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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驱赶一只黄鼠狼

说起养鸡,我敢说,皮婆婆是我见过的人中最用心、精力最旺盛的人了。

她住在我家的后面,独居,那是一栋竹林掩映的大房子。她家房子后面再没有人家,竹园尽头是一座矮山坡。密密的竹林像长长的围墙把皮婆婆的后园紧紧围了起来。园内,光线暗淡,夏天清凉无比。园外是一条小路,高高的、密密的竹林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小路凉爽幽静,是孩子们玩耍的场所。我们这些孩子常常透过竹林的缝隙往里看,一个身材矮小但腰板笔直,头发花白但声音洪亮的婆婆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她一年四季穿着一双短筒雨鞋,套着黑色衣服。她总是自言自语,一会儿小声,一会儿大声。她怪诞的表情总是让我们发笑。

竹园里,一只只肥硕的鸡摇摆着圆鼓鼓的身子像她们的主人那样走来走去。麻花的,纯白的,土黄的,油黑的,它们骄傲地昂着头,迈着阔步走来走去。几只颜色各异的小猫趴在门边的青石板上,有时眯缝着眼,有时懒洋洋地喵几声。

从我记事起,皮婆婆就是一个人住着,多年来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养鸡,养鸡,养鸡。

每天天色未亮,皮婆婆便穿着雨鞋,驮着鱼罾,穿过我家屋旁的竹园,把鱼罾下到我家门前的池塘里。她从来不吃鱼虾,罾来的小虾洗净后,摊开在文火烘烤的锅里。虾子变成虾红色,然后匀开在筛子里,晾晒在阳光下。她每天端一盆虾子分发给她的鸡们猫们。鸡们围着她,一个个伸长脖子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她一边慢悠悠地分虾,一边大声地骂它们:“怎么又抢起来了?排队排队!大个子,你这个八方货,好霸强,你啄别个干嘛?老母鸡,倚老卖老是吧,想吃独食吗?”她总是对我母亲说:“鸡要吃小虾的,可以补钙,下蛋快些。”

皮婆婆还有个怪癖,鱼罾下到池塘后,她便趁那个当儿做每天必做的功课:擦玻璃窗。她搬来那张结实的四方凳,爬上凳子,拿着湿抹布,一处处细细擦拭。她常自言自语:说我不干净?哼!你那灰暗扬尘的瓷砖屋比得上我这砖瓦房吗?你那白玻璃有我这几十年的老玻璃亮吗?

路过的人笑着说:“婆婆,别说了!媳妇回来了,都听到了!”

皮婆婆张望了一下,哼了一声:“我敢说,我就不怕她!哼!”

她说话的时候,她的鸡陪伴在她的左右。它们在草丛里散步,捉虫子,不时点点头,咯咯地叫着,好像在回应它们的主人。

我们村的人都说:全世界的玻璃都比不上皮婆婆家的亮。那浅绿色的窗户晶莹透亮,像一块块美丽的翡翠。玻璃窗里反射出栗树的影子,反射出我们这些孩子的小花脸。一阵风吹过,影子像在碧绿的水中荡漾。

十点钟,她开始准备午饭了,确切地说,是早中饭。她的饭食非常简单,一碗饭,一碗青菜。厨房里,几十只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几只猫喵喵喵地此起彼伏。她把鸡全都轰到园子里,大声嚷着:“没用的东西,自己不会找吃的,去去去,去园子里找虫子吃。”我们躲在竹园外也像母鸡那样咯咯咯地笑起来,千方百计引皮婆婆出来:“鸡婆猪婆皮婆,鸡皮猪皮老皮。”皮婆婆总是中计,边追出来边骂我们:“你们这些没礼貌、没王法的东西,天天惹我个老太婆玩。等我抓着你们哪一个,我要用缝衣针把你们的嘴巴缝上,再煎几个鸡蛋在你跟前吃,欠死你!”她边说边砸吧嘴巴,那样子搞笑极了。等她追近了,我们便跑快些。她站住了,我们也站住了,露着缺巴齿大笑。她就站在原地骂,她骂得越刁,我们笑得越欢。我们扮鬼脸,扭屁股,伸舌头,直到皮婆婆忍不住了,笑得老脸开花。

