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吹,可山东之地确有绿色。多年的天灾兵祸已使田野荒芜一片,可春天的到来,还是让百姓拿起农具来到田间耕作,企盼当年风条雨顺,过个梦寐以求的温饱之年。
几匹快马在官道上向宁海州疾奔,扬起的一路尘埃,这让田间劳作劳之人们停下手来,呆立在那里,目视奔马,显出不安和惊恐。
马群疾速穿越宁海县城门,亦不顾及惊扰之百姓直奔县衙。
刚到衙门口,马还没有停稳,一马上之人就跳将下来,快步跑向里面,嘴里喊着:“不好了!桥…倒…了…”
喊声让衙内众官吏将目光集中到此人身上,移动着,直到此人扶住知县文案边气喘吁吁,一脸焦虑。“桥…倒…了!”
“成何体统!”谢知县身体坐直,怒视着他。“堂堂县衙知事,官服不整,语无…”
“大人啊,桥倒了!…那要命啊!”知事缓过气来,手指外面,面无血色。“新修的桥倒了!”
“啊!”谢知县身子前倾,随即起身,俯身对着知事。“你是说刚修好的靖匪桥?”
“正是啊,大人!”知事使劲地点头。
谢知县一惊,脸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上,弯腰看着大堂上不同表情的衙役,最后目光落到了捕头于喜来身上。
四目相对,似传万语。
于喜来上前一步。“大人勿惊,待本捕头前去勘验,回来一定有个交待!”说完转身要走。
盐漕孙海伸出手臂拦住了他,其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你还是先歇歇吧!…当务之急不是勘察。”说完,他转向知县。“大人,两日之后,青州都统济世哈大人率八旗兵马要过此桥,前去剿匪。此桥可是一年前山东巡抚大人督办,县大人亲自监造的。今新桥垮塌,正适济都统前去剿匪之时。…兵马过不去,都统是否会想大人有意毁桥,贻误战机,通匪纵匪呢?”
孙海言毕,转身看着众吏,洋洋自得。
“你…”谢知县两眼射火,看着孙海,正要发火。一看于捕头暗里摆手,转尔平和下来。他似往常一样,尽显职业笑容,说道:“孙大人,此言过矣!…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新桥虽垮,可怎能联想通匪一事?本大人所为,众吏可见!”他目视众人。“还是快些想些补救之策吧!”
“补救?”孙海直视谢知县。“大人,二十几丈宽的水面,沟壑高有几丈,此桥本该用石槨、石面建造,可有人却细木充填。如今,就是动用本县所有百姓,恐怕亦难修复!”他转向大家。“八旗兵马,杀人成性,再加上当朝圣命剿匪,怕是县令大人难过此关!”他环视众人。“此事怕是要连累大家:轻者丢官,重则丢命!”他侧视谢知县。“大人,你我多年共事,不忍见你衙外被斩,不如丢官保命吧!…怎说你我皆是汉族,都曾是明朝臣子,如今又一同为大清效力,决不落井下石。”
众衙役面面相窥,若有所思,最后都看着谢知县。
谢知县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孙海,哈哈大笑。“孙大人,好意领了!垮桥之事本大人自会担当,各位大人放心!就是本官一死,决不连累同僚。”他环视众人,面带义气之色,话语掷地有声。他再转向孙海。“孙大人,你就放心吧!你亦管好你的盐漕,别让于七匪邦劫夺,届时,大人亦有口难辩,获个通匪的罪名。”他缓了口气。“忘了问孙大人,几万匪徒可吃盐否?”
孙海眯眼直视知县,欲言又止,鼻子哼了一声。
谢知县微微一笑。“此事关系重大,未有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以通敌报信罪论处!”
他站起身,高声说道:“散堂!”说完,他急从侧门而出。
果然不出谢知县所料,他前脚刚进后厅,知事、捕头、幕宾便跟了进来。
众人也不寒暄,竟直落坐。
谢知县掩好厅门,回身指着知事。“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知事叹道:“我不是奉大人命令去督办大军所需粮草吗!可近匪地区老百姓不买官府之账,根本无人缴纳。乡保、村保亦不敢动硬,都怕于匪报复,无耐,只带乡保自家两车粮食往回赶来。”
“这帮刁民,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还造反了!”于捕头愤愤然。
“什么时侯了?还想这些。”谢知县止住于捕头,转向知事。“快说桥的事!”
