她急忙退开两步,莫名地支吾了两声,才将这两天的事情和他说清楚。
“此处便是角宿的柔兆间。”
林炽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垂目思量了片刻,方开口道:“姑娘刚说我督脉和阳维脉两脉受损,不知有何症状呢?”
“督脉沿人体后背上行,经项后部至风府穴,进入脑内,沿头部正中线,上行至巅顶百会穴。督脉衰弱,易头晕耳鸣,腰脊酸软;而阳维为病,苦寒热,呼吸也会有些困难。”
林炽摇头道:“不,我是说,记忆会有问题吗?”他叹道:“我醒来之后觉得,似乎忘记了很多事。”
秦纨灵道:“对,刚才是我忘说了。公子觉得记忆缺失,也是督脉虚衰的缘故。不过这种症状是间断的,可能今天公子忘了这个,明天会忘掉另一个;辰时想起来的东西,可能午时又会不记得了。这些公子都不必忧心,适才慧明大师也来过了,你的药方都是他确认过的,只要坚持服药,不久就会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秦纨灵略尴尬道:“……只是……督脉生疾,治在骨上。怕是必须辅以针灸,才能根治……”
林炽一下就明白了。针灸最讲究精准,隔衣而治自是不便;可男女有别,虽说二人皆为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要脱掉衣服,毕竟还是有些越界。
秦纨灵看他凤眼轻闪,似是有些为难,急忙道:“公子切莫多想,纨灵知道礼数。这样……不好……。我每日去请丹溪翁来施针便是了。”
林炽想了一会,抱拳道:“那,有劳姑娘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会,未果,遂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你不记得了吗?”秦纨灵脱口而出,看到他拼命思考的样子才反应过来,心里安慰自己道:他不是没记住你,只是病中健忘而已。
“在下秦纨灵,公子曾救过我一命,如今不过是报恩而已,不值得挂怀。”
林炽道:“我曾救过你?……罢了,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如今只知道自己的姓名,还记得慧明是我的师尊、昨夜起了一场大火。连你说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凤凰台,我也全然不记得了。”
秦纨灵道:“那,丁珏风呢?你记得她吗?”
林炽摇头。
“洛书和叶吟束呢?”
林炽又摇头:“他们是谁?是我的至交吗?”
不,别说至交了,再继续下去,变成世仇都有可能。秦纨灵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药快煎好了,我去看看。”
说着就跑去了厨房。
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药炉前发呆。
不管失忆与否,林炽这人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听说之前他曾和宋淇月吵过一架,然他这样文雅的语气,怎么能吵得起来呢?实在无法想象。
秦纨灵拨了拨炉里的炭块,私心还是希望他不要恢复记忆才好,否则自己与他又该如何相处?对小珏又该怎么交代?
她心中大感烦乱。
药煎好了。秦纨灵端到林炽面前,匆匆说了两句,就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关上门之后,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双臂环抱着自己,背靠大门就坐了下来。
木窗外的天空只有一角,但暗色的云朵舒卷着,缓缓地飘进,又溢出。
今夜无星,亦无风声。她的房间没有点烛,整个人都失去了颜色。
屋里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林炽吹着热气喝药的声音,瓷勺碰着碗壁,叮叮当当地轻响着。
最后,他将小碗放到了桌上。又等了一会,地面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之声,他似乎踏上了自己的鞋。
秦纨灵微微侧了身子,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从门前走过,手里端着药碗,转了个弯,向着后厨去了。
铁舀盛水,又倒在池中,极温吞的“哗啦”声。水流缠绵地响着,勺子和碗壁的碰撞在水中显得更为朦胧。
片刻之后,那个影子又慢慢地走了回来,无声无息地坐回了床上。
“噗”地一声,烛光顿失,所有地方都陷入了黑暗。
布料摩擦地连成了一片。
秦纨灵知道,这是他把床帷放了下来。
缺月在天,一夜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