下午,皮婆婆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菜地里。她种的菜不像菜,像一朵朵盛开的绿色的巨型花朵。她种了一大块韭菜,那韭菜一丛丛,一丛丛的,碧绿圆润,裹着一层光。夕阳西下,下工的人总喜欢绕道经过她的菜园,慢悠悠地,一饱眼福。虽然有人会在别人的田地里顺手牵羊,但没有人敢动皮婆婆的菜,没人敢招惹她的。她的每一棵菜长得什么样儿,每一个位置种的什么菜,她都有数。曾经有人带走了一棵大白菜,皮婆婆得了闲就坐在菜地里有板有眼地骂开了。她挖空心思,极尽所能,直到声嘶力竭。我的母亲是村里唯一一个同情皮婆婆的人,常常,她看着围在饭桌旁狼吞虎咽的我们会叹气,说皮婆婆是个可怜的人。父亲听了,不耐烦地哼一声。碰上过节,母亲会装上热气腾腾的米粑,让我送过去。

记忆中,皮婆婆站在我家后窗喊母亲的声音是温和的,悦耳的。母亲那土气的名字由婆婆的嘴里叫出来竟然是动听的:“桂全呀,桂全耶!”声音轻柔委婉。

大人们说,皮婆婆的菜用的是原肥。他们还说,皮婆婆呀,不管尿憋得多么急,不管路有多远,她都会赶回家,最终把尿拉到自己的尿缸里。大人们说完哈哈大笑,我们小孩听了迷惑不解,跟着傻笑。

皮婆婆对我母亲说,青菜给鸡吃,补充营养。鸡吃韭菜更好,消炎。皮婆婆的话对母亲的影响是很大的,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年近七十,喂鸡时仍然喜欢用青菜和韭菜消炎,用小虾小鱼补钙。我也深受影响,回到农村小住的日子,割几棵韭菜,慢悠悠地分发给你推我搡的鸡们,看太阳慢慢地滑下。

皮婆婆把满满一筐青菜放在门前的石板上,拿菜刀把它们剁碎,拌上饭粒,一点点均匀撒在食槽里。鸡们咯咯咯地你挤我啄,有时要闹腾好一阵子。

鸡们闹腾够了,皮婆婆便挥舞着双手把它们往鸡窝里赶。鸡们东躲西藏,皮婆婆左跳右蹦,嘴里喊着骂着,直到它们一个不落地乖乖地挤成一团。

皮婆婆对我母亲抱怨道:“这些鸡呀,我被它们折磨死了。为它们操碎了心,还不得好报。做得好好的鸡窝不用,偏要到处生蛋,害得我一天几次跟在它们的屁股后面捡蛋。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母亲说:“您家的鸡真争气,下的蛋比谁家的都好。”

的确,皮婆婆家的鸡下的蛋最好看:个大圆润,红壳的,白壳的,绿壳的,像课本上描绘的五彩缤纷的鹅卵石。皮婆婆提着一只垫了稻草的篮子,草丛里,竹园里,瓦砾里,到处寻找。她把它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五颜六色的鸡蛋像一个个乖宝宝静静地躺在稻草上。真美,真美!有时,我一个人在后门玩耍时,皮婆婆会做手势要我悄悄过去,然后悄悄塞给我一个绿壳鸡蛋,圆鼓鼓的。

皮婆婆不吃鸡蛋,她把一只只鸡蛋攒起来,一篮篮存起来,等着走村串户的收蛋人。那篮子里的鸡蛋堆积起来,堆成一个好看的三角形。收蛋的也是一个婆婆,喜欢说话,喜欢笑,看得出,她对皮婆婆家的鸡蛋是极其满意的。两个婆婆坐在竹园里拉着家常,讲着各个村子的婆婆媳妇的闲话。微风吹拂着,鸡们慢吞吞地散步,咯咯咯地叫唤,一切都是悠闲的。

