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何悦和妈妈一起拎着许多水果来到了在四远一中教书的表舅的家里。这是何悦第一次来四远一中,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极了。
“何悦,你今天就开始住宿舍吧,我已经跟你们宿管打好招呼了,一会儿我带你过去看看”,何悦的表舅一边说话一边将手中那一摞厚厚的教材交到何悦手中。
“是对面那栋楼吗?”何悦双手接过教材,由于无手可用,她只好朝着表舅家窗户外不远处的那栋楼努了努嘴。虽然那栋楼看起来很破旧,但是由于上面挂着很多女孩子的衣服,花花绿绿的点缀着,好像又多了那么一点枯木逢春的感觉。
“对,那是女生宿舍,它旁边的那栋比较新的是男生宿舍”,何悦的表舅还没来得及看何悦说的是哪栋楼,何悦的表舅妈就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一会儿你先跟你妈妈去农贸市场那条街,就一中对面那条街买一些生活用品,然后把东西放到宿舍以后就过来吃晚饭,吃了晚饭让你舅带你去你的班级看看”。
果然是精明能干的事业女强人,一出手事情就安排的妥妥当当。虽然早在一个星期前,何悦的母亲就开始向她介绍她这位表舅妈有多么多么能干多么多么厉害,但那时的何悦对母亲的话总是嗤之以鼻,因为在她听来,母亲有过分夸大事实的嫌疑。经过这次见面,何悦似乎也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好像真的是那么回事儿。这位表舅妈不好惹。
和妈妈买了一些必需品以后,何悦的表舅便带着何悦去到了她未来一年将要居住的地方,那栋从外观看还算可以的女生宿舍。
何悦原以为外观破旧只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造成的虚假表象,可她没想到的是,这栋楼真的就是这么破,甚至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遭。
当何悦第一次走进宿舍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贫民窟。似值暮年的钨丝灯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拼了命的为这间阴暗的宿舍提供着希望之光。再细观这间阴暗的宿舍,长方形布局,被粗略的分成了正居区、洗漱区、阳台三个部分。正居区摆放了六个具有上下铺功能的铁床,许是承载了十几代学生的梦想,那铁床上的绿漆已经绿到发黑,如果不是抠下一块铁皮凑近了放在眼前观看,可能还会误以为这铁床本就是着着黑漆。
宿舍里,女生们走来走去忙碌着交谈着,她们的影子被投在天花板上,蚊帐上,墙上……本就昏暗的宿舍,在钨丝灯发出的光被黑影无情的吞噬之后,更暗了。
何悦几人的到来,一开始就引起了女生们的注意,但大家都只是好奇的看着,没人开口询问。就在何悦的表舅准备打电话问宿管何悦的床位是哪一个时,一位短头发,皮肤略黑的女生走到了何悦几人面前:“老师,你好,我是实验一班的班长,请问这是新来的同学吗?”早就听说班里要转来一个新生,但不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位,所以女生率先开口向何悦的舅舅询问了起来。可以看的出这位女生还是有点紧张,因为何悦发现她的嘴角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对,这是你们班的新生,刚转学过来”,何悦的舅舅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便问道:“你们这些床哪些是没人住的?”
“哦,上铺基本都没有人住了,她们都出去租房住了,上面这些床可以随便选”。
“你可以住这个,这个女生刚搬出去,其他铺位很久没人住了,可能会有点脏”,坐在何悦不远处的一位女生指了指她的上铺说道。
何悦仔细的端详了一下这位女生,相较于第一位女生,这位女生个头小小的,声音软软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似乎是《花火》的小说。何悦冲她笑了笑,便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女生所指的那个床位上。
晚饭过后,已是晚上九点多,学校里的晚自习也快要下课了,所以何悦并没有按表舅妈原先所计划的那样当晚去班级报到。等到晚自习下课铃声一响,何悦便听到了宿舍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附近教学楼如炸锅一样突然播放的哄闹声。见时间差不多了,在和表舅表舅妈一起送走母亲之后,何悦便单独回到了她的宿舍。
由于母亲临走前把何悦的平底鞋换走了,所以何悦不得不穿着妈妈的高跟凉鞋回宿舍。高跟鞋叩在水泥地上哒哒哒的声音和整栋宿舍楼里女生的吵闹声、说话声、大笑声共同为何悦此时此刻的心情进行了一场盛大的伴奏。
“我穿着高跟鞋会不会显得太成熟太高冷了?”
“一会儿进宿舍了我要跟她们打招呼吗?”
“我要跟她们说什么呢?”
“她们好不好相处啊?”
“班级里的同学好相处吗?”
......
