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吗?
“23号人呢?23号在吗?”洗漱间外突然传来责任护士的询问声,何悦赶忙关掉水龙头,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在”,双手随便在身上穿着的印满碎花的粉色产科服上匆忙擦拭了几下后便打开了洗漱间的门。
“这是你的药,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责任护士把药递给何悦之后,又从手里拿着的一叠单子中抽出了其中一张,略扫几眼之后便抬头对何悦说:“回去以后要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少熬夜,注意保持良好睡眠和情绪......”,叮嘱了大概三五分钟,责任护士把手里的单子交给了何悦之后便离开了病房。
吃过晚饭以后,何悦换上了新的病号服,这一次发的病号服终于不是肥大的产科服,而是相对修身一点的妇科服,但依旧是粉色的,而且印满了小碎花。换好衣服,吹干头发,何悦终于可以安心躺在床上翻看责任护士交给她的那一叠材料了。
厚厚一叠材料,里面有何悦做的各种检查的结果单,医院出具的就诊记录,以及医生开的医嘱单等。医嘱写的话千篇一律,无非就是注意饮食,保证营养,注意情绪。
看到那句注意情绪,何悦的思绪被带回到她第一次面诊时的情景:
“有打过胎吗?”
“没有,都没怀过。”
“最近一年有经历过什么大悲大喜的事吗?”
“......没有。”
“B超显示你的子宫里有很多回声团,其中一个大的已经超过1cm了,口服药物已经不起作用了,要做宫腔镜手术。准备准备,这两天住院手术。”
就这样,何悦住进了医院,做了人生中第一台需要麻醉的手术。
“恭喜你啊,明天就要出院了。”正在发呆的何悦恍然中感觉好像有人在和她说话。下意识地,何悦转头看向了病房中的另一个人,22号床。见22号床正在看她,何悦确定了刚刚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于是连忙微笑回道“你很快也可以出院了,加油啊!”
22号床莞尔一笑,没有接话的意思。何悦等了几秒,确定她真的不会再开口了,便起身关灯宣布晚安。就这样,二人各怀心事的躺在床上,病房内再次回归寂静。
22床是一个有着乌黑长发,中等身高,长相甜美,说话温温柔柔的南方女孩。可再漂亮的女孩子,但凡住进这妇科病房,没有几个是没有故事的,22号床不例外,她也不例外。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又或许是因为住在同一个病房,更或许是因为身在异乡孤独无助,在住进病房的那天,22号床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何悦当做自己的“前辈”,一股脑的咨询了何悦很多问题。
黑夜中,何悦平躺在床上,用手枕着脖子,一双近视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努力的想要看清天花板上的空调风扇。看得累了,何悦便闭上了眼睛,眼睛的休息使得她的听力变得更为敏锐,于是,何悦很轻易的就捕捉到了微凉的空气中被极力克制的吸气声。
那吸气声她再熟悉不过了,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今天的吸气声却让她的心突然的一阵抽痛。何悦抽出一只手揉了揉胸口,然后向左侧身换了个姿势重新躺好。躺好之后,何悦没再听到抽气声,但心口还有余痛。
这次心痛是为什么,何悦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22号床的不幸,又或许是因为何悦在22号床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二天一早何悦在医院食堂随便吃了点早餐便前往医院的结算中心办理了出院手续。等她回到病房时,22号床的病人已经不知去向,如果不是22号床底还放着一双高跟鞋,何悦差点就以为22号床已经出院了。
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之后,何悦将自己床头桌上放着的一束康乃馨放到了22号床的桌子上,原本何悦还想要写一些安慰的话,但是想了想似乎有点矫情肉麻,于是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离何悦出院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彼时正值初秋,何悦的身份证恰巧到期了,为了不影响后续工作,何悦只得辞职,然后带着铺盖从繁华的帝都圆润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乐州市四远县。如果说单纯的为了办理身份证而辞职,这似乎有点过分夸张。但何悦知道,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呼天抢地极力反抗着这座城市,身份证只是一个借口。或许,她与帝都的缘分也只能到这了吧。