这就是皮婆婆的鸡,让她劳让她累的鸡,也让她笑让她骂的鸡。

然而,黄鼠狼的拜访打破了皮婆婆的养鸡生活。拉锯式的人狼大战打响了,战争给皮婆婆的竹园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夏天的中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也是田贩里、村子里最安静的时候,此时正是黄鼠狼出没的最佳时机。不知多少只黄鼠狼自由地奔跑在无边无际的田野,窜进寂静的村子,不知多少人家的鸡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着阒无一人的田野,禾苗耷拉着脑袋。农民们伸开手脚,舒舒服服地睡午觉了。孩子们则坐在阴凉的地方做游戏。

皮婆婆整装待发,精神旺盛。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怀抱着一根破竹篙,坐在竹园的一个隐蔽的地方。

她常对我母亲说:“有一只黄鼠狼盯上我家了。有一次它偷我家的鸡时,我的竹篙打中了它的屁股。这不,它天天找我报仇,天天中午来偷我的鸡。我认得它的,浑身金黄,尾巴那里有一撮红毛。”我总是挨着母亲听大人说话。我望望皮婆婆家后面的矮山坡,仿佛看到一只金黄色的黄鼠狼在金色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奔跑,奔跑在无人的山坡上,飞向漂浮着白云的天际。

竹子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微风阵阵吹过,园子里格外凉爽。鸡们一对对,一群群走来走去。

突然,破竹篙猛烈敲击竹林而发出的破裂的声音打破了午间的宁静。皮婆婆一边敲,一边破口大骂:“黄货来了,黄货拖鸡来了!黄货,你有本事冲我来呀!叼我的鸡算什么?抓住它,抓住它!”她奔跑着,像战场上的士兵勇敢无比。配合着她奔跑的还有她的鸡们,小猫们,它们像惊恐的小鹿乱飞乱跳。整个园子成了有趣的动物世界。

园子外,我们早就飞奔而来,配合着皮婆婆的脚步奔跑着,跳跃着,叫骂着。

尽管破竹篙的声音那么刺耳,尽管皮婆婆骂得声嘶力竭,我们仍能透过密密的竹林,看到一只矫健的黄鼠狼成功地叼走了一只鸡,尾巴上的那一撮红毛像火焰一样耀眼。可怜的鸡早已吓得瘫软了!黄鼠狼窜出林子,跃上山坡消失在坡那边了。看上百遍千遍,我们都不厌倦:优美的身姿,金黄的毛发,弹跳的动作,一切的一切美极了,那是我们看到的最美的动物。多年后,这一切依然是我童年生活最美的回忆。

如此反复,中午是我们一天中最期盼的时刻。

说也奇怪,那只黄鼠狼似乎迷上了寂静的中午那独特的声音——破竹篙敲击的声音混合着一个精力旺盛的老妇人的声音。它从来不去村里其他的人家——任凭别人的鸡在外面闲逛,一心一意地光临皮婆婆的家。

皮婆婆一心一意地等待黄鼠狼的光临。她坐在竹园的一个隐蔽的地方,待金色的身影冲进来,她突然冲出去,一敲一骂,有时把黄鼠狼吓得仓皇而逃,她则又蹦又笑,像个孩子。

皮婆婆的行为极大地影响了我家的生活,准确地说,影响了我父亲的午睡。父亲是个视午睡为生命的人,他虽然聪明,但脾气暴躁。每天中午,我们孩子全部被母亲赶到我家的竹园里。大家悄悄地玩,轻轻地说话。在田里干重活的男人往往是倒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沉。善良的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关好门窗,甚至把一些缝隙用破棉絮塞紧。一段时间以来,皮婆婆与父亲倒也相安无事。

一天中午,父亲不知怎么没睡着,外面隐约传来破竹篙敲打的声音,皮婆婆的叫骂声。他怒气冲天,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冲着皮婆婆的竹园一顿大骂。皮婆婆不甘示弱,隔着园子哇啦哇啦回骂。两人只顾不停歇地骂着,谁也听不进对方说的话。母亲站在父亲身旁胆颤心惊,看热闹的人把竹园包围起来了。