何悦还没紧张完就已经走到了宿舍,当她进到宿舍时她发现,宿舍里的人似乎比她下午刚来那会儿又多了几个,不自觉的紧张中又多了几分忐忑。
等到大家都忙的差不多了,宿管也开始挨个寝室挨个寝室的查人,并催促大家马上关灯休息。
“诶,你是从哪里转学过来的啊?”关灯后宿舍一片漆黑,何悦也不知道是谁在跟她说话,但听声音貌似是她对面床铺的那位女生。
“啊,我从壬阳市转过来的”何悦摘下刚戴上的耳机之后就把头转向女生可能在的方位,虽然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礼貌不能少。
“那你怎么转学到这里念书?”又一位女生发出了疑问,言语中带着很多的不可思议,毕竟城里的资源比这偏远的县城好了不知多少倍了吧。
“因为那边不允许异地高考,所以我只能回户籍所在地高考”面对同学们的疑问,何悦把早就练习了好几遍的话一口气顺了下来。
“我感觉跟你说话好像是拍偶像剧哦~”何悦对面的女生咯咯咯地一边笑一边说道。
“就是就是,你的普通话太标准了”某一个下铺的女生也跟着一起附和道。
“啊,是吗?我觉得你们的普通话也很好啊”虽然同学们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在何悦听来也只是有一点口音而已,毕竟南方方言多,这是无可避免的。直到后来何悦才知道,原来是她天真了。
“哈哈,你不觉得我们的口音很重吗?”
“还好啦,以前我的普通话也很不好的,我也是去那边念书后才慢慢纠正过来的。”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中大家已经聊了半个小时。
何悦没想到,令她发愁的打招呼的问题似乎就这么解决了。虽然她在北方长大,但并不是去了北方就拥有了北方的豪放属性,在一些社交场合,她还是会怯生,会紧张,会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跟陌生人交流。今晚的交谈不仅让她对这里的乡土人情有了更多的好感,也让她对明天和同学们见面的恐惧感减少了。
可尽管室友们很热情,何悦也没那么紧张了,但何悦还是失眠了,一夜没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第二天何悦才知道,原来一整晚的失眠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在担心班级里的其他同学是否好相处?老师凶不凶?等一系列问题。
面对未来的事,何悦似乎总是有很多担忧,但她从不觉得这是杞人忧天,她只是希望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
吃过早饭以后,何悦便跟着表舅去到了她的班级。因为表舅表舅妈身份的缘故,何悦虽是转学,但也还是被安排到了四远一中的尖子班。
“大家好,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班的新生,刚从壬阳市转学回来。她将在高三这一年和你们一起学习一起备战高考”何悦的表舅说完以后便示意何悦做个自我介绍。
紧张和忐忑让何悦在北方获得的豪放buf瞬间失效,“大家好,我叫何悦,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简单明了,说完何悦便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刚刚蒸熟的猪耳朵一样散发着热气。
没有预想中的热烈鼓掌,也没有什么“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下面的同学只是坐着,看着,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而何悦表舅在何悦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便离开了教室,看着表舅离开的背影,何悦手足无措的站在讲台上不知该怎么办。
“电视里老师亲戚入学不都是会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吗?怎么大家都好像无动于衷?”无助的何悦内心不断的吐槽着电视剧情节的不合理。就在她尴尬的站了十几秒开始准备小跑追上舅舅时,一个女生走到了她跟前。何悦定睛看了看,发现是昨天那个在宿舍里自称是“实验一班班长”的女孩。
“你想坐哪里?你可以选择一个人坐,或者我给你找个同桌。”
“啊?我......我都行。”
“是这样的,因为黄老师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有新生要转入,所以还没有给你安排座位,不然你坐这里好了”,女孩指了指何悦面前那片空地,那是第一排的位置,并且那一列的学生都是自己一个人坐,没有同桌。
“不是吧......”何悦的内心是拒绝的,她不想坐第一排,她害怕老师提问她,她害怕老师盯着她。这一切的进展似乎和她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以前在城里念书,如果有新生转入,班主任都会提前给安排好位置,并会安排一个或几个人带领新生熟悉新学校的生活。可她的经历为什么这么不一样?入班介绍是由自己舅舅代办的,座位也没有提前安排好,甚至,她的班主任都不知道有新生要入学,此时此刻的何悦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很害怕,手足无措。
尽管对于座位的安排何悦内心一万个抗拒,但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好。而后来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事也没有让她失望——一切都开始脱离她的掌控越跑越偏。
当何悦主动告诉自己的班主任自己物理十分不好,希望教物理的她能多帮助自己时,何悦却发现原本对她关怀备至的班主任开始对她有了嫌弃。