“我们几人押着两车粮食就上了桥,我们骑马之人都过来了。”知事咽了口吐沫。“回头一看,头辆车的轱辘陷在了桥上,我等赶紧下马,再招呼后车之人,助推前车。可试了几次,车轱辘越陷越深,眼见桥面开裂,断木声刺耳。我等几人刚跑至桥头,桥身就裂为两截,掉进河里面。”他看看大家。“再晚一点,恐怕…”他叹气摇头。
“民夫、车马呢?”谢知县追问。
“两车人、马都掉下去了,十几丈高,都死了!”知事低声说道。“没人看见!所以大堂之上,桥塌原困我支字未提!”
屋内一片寂静,众人若有所思。
“大人,官兵剿匪,这可是唯一通道。”于捕头紧锁眉头。“孙盐漕所说不无道理,济世哈这个都统杀明军、闯贼无数,屡立战功,得兵部、圣上赏识。他为要剿匪之功,杀我等小辈可先斩后奏,若落得把柄在他手里,对我等便是宰杀牛羊了!”
“所以说不能落得把柄!”谢知县深沉说道。“既要过关,又要防他人暗地鼓动。”
知事起身,目视知县。“咱们还是老办法,多备金银,再挑几个黄花丫头。”他笑了笑。“济都统自会满意,反正连年天景不好,卖儿卖女的,多着呢!”
“能否赶修?我可多抓些男丁。”于捕头也看着谢知县。“我等与济世哈没有交情,也不知其喜好,冒然相送重礼,弄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知县叹口气。“为省银两,是我让工头贾彪少建两个石墎,没用北方粗木,只以当地细槐拼接。”他看看幕宾谢先生。“谁料想官军这么快就来剿匪,本以为做做样子。”
谢先生双眼一迷,笑道。“大人,如此直言,看来,这厅内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点头附合。
“既为自家兄弟,众人拾柴火焰高。…本是坏事,可大人安排得当,还可变成好事。乐极生悲,坏极当生好啊!”谢先生胸有成竹。
“于捕头,你速拿住工头贾彪,先放入大牢。”谢先生看着谢知县。
谢知县忙冲于捕头点头。
“再让你的捕快看住孙盐漕,记住,只看他做些什么,召见了哪些人,千万别让他发现了。…他上头有来头!”谢先生目光凶狠。“剩下的你就听召呼吧!”
“快去!快去!按先生说的办。”谢知县崔促着。“特别是孙海!他不会闲着的。”
孙海真没闲着。一下衙堂,他暗示了一下学事,两人便骑着马,拐弯抹角,来到了团练处。
孙海吩附团丁将马拉进后院,勿让外人看到,然后两人直奔前厅,推门而入。
团练刘忠正和手下看着地图,见门被推开,抬头看见孙海已进厅内。看看二位表情,便知不似平时喝酒闲聊,忙屏退下属,掩门落坐。
“表兄,你在查看剿匪路线吧?”孙海看着刘忠。
“是啊!”刘忠双眼含愤。“总算盼来了官兵,这次定剿灭于七,杀得一个不剩,为我父亲报仇!”
