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塘坪与县城仅一河之隔，是湘西北山区难得的一块平地，民国年间，在城里做官的老爷大人们相中了这块宝地，便接二连三在这里买地起房，修的都是深宅大院，一色的封火墙围着的窨子屋，森严而庄重，象征着权力和富有，在外人看来，只有小门后的花园透出一股灿烂温馨的家居气氛。建房多起来，花园自然连成了片，赏花的和种花的，一年四季颇不寂寞，四周和过往的乡民便送了一个“花塘坪”的名称，而它真正的名字渐渐就被人们遗忘了。
这是母亲的娘家，是我外婆生活了几十年并终老埋骨之地，也是我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地方，可惜那时候太小，居然什么也记不得，而我真正对花塘坪的认识是在我离开之后，在母辈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在偶尔探亲访旧的寻觅中渐渐丰富起来的，有暇的时候，我把一幕幕回忆的片段串联起来，终于有了这些我经历过或未经历过的陈年旧事……
“命贵”与“命硬”
出生贫寒家庭的外婆能嫁入官宦之家，主要是因为“命中带贵”的缘故，这桩改变了外婆一生命运的婚姻仅仅由于算命先生的“信口雌黄”，至于算命先生的动机，或惊慕外婆年轻时的美丽，或卖弄自己腹中的黄老之学，或得意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或竟是被外婆的父母收买，年代久远，已无从得知了。知道的是，豆蔻年华的外婆随父母、兄弟逃荒到花塘坪，看到高大的宅院和美丽的花园，也许是想找份短工，也许是想讨口吃的，竟停了下来，上天就这样主宰了她漫漫人生旅途中第一关口的命运。
说到外婆的婚姻，就不得不提到我的外公，这位命薄福薄的老人在我母亲很小时就已作古，无论我怎么想象，他的面容依然是模糊的。作为三代单传的富家子，外公理应是幸福的，可是做官的父亲严厉有加，三从四德的母亲唯夫意为尊，这样环境下的外公自小懦弱多病，读书不成，做生意不上路，地位并不比他的两个妹妹高多少。那时外公的年龄已不小了，婚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成了家中的一块心病，外婆的出现使笼罩在深院中的阴霾之气终于开始散去。
俗话说：美丽是女人的通行证。外婆无疑是这句话的最好证明。当年的外婆，年轻美丽，气质高贵，犹如天人下凡，即使粗布褴衫也掩不住动人的春色，时至今日，只要提起往事，母辈们总是不厌其烦强调外婆的美丽，好像这是她们平生最得意风光的事。似乎是为外婆的高贵气质佐证，做了少奶奶的外婆并未将富贵看得如何如何，戴的金耳环断了，视为平常物，信手就扔将出去，这叫仅凭外貌和算命先生吉言娶她进屋的婆婆大吃一惊，这还了得！这是娶了一个败家媳妇啊！自此外婆就失去了公婆的欢心。
也许正因为外婆不把贫穷和富贵放在心上，所以命运注定她一生当与贫穷为伍。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失去公婆欢心的外婆一连生了几个女孩，把这个本来人丁不旺的家族逼上了绝境。连日唉声叹气的公婆绝望之余抽起了鸦片，要把这无尽的烦恼全部烧成烟泡，和着悔恨、和着无奈，吸进心里。
在女儿的啼哭声中，在鸦片烟的迷雾中，这个曾经殷实富足的家庭每况愈下，到外婆真正掌管家务时，已经是一贫如洗，空剩一个风光的外壳。与此同时，凭着嫁女彩礼重振家业的外婆娘家却蒸蒸日上，旧貌换新颜了。
后来人们把这两个家族的兴衰归咎外婆的“命硬”，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佳丽，却制肘了娘家的兴旺发达；一旦嫁为贵人妻，则导致整个家族的没落和衰败。我不知道这是对外婆的侮辱还是抬举。
莫名的“同性恋”
在母亲的家族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被母亲称为“表姑”的人，她并不是我外公两个亲妹妹中的一个，大约是拐了点弯的血亲。七十年代的一个春节我见过她，漂亮比不上我外婆，却有一股我外婆缺乏的书卷气，文绉绉的。几十岁的老太太，蛮知识的，这是我母亲的话。
表姑我应该称姑婆，年轻时可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奇女子，因为她父亲过世早，弟弟又小，家中几乎全靠她支撑。那时，整个家族的思想是比较开明的，只要你愿意，无论男孩女孩，都可以上学堂。表姑对上学特别感兴趣，学业也好，满脑子新思想。她母亲——一个古板守旧的老太太，瞧着女儿干着急，整日价唠叨：女孩子读书不是正业，找个如意郎君才是正理。但唠叨归唠叨，拿着这样的女孩儿，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又奈何得了！