何悦老家只有外公外婆两人,老人家听到“手术”两个字便觉得事态很严重,于是打从何悦回家那天起,她每日都被要求吃掉一只老母鸡,虽然到现在为止何悦已经吃掉了整整17只老母鸡,也已经多次抗议不想再吃了,但是老人家还是每天雷打不动的熬一锅老母鸡,美名其曰“补身体”。
今晚,也不例外。何悦的外婆把何悦中午没吃完的老母鸡重新上炉热了热,然后又端回了何悦面前,把鸡汤在茶几上放好之后,她自己也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何悦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虽然已经吃鸡肉吃到想吐,但是她还是不忍心辜负外婆的一片好意,便只好假装哀嚎,然后长叹一口气把眼前的这碗鸡肉当做是鱼肉,闭着眼睛仿佛品尝世间最美好的美食一样慢慢吞咽。
“丫头,你生病这事他知道吗?”也许是因为外公不在家,又或许是因为终于憋不住了,何悦的外婆终于还是开了口。
反观何悦,在听到外婆的询问之后,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大概她也在等外婆开口吧。
“不知道”说完以后,何悦便不再吭声了,而是将头埋得更低,不断的拨弄着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鸡汤,想借此掩盖掉入碗中的眼泪激起的涟漪。眼泪好像有点止不住了,何悦连忙将碗捧起送到嘴边,然后站起身一边转身走向厨房一边抬起头咕噜咕噜的一顿猛喝,似乎希望抬头的动作,举起的双手,离开的脚步能够掩盖她的泪流满面。
在厨房匆忙擦干眼泪之后,何悦重新回到了客厅,外婆已经打开电视开始看《回家的诱惑》。也不知道是第几集,反正就是洪世贤为了艾莉打品如。何悦本以为刚刚的对话已经翻篇了,可待何悦坐下之后,外婆却突然冒出一句:“你说这男的怎么能这么狠心?以前对你多好多好,分手以后就像是仇人一样,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人”。
何悦看了看外婆,不太确定她是在说洪世贤还是在暗指何悦的前男友,所以便没敢接话,只是窝在一角一边玩手机一边陪外婆看电视。
在家呆的时间太久,何悦的母亲总担心何悦从此变得懒撒不再上进,所以隔三差五就给何悦打电话问她找到工作没有,如果没有找到工作赶紧出去找工作。母亲的态度让何悦十分的厌烦,她甚至分不清母亲究竟是因为担心自己从此变得懒散,还是担心自己在村里待久了不工作旁人说闲话以至于她面子上挂不住,所以在母亲第N次夺命连环call之后,何悦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有完没完啊,天天催天天催,我才回家半个多月而已,你至于吗!?”
“我不催你你就完蛋了!”还是记忆中的咆哮,一点也不让何悦意外。何悦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将电话扔在了一旁便起身离开了卧室。
等何悦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何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断的,她也不想去探究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无力的瘫躺在床上,何悦感觉自己真的坏极了,怎么能那么凶,还是对自己的母亲。难怪他会担心她以后会对他的父母不好。
许是何悦的母亲给何悦的外婆打了电话说了什么,当天晚上何悦的外婆就问何悦是否愿意去镇里的医院当护士,外婆说她那里有关系,可以找人教何悦怎么扎针。
本着人道主义以及对生命的负责,何悦憋笑几秒后就拒绝了,“那可是人命啊,怎么能拿来当试验。我明天就去县里的中学应聘,如果能应聘上我就去县里的中学教书”,何悦是师范毕业,之前在帝都的工作也属于教育行业。也许是一场大病让她看明白了生命中最可贵的是什么,所以何悦希望以后能致力于乡村教育,同时也可以常回家里多陪陪两个老人,毕竟两位老人的儿女们及其后代中也就只有何悦一人比较自由自在。
第二天一大早,在外婆的催促下,何悦匆匆吃完早饭便坐上了去往县城的中巴。中巴晃晃悠悠的开着,仿佛要把油箱里的油给晃出来似的。虽然这中巴四处透风,但是何悦还是把身边的车窗给打开了,再不打开她担心早上吃的饭都要被汽油味给勾引出来了。
古语有云“官府有人好办事,朝中有人好做官”,越是在偏远的地区何悦越是能体会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这不,何悦才下车便接到了表舅的电话,何悦的表舅在电话里简单的询问了一下应聘情况之后便表示其所在的四远一中正缺一名英语老师,只要何悦同意,他就给她安排。
面对表舅的包办,何悦本能的排斥,因为何悦知道这是人情。再一想到那位表舅妈,何悦心里的拨浪鼓都被摇碎了。