“刘知州残死于七手下,表弟也愤恨在心。”孙海叹道。“没有姑夫大人提携,我也难有今天啊!”他看着刘忠。“他要是有灵,见得咱二人还被谢老财欺负,怕是看不起我等了!…不过,今天可有机会让咱翻身了。”
“噢?”他看着孙海,略带惊奇。
孙海看着学事,向刘忠呶呶嘴。
“刘团练,刚刚知事禀报,由谢知县监工的靖匪桥塌了!”学事抱拳。
“如何塌的?济都统两日后可要经过此桥啊!”刘忠有些急切。
“你急哪般?”孙海笑到。“桥又不是你监造,是谢知县!白花花的银子可是划出去了,…桥还没用,却弄得一个垮塌残壁,哈哈哈,表兄,我的刘团练,殆误剿匪!…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可真要是过不去,剿匪不成,再让匪部跑了,那可是白准备了!”刘忠指着地图。“剿匪事大!这是家仇国恨。…我找谢知县去,先商量一下如何补救?”他顿了顿。“等灭了于七,我再一起和他算帐。”说完,刘忠要走。
学事拦住了他。“你找他?恐怕一会他就来找你了!”他把刘忠按到座上。“就那桥,偷工减料,强抓民工,就地取材,本在做秀;再者贾彪这个工头,对修桥根本一窍不通,能不垮塌?这点,知县会更急,他在和他的脑袋抢时间!”他坐了下去,看着孙海。“谢知县有权上奏州府,孙盐漕有权上奏山东盐道,而你刘团练确可上奏青州济世哈都统。”他一笑。“刘团练想想,他谢知县也明白此理。他会为保往脑袋,来找你,还会编无数个理由。”
“我怎么办?”刘忠看着学事。“把他抓了,送到济大人那!”
“谢老财会认罪吗?他有那么简单?”孙海看着刘忠。“图谋上司,以造反论罪,你该知道。要想搬倒他,得搜寻证据,我就不信那些民工都会包蔽他。再者,济大人过不去剿匪,准治罪你二人,你可当面揭他短处。”孙海咬咬牙。“再加些其他烂事,非要他命不可!”
刘忠点头。“也只得如此,看他耍何把戏?”他看看学事。“您德高望重,老百姓买你的帐,就有您老人家你多搜些人证、物证,咱也俩手准备!”
学事点头,起身和孙海施礼告辞,然后向门外走去。
一团丁急勿勿跑进来。“刘团练,大事不好了!知县大人派捕衙通知你,速去县衙,说于七匪部把靖匪桥给破坏了。”
刘忠与孙海和学事相互看着,仁人皆是目瞪口呆。
垮塌的靖匪桥下,两侧站满了衙役。他们立在齐腰深的水里,手抚扶着刚刚垫起木板桥的两侧模木,目视着官兵的铁骑在头顶经过。
谢知县一身朝服,却未戴官帽,站在水中第一位。他能看到远处马上的济世哈都统表情,他也知道,济都统也一定看着他,官兵、衙役都在看着他,那些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也看着他。于是,他托举着横木之时,挺直胸膛,一副无视困难之势。
于捕头跑向济世哈马前,抱刀施礼:“报告都统大人,于七匪部知道大人率官兵要来,便事先破坏桥梁。我等护桥衙吏虽与死战,终因匪邦人众,受伤多人后才不得不撒。同时,我等也杀死山匪两人。”他指指旗杆上挂着的两颗人头。“山匪虽破坏了桥梁,可谢知县为让将军剿灭山匪,还宁海县一个安宁,带领全县衙役两天两夜添石抢修,定确保将军及时剿灭山匪!”
济世哈看看水里的谢知县,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转身看着身边的刘忠。“你能训练出五十人的路探,功在其首。待本都统凯旋归来,定上奏兵部,为你请功!”
刘忠拱手相谢。“济大人,刘忠想随前锋一起剿杀山匪。”
“噢?”济世哈盯着他,心想汉人官员一说剿匪可就是害怕的。
“大人,家父刘文淇、刘知州就是这帮山匪以汉奸之名斩杀的,小人家仇国恨,怎能落伍他人!”
济世哈一振激动,看看身后的满汉将领。“这才是我大清的勇士,准!”
看到官军都已过桥,济世哈一带丝缰,转向众将。“济世哈传圣上令!”他抱掌向天。“天下己定,唯此地山匪胆大妄为,对抗朝庭,藐视天威。着青州都统济世哈领兵剿灭,对山匪、通匪、匿匪者严惩不待,格杀勿论!另为彻底断匪患之源,将匪地居民迁往宁海、淄川两县。”
“皇上圣明!”将领们异口同声。
济世哈手擘一挥,勒马冲向桥头。
众将紧随,过了石桥,绝尘而去。
谢知县被扶上官道,深身打颤。他看看身后和他一样的衙役,似笑非笑,长舒了一口气。
他向一旁的百姓抱拳。“各位乡亲,能知社稷大事,助本县修桥,助官军剿匪,实乃大义。本县深为感动,故决定,待剿灭山匪后,每户给地三亩!”说完,他挥了挥手。“散了吧!明日县衙领赏!”
