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由起伏相接的群峰环抱而成,它象吃饭的大碗里放着许多红黍,留下错乱的沟渠。其中一条自东南高起,蜿蜓北上,再徒然西转,几次扭动后向西北延伸,直到冲出群山之口,以一溪泉水,走进蒲家庄。
松龄沿着小徯而上。他脚踏着青石小路,看着两侧繁茂的树木,呼吸着花草的芳香,渐渐走进深谷。
曲木磬石,熟悉不过,弯道悬坡,轻车熟路。
这是松龄少年读书的地方。在这里,他颂诵诗篇,识知《四书》《五经》,放声漫舞,抒情铭志,青石树木可证。他漫漫走上沟顶,便到了青云观的小院。这青云观青砖青瓦,木草夹杂,红漆窗门,破烂不堪。也难怪如此,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活命尚难,怎还能有人参拜神仙。
松龄走进小小的观内,将采摘的野果放在厚厚灰尘的供板上。他点上三根草香,看看神位上的三清真人,躬身参拜。“佛说不为亨祭而降福,不为失礼而降祸。松龄自认佛神一样,故真人们亦不会怪松龄只祭野果。”松龄拜了又拜。“松龄实非喜鬼,而是真心好仙。每每遇及不平之事,常内心唤你,出来公道。可常唤不出,世人谁还畏尔,倒是鬼怪妖狐使人胆怯。…松龄书生一个,无持刀之力,无英雄气概,所见不平,只好以鬼狐之力平之。仙人莫怪!仙人莫怪!”松龄说完,便觉心中畅快许多。“松龄读圣贤之书,常感圣贤之德,愿以此德还人间冷暖,识世人善恶;助善惩恶,让世人皆知公道在天。松龄十九岁便获县、府、道弟子员第一,天赐荣耀,定知还有后福。可两次铩羽而归,身心受损,颜面皆无。难道天怪松龄德薄诚浅,抑或虚假无为,先赐荣耀,后惩终生!”他再拜。“松龄家无余米,唯有贤妻,苦中求乐,只为松龄风光。今日拜你,只为明年上榜;倘若举仕,定当做为民安康之事,亦省下钱财,重修此观!”
松龄拜完,心情激动地望着牌位良久,稍微平静后才转身走出观内。
山谷清凉幽静,丝丝微风,叫人心旷神贻。松龄享受着一切,懒得起步;可见天色不早,还是拿起行囊,向山侧走去。
松龄到达希梅家里已是掌灯时分。
李希梅知道松龄这几天便来,早安排好了寝室。
好友相聚,更不客气。
松龄吃了点东西,感觉很累,便早早休息,不久便进入了梦香。
松龄感觉自己已身在学道馆里,看见学政施闰章的几个下属正在审阅着学子们的文章。右学道班尔善坐在太师椅上独自喝着茶,吸着烟。他不屑地看着那几阅卷的官员,猛吸着烟袋,又闭目养起了神。
学官胡维举看了几篇文章,眼晴不时瞄一眼班尔善,再将所选优秀者提名注册。
门吏喊了声:施大人到!
众人赶紧起身,施闰章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上首处桌旁,转过身说道:各位辛苦了,请坐吧!
班尔善及其它学官坐了下来,都看着施闰章,等待大人发话。
施闰章坐下来,顺手从了袖中拿出了两篇文章。“诸位大人,我这有两篇文章,你们传阅一下,也帮我评判一二。”
班尔善先接了过来,看了起来。
胡维举则起身将一些入围文章呈给施闰章,施大人点点头,也看了起来。
众人都寂静地传阅着文章,看,评,记录。
班尔善看着施大人递来的文章,不时邹邹眉,特别是见到页首的评语,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抬头瞟了一眼胡维举,正与他瞟来的眼光相遇。见他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迅速移向试卷。
班尔善轻咳一声,示意一名学官将文章传下去。他点上了烟袋,想着施闰章抬出这两份试卷文章的用意。很明显,这是要把蒲松龄的《蚤起》放在第一啊!什么“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什么“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这也太高评价了。还有另一篇王子颖的《宝藏兴焉》,都跑题了,他还说什么“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他人下?”。难道他施闰章也收了人家的银子,他心里一乐,蒲松龄,王子颖,他记住这两个名字。转尔一想,文章是不错,可也有毛病啊,不行,一定要争一争,自己答应过人家名次的,第一和第二所收取的银子可相差很多啊!
