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翎羽吩咐那人将黑布揭下,随即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浓眉秀目,高鼻薄唇,像极了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墨客。
李潇湘诧异道:“原来你长得这般好看,之前我竟没瞧出来!”
那人立刻伏倒在地,深埋额首,说道:“见过主人!”
此举着实出乎李潇湘的意料,连忙将那人扶起,说道:“这是做何,我何时成了你主人,快快请起!”
那人站起身,但依旧卑躬屈膝,俯首道:“小的本就是李家一诡马,当年被千真派使做劳力,却幸得遇到主人,不但与我衣物,还将我视做人看,不曾弃我。小的感激涕零,本以为主人命丧大海,今生再无回报的机会。谁知天公开眼,竟保得主人性命。遂弃食三月,以谢天恩。今日前来,乃是乞求留于主人身边,日夜照料,做犬马之劳,以报恩德。”
闻言,李潇湘颇感为难,他自小便受尽欺辱,从未想过还能有人报答自己,更别说要给自己做仆。而年少的经历又让他看遍世间冷暖,对于将人分做高低贵贱,本就嗤之以鼻,也耻于如此去做。听这人说完,心中一阵纠结,难以做出抉择。
朱翎羽见他心有难处,便安慰道:“若水莫要为难,万事皆有因果。你当年对他的好,便是今日的回报,无需多虑。你若不答应,反倒是瞧他不起了。”
李潇湘苦笑道:“大哥,可我不习惯这样啊!若真让别人来伺候我,我反倒觉得别扭。”
朱翎羽笑道:“你又何必把他当做仆人看呢?只需将他视为同族之人不就行了嘛!”
那人急忙说道:“小的何德何能,敢做李家之人。朱公子可是说笑了。”
李潇湘听后细细一品,觉得朱翎羽说的也不无道理。只要自己不去使唤他,待他一视同仁,便可过了心中那道坎,何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呢?随即暗骂几句,责怪自己方才确有将他视作奴仆之意,心中顿时充满羞耻之感。
“还未请教尊姓何名?”李潇湘问道。
那人拜道:“小的原本就是畜人,哪里来得名字。倒是朱公子给小的起了个绰号,叫作阿鬃。”
“敢问是哪个鬃字?”李潇湘马上问道。
那人一愣,回道:“马鬃的鬃。”
朱翎羽也犯起疑惑,问道:“这绰号可是不妥?”
李潇湘道:“当然不妥,如今他已不再是畜人,哪里还能用马鬃的鬃。”
“是、是,为兄才疏学浅,考虑不周,起得名字大为不妥,还请贤弟重新为他起个好名。”朱翎羽连连说道。
李潇湘沉思片刻,随后说道:“就叫李宗吧!‘李’字,代表你是我李家之人,‘宗’字,则代表此名由李家之人所授,必属正宗,也不失我义兄赐名之功劳。你觉如何?”
朱翎羽拍手叫道:“此名甚好,此名甚好,还是贤弟想得周到。”
闻言,那人再次伏倒于地,声泪俱下的道:“主人至善至伟,小的此生无以为报,愿永世追随主人,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潇湘连忙将他扶起,说道:“无妨,无妨,你喜欢就好。还有,今后不要随便下跪,也不要叫我主人。如今李家亡了,所存恐只剩你我二人,我们之间就不再需要那许多规矩了。你唤我若水,我唤你李宗,如此便好,可千万莫要再轻视自己了。”
李宗俯首道:“李宗知道了,一切听从主人吩咐。”
李潇湘无奈笑道:“你可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
李宗一脸严肃的道:“没忘,但一时难以改口,还请主人赎罪。”
李潇湘叹道:“唉,罢了!我且问你,你可知咱们二人之间年龄如何?”
