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粲本是个沉湎酒色、纵欲无度的人,却不想在人生最灿烂的青春年华里遭此变故。
他是庶子,现在更失去了传宗接代的机会,在家中的位置变得更加可有可无。他养伤的四个月期间,父亲只来过两次,不是探望伤情,而是询问关于上国特使遇害的情况。
张粲费尽心机才摆脱了嫌疑,他心力交瘁,几番欲死,如果不是几年后父亲的谋反给了他飞黄腾达的机会,恐怕他现在依然活在黑暗中。
如今苍天睁眼,苦寻多年的仇人出现在眼前,但却无法动手。
张粲第一次为了自己的残忍而感到懊悔,当年,在他心灰意冷、万般消沉的时候,所有认得司徒煜的奴隶都被他坑杀了,以至于现在无人可以指证。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这真像是一个玩笑。他清楚地记着那个美丽的婢女在坑中绝望地哀求。
“公子,饶了我吧,我还有用。”她的声音凄婉动人。
可是对于一个阉人来说,如此美丽的女子难道不更像是一个讽刺吗?他亲手用黄土埋过了她的头顶,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喊声。
室内的每一面墙,每一件摆设似乎在发出讥讽的嘲笑,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毁掉这一切的冲动,他听得到自己内心的狂笑与嘶吼,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睛由于胸口的憋闷变得更加血丝密布。
他把手泡在清水中,血浆随着水波的摇摆一点点漾开,刚才还清澈透明的水很快被染成了红色。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的很整齐,即便是泡在血水中,依然可以看出皮肤的白皙光滑。他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把手擦干,仔细地轻轻活动发酸的手指。
扔下这么久,技艺都有些生疏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案几上那张完整的毛皮,轻轻摇了摇头。一具小小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一旁的麻布中,它还有一息尚存,尾巴还在轻轻地抖动。
每当看到新鲜的肉体从皮肤中剥离,他都会感到一种惬意和轻松,呼吸变得顺畅起来,仿佛心中的愤懑也随之消失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在心中浮现出来。
“大人,这个……”随从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埋了吧。”张粲淡淡地说道,“顺便去把那个胖子找来”。
赵离平生最痛恨的有两件事,喝酒不管够,睡觉被吵醒。每次从酣睡中被吵醒都恨不得要杀人放火,何况吵醒他的人竟然是公孙痤。
赵离睡眼朦胧地对着公孙痤的头扔了三只花瓶、一只青玉笔洗、五只青铜酒樽以及一坛尚未开封的酒。公孙痤竟然一一躲了过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去执明学院,我这本应该是刺客的身手啊。
公孙痤从地上捡起酒坛的碎片,一面喝着上面残留的酒,一面施施然踱进房间。
“多可惜啊,这么好的酒。”公孙痤咂着嘴道。
“你还敢来?不怕我一剑劈了你!你这个混蛋,前天晚上你躲到哪里去了?!”
“英雄总是要留给你们这些君子来做嘛,我是小人,留下来抢风头也不合适。”公孙痤自顾自地坐下,嬉皮笑脸地说道。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张肥脸。”
“公子不必动怒,我是来赔罪的。”
“你拿什么赔?杀了你我都不解恨!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赵离余怒未消,但也确实拿这个无赖没有办法。
“自然是有好事。”公孙痤神秘地说道,“我想带您去见一个人。”
“不见,没空,让他去死吧。”
“那您可别后悔。”公孙痤狡猾地说道,“如果您知道这是件什么事……”
“我不想知道。”赵离冷冷道。
公孙痤凑近赵离,小声道:“如果事关子熠兄的生死,您也不想知道吗?”
赵离一把把公孙痤按倒在坐席上,一手掐住他肥胖的脖子,怒道:“你敢算计他,我掐死你!”
公孙痤被掐的双眼翻白,胖脸憋的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挣扎着发出喑哑的声音,示意自己有话回禀。
赵离松开手,公孙痤瘫软在席上,片刻挣扎起身,一边捂着脖子大口喘息,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黄丘……有人……有人想见你……”
“千秋醉”,黄丘最大的酒楼。
赵离是这里的常客,几乎一个月要来上十几次,但却从未来过这个房间。因为小侯爷每次都会呼朋引伴,大排宴宴,当然要选最大的房间,喝最好的酒,找最美丽的姑娘作陪,而这个房间位于酒楼最不起眼的地方,连窗户都没有,狭小昏暗,几乎只能容下两个人。
是谁要请我喝酒,却找了这么个憋屈的地方?
赵离心中愈发不快,恨不得当面教训他一顿解恨,但是当他看到房间中的那人之时,却不由被他的气质震惊了。
赵离的朋友中不乏英俊之辈,他自己也被人称为“美如冠玉、惊为天人”,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别有一番神韵,赵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本能地想到了司徒煜,他们长得并不相像,但却说不出什么地方极为神似,不过此人的身上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质,他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似乎可以剥下你的皮肤,看到你的五脏六腑。
张粲优雅地起身行礼:“小侯爷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位是张大人,章国大夫。”公孙痤在一旁殷勤地介绍。
“在下张粲,久闻小侯爷人中龙凤,今日得见,果然胜似闻名。”
赵离还礼坐下,他一心惦记关于司徒煜的事,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与大人从未谋面,不知您找在下有何指教?”
张粲淡然一笑,一双秀目看向公孙痤。
公孙痤识趣地退出:“两位边喝边聊,恕小人失陪了。”
房门关上,张粲轻揽袍袖,为赵离斟满酒樽。
“小侯爷风流俊逸,酒量更是无人可比,在下仰慕已久,请。”
赵离却没心思喝酒,迫不及待地再次问道:“您找我来,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当然不是。”
“那么不妨直说,把正事说完,再喝不迟,喝多少在下一定奉陪。”赵离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吞吞吐吐。
“好,小侯爷果然心直口快,那在下就知无不言了。”张粲微微抿了一口酒,“这件事与您的一位朋友有关。”
“司徒煜?”
“也许我们可以叫他陈忌或者素罗。”
“此话怎讲?”赵离有些不解。
张粲却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看着赵离身上的衣服问道:“请问小侯爷身上所穿是哪座学院的服装?”
“陵光学院。”赵离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扯到衣服上面。
“据在下所知,大域学宫孟章、陵光学院之服装为交领,而监兵、执明为立领,不知可否属实?”
“不错。”
“可是有一个人,身为孟章学子,却一直穿着立领的内衣。小侯爷,您知道其中缘由吗?”张粲阴恻恻地笑道。
赵离闻言神色一变,虽然没有问过,但他知道司徒煜这么做是为了掩饰锁骨上那枚刺青,难道……
“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司徒先生身上有一处刺青,位于右胸锁骨处,是不是?”
那枚刺青如此隐蔽,赵离也只见过一次,他怎么是如何知道的?
赵离性情纯良,不会掩饰,眼神把一切心事都告诉了张粲。
“小侯爷一定要问,在下如何知道如此私密之事。”张粲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很简单,他胸前的那枚刺青正是在下所赠。而这位司徒先生不仅是一个声名狼藉的逃奴,而且是杀害章国特使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