当何悦以为她能在她最擅长的数学世界驰骋江湖时,她却发现这所位于南方小县城的高中除了教材和她北方的学校所用的不一样之外,就连教学语言竟然也不是全国统一。有时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老师要用方言讲课。
当何悦好不容易开始上用塑料普通话授课的英语课时,她却和英语老师因为sad这个单词的过去式said究竟是如何发音的而产生了争论,最后何悦还是败给了固执己见的英语老师,就连同学们也并不觉得老师哪里错了,相反的,部分同学甚至暗地里嘲笑何悦就算是城里来的又怎样,连这么简单的英语单词发音都错了。
紧接着是满嘴脏话又势利眼的化学老师,这让在城里接受了多年文明教育的何悦极为不适,可这里的学生却觉得满嘴脏话是这位老师的特点,说明他没有架子,势利眼?不,他哪有势利眼。
而后来之所以何悦还没有完全对这所高中失望,是因为至少她还在这里遇到了两位正常的,一心只为教学的老师——生物老师和语文老师。何悦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亲民又开朗的老师,他总是笑嘻嘻的,就像弥勒佛一样,他不仅为人正派而且十分谦虚好学,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把何悦当做自己的标杆,经常观察何悦的发音以此使自己的普通话更进一步。
对于生物老师,何悦一直是十分敬重且感激的。虽然生物老师已到了快退休的年龄,并且也是用方言讲课,但由于他讲课的方式生动有趣且通俗易懂,像极了何悦北方学校的老师,所以何悦对这门课的积极性也很高。最重要的是,这位生物老师不会因为何悦的日常交流是普通话而对她有什么态度上的改动,也不会因为何悦不懂的太多而嘲笑她城里回来的又怎样。这种平等的对待让何悦感受到了很大的安慰,转学后的不适曾让她十分想念昔日在北方学校的学习生活,而生物老师的存在让她觉得好像以前的老师还在她身边一样。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被消磨掉,何悦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崩溃过,那些和昔日好友哭诉这里所有不适的电话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通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北方上学时,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她到了这小小的南方县城高中,却变成了倒数。转学前的她以为只是教材的不同并不会把她打倒,毕竟她也是省重点高中的佼佼者,而那时的她也曾坚信自己回到南方以后一定能够把没学过的东西快速的学会,甚至她还立下flag,转学后要挑战第一名。
有时候高处待久了也未必是件好事,至少对何悦来说是这样的。曾经的人中龙凤,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农村”的孩子给打败。陌生的环境,老师的势利,同学的嘲讽,一塌糊涂的成绩,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如此脆弱不堪。除了学习上的败北,何悦在人际关系上也遭遇了很大的危机。以前在北方念书时,虽说何悦也内向,但由于北方人豪放直爽,而且何悦学习也好,所以经常会有人主动找何悦说话、玩耍,何悦永远只需要等着就好了。但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虽然宿舍的室友待她也很好,但是她们在班级里并不会经常主动找何悦玩耍,而且她们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固定玩伴,再加之何悦内向被动又害怕,所以转学后的前几个月何悦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让人觉得十分高冷。而那段时间她的郁郁寡欢,不爱交谈、孤单无助也达到了顶峰。
其实何悦也曾隐晦的试图向老师求助过。她在每周一交的周记里写下自己转学后的苦恼,写下很多为什么。她原以为语文老师看到后会找她谈心开导她,哪怕是通知班主任多关心关心她也好,可是何悦没有等到,何悦等到的只是语文老师在周记批改时写下的“已阅”两个字。
也许是自我期望与现实的落差太大,渐渐的何悦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放弃了,她甚至想着,大不了我再复读一年。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是那么的骄傲又可怜。
这种孤单生活没过几个月,便被一次月考打破了。那是国庆放假前的一次月考,或者说是期中考试,也是何悦转校后的第一次大型考试,所有人都在等着名次排行榜,他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害怕着什么。月考结束后的当天成绩就出来了,那是一个周六,大家看到排行榜后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几位趁何悦不在教室翻看何悦曾经的练习册打探敌情的学生,看到名次排行之后完全解开了如临大敌的状态。原来那个在练习册内页上写着“清华大学”的城市女孩,也不过如此。
成绩出来以后,班主任就给大家重新调换了座位,而何悦也被分到了一个同桌。她的同桌是一个个子不高,短发,戴眼镜,有点胖胖的女生。和同桌坐在一起后的第一句话是胖胖的女生先开口的,何悦也不记得女生当时说的是什么。
她只记得,她问女生你叫什么名字叫时,她说:“我叫刘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