我记得那一次他们两个吵啊吵啊,声音都嘶哑了,最后也听不到彼此的话语了,只看到两人隔着竹林对口型,手指头在空中画着。

大人们不去干农活了,小孩子们快活地跑来跑去。大家好像参加一个盛大而又热闹的集会,兴奋极了。

晚上,父亲闭着眼在夜空下的竹床上乘凉,我和哥哥姐姐挤在一张大竹床上,母亲在蚊子嗡嗡飞的闷热的屋子里洗碗。迷糊中,母亲坐在我们身边,她拿着大蒲扇为父亲和我们驱赶蚊子。母亲对父亲说:“今天中午没睡觉,不舒服吧?”父亲哼了一声。我们都清醒了,忍着笑,抖动着身子。母亲又说:“一个女人活到这个年纪,住在偌大的房子里,一个人进进出出的,像一座孤庙,真难受啊!养点鸡,养几只猫,生活有点念想,日子也好过些。她怎么养鸡,随她吧!”父亲回敬了一句:“要你教我!”那沙哑的声音酷似破竹篙的声音,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父亲又用那破喉咙吼了我们一声,气冲冲地回屋去了。母亲也笑了,笑出了眼泪。

许是母亲的原因,或是父亲的原因,自那次以后,皮婆婆中午驱赶黄鼠狼的方式改变了。她依然守在竹园里,手上却换了一个清秀的圆润的竹竿。

当黄鼠狼像一道金光冲下山坡,跃进园子时,我们张大的嘴巴来不及呼喊,皮婆婆已挥舞着竹竿跑来跑去,鸡们猫们闹腾着跳来跳去,我们举着双手在外面蹦来蹦去。园里园外像在表演着一场低音电影。当黄鼠狼飞上山坡时,皮婆婆用手做成话筒状:“孩子们,追呀!”我们欢天喜地往山坡上跑去,等我们爬上山坡时,黄鼠狼早已没了踪影,我们却高兴得笑倒在山坡上。有时,我们会埋伏在山坡上,看着黄鼠狼美丽的身影窜下来又飞上去。这时候,皮婆婆会给我们奖励。隔着竹林,她在每个孩子伸着的小手掌上放上五颗晒干的小红虾。竹园里,皮婆婆微笑着,温和地对我们说着话。那如菊花盛开的笑脸,那温情地话语让孩子们难为情地垂下了头。我们一点点地吃,一点点地品味。

一个大点的孩子说:“我们走吧!”大家各自散去。回到家,母亲正在涨糯米、粘米。我们围住母亲问她做什么。母亲笑着说明天我十周岁生日,她要慎重准备:早上吃粘米粑,晚上吃糯米肉馅汤圆。我们高兴极了。

第二天,母亲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馅粘米粑,亲自给皮婆婆送去。皮婆婆开了门,双手接过粑,说不尽感激的话。中午,她敲开了我家的后门,塞给我母亲一只老黄鸡。母亲百般推辞都没用,皮婆婆说:“这只鸡现在都不下蛋了,不值什么的,孩子十周岁生日多重要!”

母亲提着鸡给父亲看:“你看,皮婶这么盛情。她这人,就是嘴巴厉害了点,心其实蛮好的。”

父亲没说什么,睡觉去了,一会儿,他又出来,对母亲说,鸡头留下来,他有用。他睡了一觉后,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笼子。我问父亲做什么,他只是要我走开。

下午,父亲包好鸡头,拿着笼子出门了。看着父亲爬上了皮婆婆竹园后的小山坡,我忍不住又问了,可是大人总是怪我是个多事的孩子。我不即不离地跟在父亲后面。

太阳照在碧绿的青草上,明晃晃的。父亲把笼子放在一个半隐蔽的地方,然后把鸡头吊在笼子里面的钓钩上。父亲下坡时对我嘘了一声,小声说:“别让黄货知道了,它精得很。”我心里有些失落。