“谢谢大老爷啊!”“大老爷真是好父母官啊!”
百姓感激着,渐渐离去。
于捕头看着谢知县在微笑,也附合着。“大人,有惊无险!”
他转向知事。“还是师爷妙招,因祸得福!”
知事看着谢知县。“还是大人英明,当机立断。听到了吧?济大人说了,山匪之地全部清野,这事自然归我县所管。…到时候,于捕头,有你忙的!”
“应该!应该!”
三人大笑起来。
“还有,我估计着,剿匪之后,男的必多死亡,移出来的也就是妇女孩童了。”谢知县看着他俩。“她们身上可有几个县的金银细软啊!”
“人、钱都要了!”于捕头兴奋着。
“怕是济都统都拔完毛了!”知事说道。“土地、房子人人要有,咱这宁海县的荒地、闲房可就值银子了!…大人,我还是先登记造册,定价待售吧!”
“知事想的周全,就这么办。”他转向大家。“各位办差辛苦,今日本县自出银两设宴犒劳,一醉方休,哈哈哈…”
众人喊着谢谢之声,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陆续向回走去。
知事回头看看石桥,侧身又看谢知县,轻声问道。“大人,上游掘开的河口和人头怎办?还是给他们…”他本想说要给受灾及死者一些补偿。
谢知县的目光打断了他。“淹吧,反正是上面让干的,就说为了断匪邦之资。至于人头,咱都和济都统说了,那是山匪的人头。挂着,也显得我们一样愤恨山匪!”谢知县见知事没吱声。“多给两家点银两!”
知事点点头,跟着队伍兴高彩烈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空旷的石桥边,只有挂在旗杆上的两颗人头随风摆动。
细细看去,人头上的两双眼睛渐渐睁开,直至圆睁怒目,看着蒲松龄。
蒲松龄颤抖着身躯,后退着,嘴里含糊不清。“关我何事?”
可两双眼晴还是死死盯住他,随着两颗人头的飘动,快速地移向他眼前。
蒲松龄大惊失色,转身便跑。
两颗人头又移至他前面不远处,眼睛还是盯着他。“别怕,我们已不是冤魂野鬼了,是在投胎人的路上。现在,我们能分辨出人鬼,刚才那些人里,就有许多是跑出的贪鬼、色鬼。…等你会分辨人鬼了,就知他们很快要被锁回的,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蒲松龄听完,知其没有害自己之意,才稍去惊恐,怯声道:“你们为何说给我听啊?我就是一穷秀才,只是偶然听到、看到他们所为。我也知道你俩实为赶车村民,被说成山匪,身首两处,冤屈,我又能何为?”
“哈哈哈!你既是秀才,就要教人圣贤之理,识辨人鬼。免得冤鬼太多,来祸害人间,令百姓苦难叠生!”两双眼睛与蒲松龄似已近在咫尺。
蒲松龄不敢反驳,只能唯唯诺诺。
瞬间,人头消失,声音却在回荡,震耳欲聋。
蒲松龄一急,睁开了眼晴,才知这原是一场恶梦。
天还未亮,他能感觉到自己就在自家的炕上,隐约听得见妻子和儿子的熟睡声。
他又闭上眼晴,回想着自己怎么会在家中。
想起来了,昨日早晨,自己约好友李希梅、张笃庆、王鹿瞻一起去贺同邑友人孙蕙高中进士:孙府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欢笑声、祝贺声此起彼伏。
孙蕙执手勉励:“诸位才学横溢,他日亦会金榜有名,兄年长诸位十余岁,当然先行,他日还需互相提携!”