李宗道:“我应比主人年长几岁。”
李潇湘点头道:“嗯,既然如此,我就唤你为宗大哥,而你若是觉得一时不好改口,就叫我少爷吧,此种称呼我倒是勉强可以接受。”
李潇湘心中想道:‘我娘本就是族长的女儿,而我又是她的儿子,按理应当算是一名少爷,估计太公在天有灵,也能答应吧!虽说族里的少爷们都是一般嚣张跋扈,但毕竟十少爷对我很好,我让宗大哥叫我少爷,也算是对太公、母亲和十少爷的怀念了吧?倘若真有不妥,还请诸位托梦与我,若水必当诚心改过。’
想到此处,李潇湘兀自笑了笑,觉得托梦之事确是异想天开了。
李宗随即俯首,拜道:“李宗谨遵少爷之命。”
李潇湘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穆老抚须笑道:“此子没有世俗偏见,难得啊!”
花凌公道:“嗯,应是岛主喜欢之人。”
穆老扭头嗔笑道:“此话花郎与老夫说说便是,可万不能在岛主与几位当家的面前说,不然寨中可是要天翻地覆的!”
花凌公淡淡说道:“在下自当谨记。”
帮李宗起完新名后,李潇湘急欲向朱翎羽询问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于是开口问道:“大哥,若水有事要请教,不知——”
未等李潇湘说出口,穆老却先抢先说道:“小羽子,天色已晚,我看你兄弟二人还是回到屋中,慢慢长谈吧。我与花郎还要去见岛主,不可再耽搁了。”
李潇湘恍然,连忙说道:“是晚辈心急了,这就带几位回山。今晚我亲自下厨,为几位接风洗尘!”
朱翎羽惊讶的问道:“若水还懂厨艺?”
李潇湘得意的笑道:“去了便知!二位前辈,请!”说完让开身位,将四人迎进松海。
穆老点了点头,之后便随李潇湘一道,回到了观中。
吃过晚饭后,穆老与花凌公前往玄虚殿,去面见余知音。朱翎羽与李宗,则随李潇湘来到他的房间,打算彻夜长谈。
而此事也惊动了观中众人,包括余知音带来的那几名手下。
所有人都聚到李潇湘的房间,倒是显得屋内异常拥挤,不过气氛却是热闹非凡,让原本清净的观中,多了些许喧嚣。
“哎,朱公子,能将你与若水分开后,这些年所遇之事与我们讲一讲吗?”方怀熹倚在窗沿旁,首先问道。
此时众人都已经互相认识,朱翎羽知道这问话之人乃是北玄的七徒弟,方怀熹。随即开口说道:“之前的事你们可有听若水说过?”
侯怀凝不耐烦地的道:“都已听过,你快说之后的事。”
而与她一同坐于床上的郑怀雯,却忽然笑道:“师妹,这只要是关于若水的事,你就如此上心,当真视若水为亲弟弟啦?”
侯怀凝扭头嗔道:“师姐,你就会乱说!”
闻言,众人哄堂大笑,惹得侯怀凝一阵娇羞,脸上不时泛起红晕,却非要故作镇定,倒是生出别样之美,极为可爱。
朱翎羽也跟着笑了笑,转头看向二人,心中念道:‘如果我记得没错,此二人便是若水的两位师姐,侯怀凝与郑怀雯了。看样子对若水很是关心,能有这样的师姐在,真是难得!’随后,便要将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与众人详细道明。
可就在此时,一直坐于郑怀雯怀中的余卿狐,却突然跳了起来,跃跃欲试的喊道:“让我说,让我说,我也知道此事,让我说嘛!”
朱翎羽笑道:“那就请少岛主代劳,与诸位详细说说吧!”
余卿狐晃着头顶的铜铃,笑嘻嘻的道:“那日我正与饕二哥在岛上玩耍,就见海面上漂来一艘竹筏,上面站了两人,正是穆伯伯和聂叔。当时我就生气了,给他们二人好一顿臭骂!”