班尔善脸色阴沉,使劲地抽着烟。
施闰章看着文章,不时提笔点批一下。他发现入选的文章与自己认定的相差许多,于是拿出自己曾评选的单子,对照了一下。果然,包括蒲松龄在内的他自认为优秀的文章都不在入选之列,而他私下认为较差的文章却在首选之内。他想,也难怪会这样,自己毕竟饱学诗书,经常与名士贤者书信往来,文学修养和底蕴自然高出一格,对文才评判也就更深。下属虽然不是平庸之辈,可就以文章洞测人品才能必然稍逊一些,也罢,看来要多费些口舌了。可他转念一想,传闻学子们对学道考试是有许多微词的,各省都出现过考官作憋的事,致使学道风气低下。现在自己就在其中,并且掌管一个省的举人、秀才选拔,若不做到乖公办理,让一方文风正顺,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怎对得起天下文人对自己的抬爱,怎对得起那些期盼好官的百姓。想到这,他浑身一惊,联想这一时期的迎来送往,上司暗示等,难道下属…他不敢想了,看一看评议再说,绝不能让自己所主管的山东学道传出不公不正之名,令众多苦学数载的学子寒心。
胡维举已将文章传给其他学官,他早已看过这两篇文章,也确实和施大人眉批的词语一样,认为是好文章。可眼下这官场水深,自已哪有坐主评判之权啊!班尔善已打过招乎,银子和官职都得要啊!他敬配施闰章的才学和人品,以能当其下属而自豪,多少次抬出施大人点拔之类的话,那也是压倒众多文人墨客,满足了自己虚荣心。可满足虚荣心不能养家糊口啊!班尔善可是在旗官员,朝庭又有后台,最重要的是班尔善能让大家有银子花。什么公平公正,见鬼吧!真要是得罪了班尔善,将来他一弹劾,连饭碗都保不住,甚至没了性命。他不再犹犹豫了,抓紧时间想词吧,班老爷非让他开第一炮不可。
几位学官开始交头结耳,轻声议论。
施闰章抬起头,扫视了一下,轻咳一声。
屋子静了下来,大家目光集中到施大人身上。他喝了几口茶,说道:各位大人!本官已看完诸位推选的学子文章,想必你等也看完了我传阅的文章,现在诸位就评一评吧!
屋子又静了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着班尔善。
班尔善两眠盯着胡维举。
胡维举知道没别的法子了,此时再装老好人,班尔善不会善罢甘休,看在那些银子的份上也得替他说话呀。
他用力呵咳一声。“施大人,这两日按大人分咐,在班大人监督之下,我等学官按照朝庭吏部科举之规定,融入我山东学道历年来选举人才的细则,通过细微评议,现已将入选学子文章及次序拟好,请大人定夺。至于大人所传在下两篇文章,在下认为也很好!”
班尔善听到这句,眼晴直盯着胡维举,恨不得吃了他。
胡维举没看班尔善,但他心里能想得出他的神情,便接着说道:“施大人的眉批真是好,文笔顺畅,韵律适度,妙答巧解,发人深醒,不愧是享誉朝野内外的文豪,一代宗师。我等是望尘莫及,实在令人敬仰。”
几个学官也附合着。
班尔善鼻子都气歪了,他咬得烟袋直响。
“胡大人言重了,承蒙皇恩,承蒙诸文人贤达抬爱,徒得虚名,你这样评我,实不敢当!”施闰章听他一说,心里确实高兴,可嘴上还是得谦虚。“还是请胡大人评议一下这两篇文章!”