委婉的拒绝了表舅的好意之后何悦便挂了电话朝不远处的教育局走去,还没走几步,何悦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看着来电显示,何悦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但又不能拒接。长叹一口气之后,何悦按完接听键便把手机举在了距离自己耳朵20几厘米的位置,过了两三秒,确定没有咆哮声以后何悦才恢复了正常的接听姿势。
“嗯,刚下车……打了……我拒绝了……还不知道,先去问问……哦……知道了”挂掉电话,何悦看了看街对面的教育局,然后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
公交车到达农贸市场站时何悦便下了车,按照母亲的指示,她要在这里买一些水果。
何悦出门时是六点四十几分,而现在也才八点多一点,看着市场摊贩们忙碌的身影,何悦想了想决定再吃个早餐消磨一会儿,毕竟她可不想这么早过去和表舅表舅妈共进早餐。
吃过早餐以后,何悦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就随便在几家不同的店挑了几种不同的水果,觉得情意到位了之后何悦便拎着沉甸甸的水果朝着农贸市场中的一条主道走去。
农贸市场一共有两条主道,一条主道的两边都是卖一些食材零嘴什么的,另一条主道的两边则都是卖衣服鞋子包包首饰之类的。再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巷子,整个农贸市场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了。
何悦走的是那条挤满服装首饰箱包的主道。由于主道另一头所在的地势比较高,所以何悦一路走去就好像在走上坡路似的。
越接近主道尽头,何悦的心就越慌,不知是手里拎着的水果太沉路太远,还是因为什么,何悦只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来,心也跳的越来越快。
心跳的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慌,终于,何悦还是停下了脚步,而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何悦看了看脚下这片新的平地,又看了看来时的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主道这么长,以前她总觉得好短好短。
“滴滴”,面前突然响起的喇叭声着实吓了何悦一跳,“姑娘,去哪?”
许是看何悦拎着一大袋水果站在路旁许久不动地方,所以摩的师傅便以为她想要打车。
“不用不用,我就在这”,面对摩的师傅突然的搭讪,何悦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摩的师傅离开以后,刚刚被他挡住的四远一中的校门再次出现在了何悦面前。
何悦看着四远一中的校门,一时间竟又望出了神,如果不是第二辆摩的对着她摁喇叭,她都不知道她还要在路边站多久。
深吸一口气之后,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何悦调整好状态之后便大步朝四远一中的校门走去。
四远一中是也算是一所比较有历史底蕴的高中了,建校时间大概是1940年左右,大概是为了方便,所以教学楼、宿舍楼、教职工宿舍都建在了一起。
何悦的表舅在毕业以后就在这所中学当老师,那时候学校还会给教职工分配房子,理所当然的何悦表舅也分得了一套房子,而这一住就是大半辈子。
何悦拎着水果走进了四远一中的大门,就像七年前何悦的母亲拎着一大兜水果领着她走进四远一中那样。和七年前不同的是今天校门口保安室的保安似乎还在睡懒觉,所以没有出来执勤。
何悦表舅所在的教职工宿舍楼在学校的紧里面,所以在去往教职工宿舍的路上,何悦又再一次被动的将这校园里的食堂、教学楼、学生宿舍看了一遍。
一切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不曾相识。
抵达表舅家时,果然不出何悦所料,他们显然才吃过早饭。何悦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决定,还好没有来的太早,不然多尴尬。
“舅妈不在家吗?”何悦将手中的水果递给了表舅,然后换上了一旁的拖鞋。
“她上课去了,她今天有早课。你吃饭没有?”
“我吃过了已经”,何悦接过表舅递来的水以后便在沙发上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一会儿我先去趟教务处处理点事情,然后我再跟你细说这个教师应聘的事。”
交代完以后何悦的表舅便离开了。何悦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最终还是定格在了窗外不远处的女生宿舍,那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
看着宿舍走廊上晾着的衣服被风轻轻扬起,何悦的思绪也随着风被带回到了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