“哎,小妹,你为何要骂他二人啊?”郑怀雯搂着她,侧脸问道。
余卿狐涨红着小脸,好像对于此事仍旧耿耿于怀,气呼呼的道:“都怪他们,把人家漂亮的大船给弄坏了,那是我孟婆婆特意送给人家的生日贺礼,人家好心借于他们运送做酒的麻杆,他们却一点都不知爱惜,真是气死我了!”
李潇湘边听边犯糊涂,心想:‘这酿酒从来都是用的粮食,哪有用麻杆的道理。’于是开口问道:“小妹,你们岛上都是用麻杆酿酒吗?”
朱翎羽笑道:“若水有所不知,我们芙珑岛上有一传统秘方,就是用的麻杆酿酒,酿出来的酒水味道甘甜,芳香四溢,不比大宸的美酒差多少。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了这秘方,不然我二人早就命丧何浊清之手了!”
李潇湘听后也笑出了声。如今想想,正是有当年那些草垛,他二人才能躲开千真派的追杀,义结金兰,拜为兄弟。此事虽然惊险,却也不失为一件趣谈。
余卿狐见状,小脸涨得通红,指着朱翎羽喊道:“小羽子,谁让你插嘴的,不是说过让我来讲嘛!”
朱翎羽连连告饶道:“是是是,属下知错,属下绝不再插嘴了!”随后看向李潇湘,暗自偷笑。
李潇湘也是一脸的无奈,心中笑道:‘这余小妹,见我时就叫阿叔,见我大哥时就叫小羽子,倒是个什么辈分啊,真是童言无忌!’
余卿狐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然后我就上了竹筏,见后面躺着两人,正是这小羽子和阿鬃。”
“少岛主,阿鬃如今有名字了,叫李宗。可不能再叫他原先的绰号了。”朱翎羽开口说道。
众人原以为余卿狐会生气,谁知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竟好奇问道:“阿鬃,你何时改的名字,我娘她知道吗?”
李宗羞涩的笑道:“是少爷给我起的名字,岛主尚不知情!”
余卿狐急忙四下看去,指着众人说道:“你们谁是少爷啊?”
李潇湘举手应道:“是我,我让李宗入了李家,名字也是我起的。”
余卿狐笑嘻嘻的道:“原来是阿叔啊,你何时成的少爷,我怎么不知?”
李潇湘无奈道:“此事稍后再与小妹说,眼下还是讲讲我义兄的事吧!”
余卿狐点着头,一本正经的道:“也对,不然又要让小羽子把话给抢去了。”
闻言,众人皆忍俊不禁。
余卿狐接着说道:“那时我娘不在岛上,穆伯伯就将他二人收留了。之后传授他二人御道,让他们成了异将。再之后、再之后就——”
余卿狐摸着小脑袋,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后来的事情。
侯怀凝见她记不清楚,便朝朱翎羽问道:“之后如何了?”
朱翎羽看向余卿狐,见她满脸苦涩,便笑着问道:“少岛主,可是由在下继续说吗?”
余卿狐煞有介事的点着头,说道:“嗯,本小姐口渴了,就由你来说吧!”
朱翎羽便接着说道:“之后岛主回来过一次,便与我说起了若水。原来这一切岛主的哥哥早已知晓,他亦将这些事与岛主说了,并且告诫我要好生修炼,等将来若水御道有成,再让我兄弟二人相见。我便听从了安排,每日勤学苦修,最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遂与穆老来到北玄,与若水相聚。”
“你们兄弟二人也是历经坎坷,实为不易啊!”杨怀汝叹道。
“那今后有何打算?”高怀净问道。
朱翎羽看向二人,心中念道:‘这二人应是大师兄杨怀汝,与六师兄高怀净了。’于是说道:“此事尚不清楚,还需由岛主来定,不过李宗怕是要留在北玄了,他可是发誓要此生追随若水呢!”
闻言,李潇湘与李宗相视而笑。李潇湘问道:“大哥,我尚有一事不明。你所说的‘异将’到底是何意?还有你所修炼的御道,为何与我们修炼的御道大相径庭,倒像是之前的李宗那般?”