费县令语重心长。“松龄,你曾得恩师施大人赏识,得县、府、道博士弟子员第一名。本县曾亲去蒲府祝贺,实替恩师鞭策于你,今再贺孙进士,实为同僚,愿他日同样贺你。本县几次听到衙役说你不寻正统文章,专爱写鬼怪妖狐之事,此等非议发生在朝廷严惩庄廷洞文字案后,真若查实,可定死罪啊!”他呷了口茶。“恩师施大人已卸山东学道,回故里了!”他对松龄吃惊状点点头。“本县深知官场水深,特别是此地,朝中、道府、州府皆与此齐地旧都之人密切,稍有不慎,便可得罪他人。本官虽刚过而立,确已走过一回官场,平生无怨。而你新秀,当慎与他人交往!”
蒲松龄在被窝内转个身,想想费县令所言,不免有些悲切。恩人归还故里,要能送上一程,也心中踏实,可没有机会了。他长叹一声,漫漫人生,必梦里常常相见。而费县令所说非议,定是有人在密报自己写那鬼狐之文。他能直言相告,便在呵护自己,可他自己必面对诸多难事。
松龄又想起了宴习上新朋老友的欢聚:众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特别是那个宁海县来的弟子生,所谈之事极其新颍动心。“于七山匪攻入州府,杀官吏无数,及至官兵一到,亦使山匪血流满街。单在一学官之家,就杀匪五百。匪邦不知何故,连老翁、弱冠者皆参战,视死如归。特别是济世哈都统,率八旗满汉劲旅,一举剿灭了山匪。据说,山匪不论老幼,但凡男丁,一律剿杀;还把余下妇孺迁至他处,想必这里也安置许多吧!这下,彻底绝了山匪。官兵缴获资重、女匪,大车马载,整整过了一天。要说是我辈楷模者,当属宁海知县,对了,现在其已升任知州了。他决堤拒匪,助官军剿匪,再疏财济助流民,安置匪区移民,处处得当。连都统、道台都夸其能为圣上分忧。皇上亦知道此人,何等荣耀!…还有刘团练,现在已是青州剿匪使,他曾训练五十团丁,专以熟悉山地、匪邦行程为技。此次为剿尽于七山匪立了大功,连济大人上报山东提督都说,刘海当属首功!”
蒲松龄和众人听着,一些弟子员振奋不己。
“杀人太多了!”松龄记得有此感叹。然后,众人就互敬互喝,大家互别,最后回家了,自己定是倒头便睡。可刚才一梦却清晰无比,连姓名、长相、官职、话语、所作所为皆与那位讲的一样,可实情与那位弟子员所传却不一样。若说刘海死心仇恨同族尚可,因其父死于义军,原谅其有报仇之心。可谢知县若真是梦中一般,岂不人面兽心!然而,他怎么会有百姓拥戴呢?怎么会有上司提携呢?那么多官吏就没人上告吗?
松龄暗自摇摇头,不敢相信会有如此阴损之官。
他想着两颗人头,竟能说话。“现在,我们能分辨人鬼,刚才那些人里,就有许多是跑出的贪鬼、色鬼。等你会分辨人鬼了,就知他们很快被锁回的,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哈哈哈!你既是秀才,就要教人大道,识辨人鬼。免得冤鬼太多,来祸害人间,百姓苦难叠生!”
松龄一惊,又暗自摇摇头,也许《搜神记》看多了,自己也在做着糊涂梦。
他想象着官兵追杀于七山匪的情景,定当是血腥,残忍。上万人的生命,皆会死于刀枪之下。便是无辜的人,也不会幸免。他睡不着了,索性起床,轻声来到桌案旁,点上油灯,展开了纸张。
他提笔沾墨,刚要书写,却又放下。
费县令的话犹在耳畔。“本县几次听到衙役说你不寻正统,专爱鬼异,此等非议发生在朝庭严惩庄廷洞文字案后,真若查实,可定死罪!”
他这几年早已听说,许多文人因口舌或文章字意,流露对满人朝庭不敬,便因罪而被投入大牢,或是问斩,或是充奴。故天下文人多避之不及,谁还敢再写此类真实文章。庄廷洞便是私修明史,犯下大罪,三族不保,且牵连无数读书之人。天下官吏文人,谁人不知?谁人不畏?