皮婆婆站在竹林里看着我们父女俩走下来,眼神有些奇怪。但她别过头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皮婆婆依然每天拿着那根青竹竿守在园子里,可是园子里没有了那闪电般的一跃,没有了鸡们的飞窜惊叫,到处安静极了。猫儿缩在角落里打呼噜,鸡儿躲在阴凉的地方打盹。皮婆婆望着园后的小山坡,眯着眼看着,等着,直到她的头也垂了下去。有时,她会被细微的声音惊醒,警觉地拿起竹竿敲一下,喊了一声:“黄货儿!”四周一片寂静,她的鸡依然沉浸在梦中。在地上玩竹条的我会安慰她:“黄货没有了,您安心睡觉吧。”皮婆婆用混浊的眼睛瞪了我们一眼,继续老年人的昏睡状态。我们感到索然无味,有的打起了哈欠,大家一哄而散。整个村子都午睡了。

我躺在竹床上,四周一片寂静。翻来覆去,我突然问母亲:“黄货为什么不来?难道……”母亲瞪了我一眼,又好笑又好气。我爬起来,百无聊赖地去我家竹林里闲逛,我的小花狗跟在后面。突然,小花狗汪汪叫着,向小山坡跑去。叫声惊醒了昏睡的皮婆婆,她站起身瞪大眼睛望着。小山坡上,一只黑狗正在刨坑,沙土在它的黑爪子下飞散开来。一会儿,一只瘦小的黄色的腿露了出来。接着,那条尾巴也被刨出来了,那一撮红毛显得异常刺眼。虽然我早有预感,泪水仍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向家跑去,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一道金色的身影正奔向天边的太阳……

父亲已起床了,正坐在堂屋里喝茶,母亲坐在他对面缝一件衬衫。母亲说:“现在总算安静下来了,皮婶也不用操心她的鸡被叼走了。”父亲说:“她这个婆婆可怜,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怪她的嘴巴讨人嫌。再说,吵归吵,事归事,过去的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母亲笑了,说:“你做了好事皮婶不知道?”父亲回敬了一句:“谁要她知道?”母亲笑着摇摇头。

外面一阵喧哗,皮婆婆站在我家的门口,大声问我父亲:“你说,那只黄货是不是你打死的?”她拿着那根竹棍,语气里满是挑衅。

父亲当即站起来:“是我又怎么样?”

“谁要你多事?关你什么事?”

“那是你养的吗?我打我的关你什么事?”

“那也不是你养的,你凭什么打死它?”

“我想打就打,与你河东河西。”

“我想骂就骂,与你河南河北。”

两人各执一词,不停地在自己的问题上兜圈子,谁也不听谁的。他们的表演吸引了全村爱看戏的男女老少。人们的鼻子笑歪了,嘴巴扯到后脑勺去了。

母亲双手颤抖,拉扯着父亲,嘴里轻轻说着什么。父亲狠狠甩掉了母亲的手,恶狠狠地冲母亲发脾气:“都是你!就是你好!一把粉抹到后颈窝里去了!”

母亲走到皮婆婆身旁,婆婆又哭又说。母亲轻轻拍着婆婆的后背:“皮婶,你消消气,他不也是为你老人家好吗?你养鸡多不容易,被黄货叼走多可惜啊!他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保住米的鸡,为了你好吗?”

几个女人走出来,同母亲一起连哄带劝,费了好大劲才把又跳又蹦的皮婆婆架回去了。一路上,她哭哭啼啼:“我的事情谁也不要管,是好是坏,与你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别多我的事!”