不要媒妁之言的表姑终于有了自己的意中人，这件事说来挺奇怪的。大约是临近解放前的两三年，花塘坪来了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军官，面貌秀气，但军服马靴的装扮又透着大方潇洒，说到这里要交代一点，因为花塘坪的环境和条件，过往的官吏等都喜欢在此下榻，在母亲的记忆中，花塘坪住过国民党官兵，住过高鼻蓝眼的外国人（美国兵），甚至还住过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张玉林（解放前逃去了香港），那么这样一个孤身军人落脚这里也就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表姑是钟情那个英俊小伙了，经常给他送些吃的，有事没事老往他屋里跑，还时常相约一道出去。表姑不检点的行为引起了老辈人的不满，大家不好对外来的年轻军官怎样，却把责难都指向她和她的母亲，一场骇人的风暴正蓄势待发。深陷情网的表姑却毫不知情，任凭张扬的个性和轻率的行为再一次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那天，表姑同小军官外出回来后，在自己的小房洗澡，也不知道是热昏了头，还是亲昵随便惯了，竟叫小军官帮忙拿衣服进去，小军官犹豫片刻，可抵不住声声叫唤的表姑，终于走进了白雾弥漫的小屋。
经过三姑六婆的炒作，表姑终于成就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壮举，先是街坊的指点，接着是族人的发难，再后来就是臭名远扬。我很奇怪我先前族人的开明，没有像我在一些婚姻题材的老电影里见过的那样叫表姑浸猪笼，也未将表姑关锁在黑暗龌龊的柴房，而表姑也不像那些蒙羞的女子，会用一条白绸将自己悬挂在屋梁上。也许这就是现实与艺术的不同！可是，花塘坪毕竟是不能呆了，何况出事后那个小军官已不知踪影，这个曾经让表姑充满幻想的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留住她了，在老母幼弟的泪光中，表姑毅然决然，远嫁贵阳。
如果这个故事此时结尾，虽有些遗憾，却也算圆满，可是谁料想到，就在表姑西嫁第二年的一天，花塘坪又来了一个身着戎装的军官，只是没有先那位清秀英俊，但更为高大硕壮。他是来找妻子刘忆萍的，就是那个表姑为之情殇的小军官！
人们愕然了，接着是疑惑，如果说表姑同她欲效于飞，怎能不知道戎装包裹着的女儿身？要是表姑没有同她有鱼水之好，又如何不奋力抗争，反倒黯然神伤、漂泊他乡？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就留在了沧海桑田的花塘坪。
我的幸福生活
我在花塘坪生活时大约是二到三岁，所以现在来说的幸福生活主要是外婆和小姨的回忆，外婆讲起这些时总是要撩起衣角拭泪，不知是感慨当年的艰难还是可怜我儿时的辛酸。只有小姨，说起当年就会数落我，“馋猫、懒虫”这些字眼不时从她的嘴里蹦出，其实成年的我已探密到她的内心世界，想减轻她带我时因为贪玩所犯下的过错，而她却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怪过她，在我心里，真的。
母亲十九岁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而到了二十九岁才生下我，在我们中间，有一个长我四岁的哥哥。父母都要工作，自然没有精力带大三个孩子，因为我太小，原本是要将哥哥寄放在外婆家的，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子只要一离开母亲便哇哇哭过不停，不但母亲不忍心，外婆也不乐意，这样嘛事不懂的我就留在了花塘坪。
好在我什么也不懂，其时外婆家生活非常艰难，只够勉强糊口而已。为了大家不至于在饭桌上争吃，外婆采取分碗蒸饭，也给我备了一个小小的洋瓷碗。每天饭一上笼，我就眼巴巴望着，饭一出笼，便急火急撩地先给我喂，也不等菜熟，所以我几乎是没吃过什么菜。没有记忆的经历是没有悲哀的，每次说到这里外婆已经泪光闪闪了，我却仿佛是听着与我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现在两岁的孩子机灵得到处乱跑了，可我那时只能扶着墙壁勉强的移动，但我的语言能力却很发达，什么话都会说，平日外婆砍猪草，就会在旁边放一个小凳子，让我坐在那同她说话。一次，邻居家杀猪，人来人往，我艰难移动两只小脚，好不容易才挪到了那家人的门口，也不说话，只望着女主人傻笑。
“妹妹，你吃饭了么？”主人家顺口问道。
“还没呢！”也许是被那阵阵肉汤的香气诱惑，我撒了谎。好心的人就用小碗装了几片肥肉给我。后来，这件事就成了我儿时故事的经典，直到现在姊妹在一起说笑时，就会夸张的打趣我：瞧你多了不起，两岁就会骗吃骗喝了。