费县令是不会无的放矢的,他必然也是自己的恩师---施闫章的学生。当年自己得县、府、道弟子员考试第一之时,他亲自到家来祝贺的,这是自己极大的殊荣,也是蒲家庄的荣耀。毕竟,有多少年了,没有哪位县令来过村里。后来,自己才知道其中原委,唉,可惜,赏识自己文章的施大人改年就卸认了,而这位鼓励自己多次的费县令看来也是自身有许多苦痛。这个淄川县,大户众多,世袭高门之族十几户,多与现任官员沾亲带故,还有一些大族子弟在京为官。自己耳闻目赌,多少人来此地为官,若不与这些大户走动,不保证他们利益,便很难在此地久呆。费县令的几次审案已被传为佳话,深得老百姓佩服和爱戴,也说明他秉公执法,不循私情,这定会触犯一些人家。唉!松龄暗自叹口气,他自身如此,还要提醒自己一个穷秀才躲避是非,实在让人感激啊。可自己觉得,写些志怪小说,一抒胸意,甚是痛快;不写这些,心里就有一种压抑。李希梅、张笃庆,这是自己的好友,他们虽然看过自己写的东西,也欣赏,可还是劝自己放弃这种创作,毕竟它和考取功名的八股文章格格不入。可他们哪里了解自己的苦衷,一味地写那种歌功颂德,且又用圣贤之文缰硬地套改八股文实在是可恶。自己是饱学历史的,诗词写的是风雅,《史记》《汉书》是记载历朝历代的君臣之事,褒贬自有公任,而前朝的《水浒》《西游记》确是脍炙人口,难道这不好吗?作者嘻笑怒骂,敢恕敢想,写人写事,刻骨刻魂,多好!自己不再步其后尘,另辟蹊径,借魏晋志怪之貌,实讲当今之史,何必奉承苦难和无道!也是啊,哪代王朝愿意说自己的丑陋之事,而哪位欲考取功名之人不是一味曲意奉承。天下读书之人,几人不是为考取功名,也只有考取了功名,才可以富贵家族,荣光圣贤之理啊!
在所看书里,自己为之感动的人物,荣辱沉浮,千载犹存,常使读书之人泪满衣襟。自己不就如此吗!想马革裹尸,朝堂泣血,还要先登进这官府之门啊。自己少年勤学,已获丰收,荣耀过县、府、道弟子员第一,再后就是乡试了。只要这全国的乡试榜上有名,自然就成了举人。凭自己的才识,进京城会试,自然名例前茅。如再可能殿前一展文采,得圣上夸赞,他日岂不是要入掌朝堂,一展心中报复。到那时,也会象施大人那样,为官之余,自成一家,使文章成后世典范。
想到这里,松龄自我安慰许多,圣人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己也许会是例外。八股文还要修,时艺不能荒废,而自己喜欢的小说还要继续,那必是他人没有的道路。事实证明,自己的那些志怪文章是众人喜爱的。不过,还是要记住众人的提醒,不被他人利用文章的针砭时弊而陷入文字狱中,否则,一切皆成泡影,还要连累妻儿和家族。
他拉开底匣,在成堆的书稿里找到了《鬼哭》这篇。他迅速阅览一遍,看到“‘你们不知我是王学政吗?’众鬼嗤嗤冷笑。”这句,满意点头。对,就这样表达,鬼还怕贪官污吏吗?其性本一。
他再次拿起笔,稍有思考,便写下“野狗”二字。野,关外之人;狗,官兵也。
他理着思路:就用一人从死人堆爬出,来比喻残暴杀戮之重;用狗牙来喻杀人兵器;用山匪杀而不死来喻冤魂不散,也可指李闯王时的这些农民义士不屈不挠吧!可怜的那些义军,推翻了一代王朝,却没能来得及为百姓谋些福利,便让夷族铁骑杀尽,值得为其留下可歌可泣的一篇历史记录,后人也会记住的。
想到这,松龄微微得意,于是伏案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