后屋的竹园里,我们能听到皮婆婆的自言自语声。更多的时候,猫趴在青石板上打着呼噜,鸡躲在阴凉的地方一动不动。皮婆婆坐在竹园里昏睡,怀里依然抱着那根竹竿,有时听到她的梦呓:“黄货儿!”有时,她拄着那根竹竿久久地盯着黄鼠狼曾经出没的后山坡出神。

园子里静得让人心慌,鸡无精打采的,下的蛋个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猫心不在焉的,人走近了,懒洋洋地喵一声;皮婆婆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皮婆婆是有儿有女的,老伴在世时在我们城里一家极好的单位上班,儿子接了班,把家安到了城里,女儿嫁到外省去了。媳妇有时会带着孙子回来看皮婆婆。

皮婆婆的孙子,那个城里来的男孩皮肤白净,穿着雪白的衬衫,吹着口哨在后园逛来逛去。他喜欢看奶奶养的咯咯叫的母鸡,喜欢看公鸡美丽的羽毛。

那个穿着美丽的长裙子的城里人站在屋子中央既不坐下,也不喝水。媳妇用挑剔的眼睛到处看,怪婆婆的屋子里有一股怪味,说她留的破烂太多了。媳妇批评她养了一群会传播细菌的猫,更为不满的是那一群群到处拉屎的鸡。

皮婆婆对我母亲说:“我这个媳妇啊,就是爱干净,嘴巴不饶人,其实心蛮好的。我每次去城里,她总是炖排骨汤我喝,说老年人喝骨头汤补钙。她不让我穿这身黑衣服,给我买了花衣服,我哪敢穿?”她笑了,“城里我怎么待得住呢?我怎么离得开我的鸡,我的猫呢?它们又怎么离得开我呢?”

对于皮婆婆来说,那不幸的一天来了。

当第一只鸡离群呆立,不吃不喝时,皮婆婆就已经预感到了鸡瘟即将侵袭她的竹园。她胆颤心惊,想尽了很多办法仍无济于事。当她敲着食物盆子时,几只鸡离群呆立,精神萎顿,并伴随着黄绿色或黄白色的腹泻,有时混有血液。皮婆婆看着她的鸡一只只地倒下去,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她把她的鸡一只只埋在后山坡上。当她埋完了她的最后一只鸡时,这个曾经身手矫健的婆婆竟然是跌跌撞撞地蹭下山坡的,回到家关上了大门,屋里断断续续传来呜咽声。

母亲很难受,几乎不敢提皮婆婆的事,父亲也是默默无言。皮婆婆的竹园里,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秋风阵阵吹过,黄叶片片飘落。皮婆婆病倒了。

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即将过门的孙媳妇。

孙子英俊阳光,孙媳妇清秀活泼。两个孩子像清风迎面扑来,一左一右搀住了奶奶。皮婆婆顿觉神清气爽,三步并做两步,从一个装破烂的大缸里拿出一大包厚厚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钱,送到孙子、孙媳妇手上:“我的好孩子,这是奶奶卖鸡蛋攒的钱,留给你们买套新衣服。只是我现在没有鸡了……”皮婆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语无伦次,“有只黄货儿天天中午来,满园子追,鸡满园子跑,我满园子追。后来,它不来了,鸡也不跑了,鸡都死了……”

村里人闻讯而来,皮婆婆的儿子忙不迭给大伙儿敬烟。

孙子拉着奶奶的手,拍着奶奶的后背,笑着说:“奶奶,别哭了,你要做太奶奶了,跟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吧!”

皮婆婆破涕而笑。

媳妇抖开一件印有牡丹花的外套,一件宝蓝色的裤子,衣服散发出柔柔的清香味。媳妇说:“好了,你老人家赶快穿上新衣服跟我们走吧!别提你的鸡啊猫的,还说什么黄货儿,又不是你养的!”

皮婆婆要收拾东西,儿子悄悄对她说:“妈,城里什么都跟你准备好了,你带去她也会当破烂全扔掉。”儿子冲他老婆努努嘴。

大家全笑了。

穿着一身花衣服的皮婆婆从房里走出来时,忸忸怩怩,一副新媳妇上轿的表情。众人再次哈哈大笑。

皮婆婆离开了村子,住到了城里。我们常常想,不知皮婆婆是否会经常想念她的竹园,想念竹园里的鸡啊猫啊。她会不会也想念那只在金色的阳光下奔跑的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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