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以为死亡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没有想过死了之后还有人在旁边回顾她的一生。如果她早知道有一日会在人前如此丢脸，她还会做出当初那些事吗？
其实还是会的。越是回想自己的一生，她越是明白自己就是欲望的奴隶，就算再重来一千次，她仍然会选择做一个洒脱的人，驱从于自己的欲望。
鬼差出了回忆长廊踏上地府土地的时候，身上披着的斗篷如同灰烬一般散开，露出和活人一般无二的脸。在人间他还可以幻化出斗篷遮住自己的脸，但这种幻术在地府就会自动失效。
白无常牵了约莫十根绳子，红色的大舌头吐在外面长及膝盖，绷直了双腿跳到无旧身边，口齿不清地同无旧打完招呼就把目光转到宁倾身上。看到宁倾，白无常的长舌头都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宁倾看得一阵恶寒，“你离我远点。”
白无常不客气地哼了哼鼻子，“无旧，你今天这个食物脾气有点冲啊，你要是吃不完，留一条腿给我。”
“你敢——”宁倾大喝！但剩下的话又被无旧一个响指给封住了。无旧绕了绕手中的勾魂索，拉近了自己与宁倾的距离，一手挡开白无常的身子，懒洋洋地说，“这是阎君要亲自问审的人，你死了这条心吧。船伯，这有人要渡船。”手臂对链条一使劲，宁倾的魂魄就被轻飘飘地甩上了船，宁倾被封住的嘴依旧抗议，无旧又出声，“没有喝孟婆汤的人掉下河，来生会变成智障。”
宁倾安分了。船伯一边摇桨一边偷偷打量宁倾，“这是阎君要审的人？”
“嗯。”无旧只回了一个字，不想多说什么。
船伯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摇摇头，“哎，给地府添麻烦就算了，还长成这副样子，阎君一定不会轻饶她喽。”
宁倾活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说她长得丑的，还是被一个脸上的褶子缝儿都能卡死苍蝇的老头子嫌弃的，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在阎君殿上跪着的时候，她才知道不仅地府的昼夜与人间是颠倒的，地府的审美也是同人间颠倒的。像无旧那种完好无缺和活人别无二致的，就是丑。而阎君那种青面黑眉大獠牙的样子就是貌比潘安。
阎君大手一挥，桌上的竹简“啪”地摊开，桌面正中央，以朱笔写就的“宁倾”二字分外惹眼。阎君的板子在桌子上使劲地敲了一下，宁倾的身边就多了两个近两米高的大汉，就像两座大山似的，对她怒目圆睁。
判官手里出现一卷名字组成的字帖，一个判官拿，一个判官念。起初她还不明白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当念到前皇后、前皇后族亲、大王子、四王子和前些日子她处死那些设聚魂阵的巫师的名字时，她明白了，这些是死于她之手的人的名字。前前后后，将近三百个名字。两个判官轮着念都念得口干舌燥。
“阎君，此人枉造杀孽，坏我地府秩序，属下建议判至岩浆地狱。”宁倾疯狂杀人的时候，在阳城一带产生了大量鬼魂，害得他们负责审恶鬼的判官也被拉了去做黑白无常的工作，多年不去人间的老胳膊老腿酸软了好几个月，让他们碰上罪魁祸首，正好解气。
“她长这么丑，别脏了我的岩浆。拔舌地狱和割鼻地狱都去一下，先改造改造了再去岩浆地狱。”阎君漫不经心地说着，看得出来是非常地不高兴。
“阎君不可。”
无旧和其他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位判官。“此人有功可抵。”这位判官禀明了宁倾治水一事。
“这样啊。”阎君手里的板子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案桌，“那我的岩浆可以幸免于难了。”阎君的目光注意到角落的无旧，问他：“无旧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要说的？”
无旧走到中央，行了个礼，“殿下，你可还记得之前彼岸花谢之事。”
“我的花就谢过一回，我能不记得？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
“当年那鬼魂并非生命之神春神，而只是她身上携带了春神元神的部分能量。春神元神之所以会进入凡人魂魄，皆是因为这个人主使那年十个巫师施展禁术聚魂阵所致。”
不需要无旧继续说，阎君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因果：“简而言之，就是你这个丑东西，害得我的花倒了一片。”说话间，阎君已经起身，走到了宁倾身边。“既然如此，她便在地府待到那个聚魂阵的受害者原谅她之时吧。就这么定了，我不想再看到这张脸，无旧你带来的你给弄走。”
无旧很快拉着宁倾退出了大殿，还解除了宁倾的禁言。
“宁夕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替她多此一举？”为什么都到地府了，都还有人帮着她？宁倾挡在无旧身前质问。
“地府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无冤无仇的报复。我会说出这件事，是因为你造出的鬼魂不仅害得阎君的彼岸花谢了，还害得我被罚失去了我的斗篷。”那个斗篷，无旧曾经躲在里面大半辈子。就因为那次，宁夕发出的生命之光照灭了死亡之花彼岸花，才害得他被阎君惩罚，将他的斗篷丢进了忘川河里。
宁倾冷笑，说什么也不会去找宁夕。但还是被无旧强拽着去埋葬宁夕的那片桃林水潭了。
他们到时，水潭已经干涸，潭底的泥像是被翻起来过一样，弄得草地上到处都是，聚魂阵已经被彻底破坏了，没有一点魂魄的味道，倒是充满了浓郁的妖的味道。
无旧只得带着宁倾回到地府向阎君禀明此事。
阎君非常淡定，“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让她在地府呆到被受害人原谅为止吗？她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很久以后，无旧找到了宁夕，跟她说起这件事。
“这是留音石，你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带给阎君吧——我宁夕愿意原谅宁倾的所作所为。”
“你原谅她，她的惩罚就结束了，她就可以去往生，而你却一直只能这样了。这是阎君在替你讨回公道，阎君的公道是世界上最后的公道了，你想清楚了吗？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没有底线？”
“我知道不应当包庇他人的错误，我也知道没有底线的善良是软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我姐姐呀，我愿因此原谅她今生对我所做的一切。”宁夕无奈却坚定，“就这样吧。”以后宁倾的事与她无关了，就算她是她姐姐，她也只有资格原谅姐姐对她做的事，没办法替其他人原谅她。
无旧将留音石带回地府后，阎君特意放给了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宁倾听。待她听完了，将她扔进了投胎的轮回里。
“这两姐妹挺搞笑的，一个因为是自己妹妹，所以要杀了她。一个因为是自己姐姐，所以要原谅她。”阎君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