“是啊!胡大人,还是评议一下文章吧!”班尔善狠狠地说道。“施大人的文采及人品评判自有朝庭,你胡大人怎能妄加评议,别落个奉承讨好的嫌疑。”
胡维举点头称是,他知道这一炮不得不开了,否则没有退路了。于是,他站起来说道:可下官对这两篇文章却有不敢苟同之处。蒲松龄的蚤起确实写得顺畅,描写也细微,可他没有按照学道要求代圣贤明理,谈些治国安帮之事。却对愚民的妻妾所想细加描述,有失文风在先,背离规则在后,实不敢有悖科举规范使其入选。不知大人所批“异香”,“有神”,“移风”“如月如风,掉臂游行之乐”等如何解读?另王子颖的“宝藏兴焉”,大人已明示了跑题,却又有“怎肯放在他人下”的语句,真叫在下不明白,难道大人想违背圣喻,标新立异吗?
胡维举讲完坐下了,他看了一眼施闰章,肯定他要发怒反驳。因为这话里说的已不单是文章的事,其内在说的是你施大人明知文章不合格,却要说合格,公开抗旨啊!
施闰章表情依然如故,可班尔善的脸上却开了花,这个美呀!这胡维举果然利害,把他的眉批上升到和朝庭对抗的高度,妙!他放下烟袋,端起茶杯,津津有味地品着,单等施闰章反驳。
施闰章微微一笑。“还有哪位大人发表评议?”
学官王启江也咳嗽了一声,说道:“下官以为这两篇文章确实妙笔生辉,可见其功底深后,绝非平庸之人所能及也。且看蒲松龄的“蚤起”,所写之细,所观之深,所述之详,人物诩诩如生,似在眼前,想这蒲松龄定是细微之人,真能步入官吏,定是体察民情之人。”
他说到这,已被班尔善的咳嗽声打断,这才意识到什么,忙停下来。本来他想多说一些,为啥呢?因为他刚刚进到学道不久,排次最后,本想借机展露一下自己的才华,让大人注意到。所以,这一个月里,他准备了许多想法,今日赶上大人让发表评议,生怕轮不到自己,怎耐大家却都不讲,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一是要正确评判,让大家配服自己才华,二又能得以和施大人亲近,他可是自己心中的偶像,自己甚至能背诵许多他的文章。还有,蒲松龄乃是同邑之人,所以才抢着评议,一石三鸟。谁知班大人一打断,自己就知有不妥之处,可是哪里不妥又不知道。也罢,等私下再行请教,私下里他是和谁都走得很近。
班尔善一脸严肃。“我认为胡大人所言极是。刚才施大人还说承蒙皇恩,那想必一定依律而为。朝庭在科举之制度上,已有明示,我山东学道也规范细微。蒲松龄《蚤起》”,除胡大人提出的异议外,本官认为其文章有辱骂朝庭官员之嫌,还请施大人解释一下你眉批是何道理,以澄请大人有悖圣喻之嫌!