小姨说我懒，也是有典故的。要讲这个，就不得不先说说我小姨。小姨是我母亲最小的妹妹，如果是现在，最小的女儿应该是最得宠的了，可是小姨出生在家里最衰败的时候，加之外婆被一连串的“赔钱货”折腾得身心疲惫，那爱女的心不知打了几十回折扣。生下来一瞧是女儿，就瘫软在床上，可怜的小东西被随手扔在桌上，并在上面盖了一面乡下人用来晒东西的箱盘。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可巧巧我大姨的干妈也生了个女儿，刚坐满月就来看小姨，这才从晒盘底下救下我小姨。逃过一劫的小姨还是不幸留下了后遗症，同母亲的其他姊妹不同，小姨个头矮小、体质很差，似乎大脑也不是很好使，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仍是懵懵懂懂，婚事毫无著录。自然，带我就成了闲散无事的她的主要工作。一年中秋，母亲让小姨送我回家团圆，好玩的小姨背着我兴冲冲往城里赶。也许是身体羸弱无力，没走多久，小姨就背不动了，放下来要我自己走。可是也不知为什么，不管小姨如何哄，甚至骗，我就是不肯移动双腿，眼看太阳要下山了，又气又急的小姨挥动从路上拣来的一根铁丝吓唬我，无意之中铁丝的一头划破了我的眉心，当时血就流出来了，吓坏了的小姨背着我朝城里狂奔而去。不知道母亲是否为此责备过小姨，但几十年来小姨一直耿耿于怀，早些年我去看她，她总是要翻开我的眉毛，在那条浅浅的伤痕上轻轻摩挲。
幸福的生活并不是有得吃，有得穿，而是当你回首往事时，忽然心有所动，或者会心一笑，什么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你知道明天还会有许多坎坷与烦恼，可此刻，你心平如镜，心定如神，这就是幸福！
小伙伴——菊儿
出了外婆那扇会“吱吱呀呀”说话的木门，沿天井再走五十步就到了封火墙包围着的院子的大门，外婆的小木屋只是这大院里高低错落房子中靠里的一间，小小雕花的窗，高高的门槛，厚实的地板下面是架空着的，人在上面走，就有了“崆崆”的回响。同许多民国时期的建筑一样，对着大门的是一座石屏风，这样，外人跨进大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雕刻着牡丹花鸟的屏画，而屏风后的风云只有登堂入室者才可赏见。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既美观又实用，看来，前人的生活情趣确实比我们要高明得多。
跨出石头的门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田野上吹过来的风里是菜花的芳香，湿润的空气在稚气的脸上流连，不停地奔跑跳跃中，菊儿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橘子，“嗯，给你！”她的手舒过来，掌心上安然卧着一只蜜橘。也许因为我是城里的孩子，菊儿和我的友谊有着明显的不平等，她总是迁就着我，不过懵懂的我却是不明就里的享受这份礼遇。
菊儿念到小学二年级家里就不让她上学了，也不是家里有多少事非等着她做，乡下女孩子是不读书的，她的父母还算开通，让她识了几个字，菊儿自己想得开，已是很满足了。整天忙着割草、放牛，野孩子般满山乱跑。
菊儿总是盼着夏天，因为暑假时间长，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一起，她喜欢听我说学堂的事，还有我城里那些伙伴和我们的游戏，望着我漂亮的连衣裙，她的眼睛好亮好亮。我总是盼着放假，我喜欢跟菊儿上山割草，陪她去放牛，山野里有数不尽新奇的东西。
“能让我穿穿你的裙子么？”坐在田埂上，她有点害羞的问。我放下菊儿给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零食，三下五除二褪下裙子，穿着小背心、小短裤坐在田埂上，一边继续吃着东西，一边看着她摸摸索索地穿裙子。
裙子穿在菊儿的身上真的不好看，因为那明亮的颜色衬得她的肤色黑黄黑黄，可是她的脸上却泛着动人的光泽，亮亮的眼睛盈满了喜悦。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去外婆那里的时候渐渐少了，很多时候奉母命匆匆来去，也就没有找菊儿，我们之间陌生了许多。
一年寒假，正巧是小舅结婚，我们一家都回乡下。掌灯时分，说是接新娘的船回来了，大家都到码头去迎接，这时候，菊儿拉我到一旁，附在我耳边告诉我，说是乡下人的规矩，新嫁娘的马桶里会放红包，是慰劳那提马桶的人，怂恿着要我去提那马桶。我先是不肯，可经不住她的怂恿，我们就站在码头边上，对那卸家具的人大喊：把马桶给我！把马桶给我！在旁忙碌的母亲白了我一眼。
马桶终于到了我们的手上，打开盖子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菊儿先是惊奇，后继之以失望。一路上，她提着那只马桶，默默地，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舅舅的新房。
高中毕业后要去外地上学时，我去看过外婆一次，用过晚饭，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聊起菊儿，外婆淡淡地告诉我，菊儿已经嫁人了，婆家是在比娘家更偏僻、更贫穷的老山里，交通极为不便，轻易回不了家。
一段岁月，一段友情，一段往事，随风飘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