施闰章明白了,这事已不单纯到循情狂法了,而是班尔善借机想要取尔代之了。这是阴谋啊!难怪说官场水深,平时和和气气,谈笑自如,背地里却玩小人技俩。必须反击,否则将落得身败名裂,甚至丢官入狱啊!他顿了顿,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班尔善和胡维举。“列位大人,近日场后阅卷着实费尽心机,入选文章我也有些评议。刚才各位传阅本官眉批的两篇文章,提出了褒贬不一的评判,特别是胡大人,班大人,对文章持有更大异议,以致本官推举有违圣喻之嫌。好,本官就此说一说蒲松龄的《蚤起》,它确有我的眉批“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移俗。次,观之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何来“异香”“有神”“移俗”,大多学子缘引贤圣之理,空谈治国之道,已落俗成。可蒲松龄却另辟道路,也在谈安帮之意,天下,家之天下。没有家,何以有天下。他通过描写齐人家事,用妻妾之口把齐人之家描述得淋漓尽致,妙笔生辉。治天下者岂能不明治家之理,不懂得家庭之百态,怎能安天下之百事。再看文字,那真是行云流水,清澈芳香,本官倒觉得评得有些浅薄。可见其人定是饱学诗书,细微观查市井,真能拼得一第,日后也是洞察秋毫的好官。另王子颖的“宝藏兴焉”,尽管与我等初意不附,可本官觉得宝藏兴与山间河流,都不足为奇。我华厦大地,皇恩浩荡,哪里不是宝藏?再看其文,同样才学过人,本官觉得他岂能在他人下!”
施闰章停了一下,喝了几口茶,扫视了一下,接着说道:“学子数载苦读,争相进取,实则是我大清朝之幸事,万不可妄加指罪,令天下学士寒心,纷纷离去不为朝庭所使,那可就有背朝庭之科举之策啊!近日,朝庭几次下文,通报各省学道有循情狂法,败坏学风之事,这才是有悖圣喻。朝庭严令各学道自查及卸使抽察,一旦发现,严惩不殆!本官为澄清山东学道之嫌,安抚学子,将亲自督察此事。班大人,本官着你严察学风一事,如有循情狂法之徒,班大人可直接报于御使。”
班尔善赶紧起身称是。他怀疑施大人发现了什么,庆幸这个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再想难道是他和自己做了一个交易,不管怎么样,自己别再逼他了。否则,他不敢想下去了。于是说道:“下一官听了大人对文章的分析,真是感到才疏学浅,自愧不如啊!评议还由大人定夺,下官一定按大人分附,彻查学风。”
施闰章一笑。“班大人过谦了。”
胡维举一看班尔善改风了,赶紧说道:“听大人一习话,胜读十年书。下官愚钝,刚才所言有失,还请大人原谅啊!”他看出施闰章的反击是厉害的,班尔善也不是傻子,自己更得留条路上。
“评议文章,畅所欲言!各位也都是为朝庭尽心,何来有失!”施闰章还是一笑。“本官对入选文章及学子还要复议,待面试完再定名次、发榜诏告!”说完,他起身离去。
大家陆继也离开了,胡维举走近班尔善,用眼晴在问:“怎么办?”
班尔善一笑。“少拿点银子何防?他要一二,还有三四五呢!小不忍则乱大,他不会把事做绝的!”
王启江满脸兴奋地跑了过来,对着班尔善施礼道:“大人,看我今天学识如何?”他本想让班尔善表场几句,说他文采好,见识和施大人一样的话,可班尔善却一脸怒气,照着他脸上“呸”了一口,扬长而去。
王启江的笑容立刻变成迷惘,看着胡维举说不出话。
胡维举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贤侄啊,你刚进官场,谦虚点,以后多效敬效敬我,也好让你有个分寸,别不知怎么个事就丢了官职,葬了前程。”说完,他亦走了出去。
王启江回答着“那是,那是!”便紧跟在他的后面也向外走去。
松龄心中一阵喜悦,竟笑出声来,待两眼一睁,方知是梦。他看看窗户,天已发白。他想想夜里的梦,实在奇怪;自己多年前所获秀才槐冠,难道真是施大人如此费心换来的,难道自己的文章真就不合时艺吗?他有些惊恐,两次乡试落榜,学道确是班尔善和右学使胡维庸。他自已摇摇头,定是平日里感念施大人,才把其他学官想得不好。圣人说,仁人爱人,自己岂能把别人想得如此阴暗。不过,文章是该调整了,多按时艺八股的要求,不可再我行我素。好在希梅家藏书很多,又多有举仕之人指点,此次共读,互相评文,不怕明年金榜无名。想到这里,他迅速起床,直奔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