李潇湘最后本想说“像畜人那般”,但是看到李宗后,便改了口。
朱翎羽笑道:“我嘴笨,对于御道之学的只能以心体会,但若要我讲得精细,却是有些为难了。此事还需请怀汝师兄代劳,以他的博学广识,应当能知晓这些。”
自打朱翎羽第一眼见到杨怀汝时,便看出此人实力深不可测,绝非等闲之辈。后来听李潇湘说他是北玄的大师兄,就对他更加敬仰了,认定他是一位修为深厚,学识渊博的御道大家,所以才请他来说明此事。
杨怀汝躬身笑道:“朱师弟过奖了。杨某不才,愿意说明此事。”随后顿了顿声,对李潇湘说道:“若水,这世间门派、世家众多,所学御道亦是不尽相同,你所学的乃是天下主流御道,皆要寻御兽,养魂根,驱魂入体,合魂同魄。但普天之下,山川形胜无数,亦有江河湖海,幽林暗谷,剑宗魔教。而这些异处之人,又少与外界走动,久而久之,便自成一派御道。而这些御道,在荒、俗二界的御师眼中,便算是异类。但在我们御界却是要一视同仁,殊途同归。”
杨怀汝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至于六师叔的芙珑岛,所授御道便是自创而来,唤做蕴灵玄咒。此御道以御兽之体为躯,驱御师之魂入魂谷,借御兽强悍之力,引御师之魂制之。平日化为人形,注魂则变人兽,虽不修御法,但凭借兽身,亦可成为天下强者,为世人所忌惮。因其异于寻常御师,注魂后又如天将下凡,便被世人唤做‘异将’,有异道天将之意。可这世间,却有那心术不正之人,将此御法用作私利,在驱魂入体时,故意使人走火入魔,将其变为‘畜人’,好贩卖至达官显贵处,牟取暴利。对外却说这些御师乃是学了旁门左道,被御兽酢魂的缘故。此等无耻之举,实是歹毒,令人发指!”
李潇湘随即看向李宗,见他神情之下,确有悲伤,心中想道:‘怪不得我说‘畜人’二字时,余姐姐会那般生气,原来是因为这个。’顿时恼怒异常,气愤道:“那为何不将这些人悉数正法呢?”
杨怀汝叹气道:“唉,此事历经百年,其中曲直非一朝一夕所能言明,背后又有门派世家间的相互逐利,关系盘根错节,复杂难辨,若想完全解决,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犯一时冲动之险!”
李潇湘毕竟年轻,虽然这些年有所成熟,但遇到此等伤天害理之事,难免要义愤填膺,说些浮躁之言。
“知道了,怀汝兄,是若水有失冷静,今后定不会再这般狂言了。”李潇湘欠身道。
之后众人又聊了许多。原来那本为畜人的李宗,在经过芙珑岛秘术调理后,竟将御兽分离,又重新驱魂入体,才得如今模样。他感激芙珑岛此番恩德,帮他们做了不少劳力之活。
而芙珑岛内部,则皆是如他这般遭遇之人,大部分都是由余知音带回岛,重新驱魂入体,再获新生。所以众人很是感激这位岛主,如果哪人胆敢伤害她,那此人定会尸骨无存。
李潇湘对此颇为后怕,决定今后再也不可得罪这位脾气古怪的姐姐,否则自己连如何死的都不知。
到了深夜,众人纷纷散去,余卿狐却吵闹着意犹未尽,想要再多玩一会儿。
小孩子家家,就喜欢人多热闹,众人没有法子,只好哄骗着将她领到了郑怀雯的闺房,连带侯怀凝也一同住了进去。
此时屋内,只剩李潇湘兄弟和李宗。因李潇湘平时睡的木床空间有限,三人便席地而卧,聊起了这些年所遇的趣事。
但还未聊得痛快,就见余知己忽然从李潇湘体内现出,惊得朱翎羽二人一跃而起,大声叫道:“何人!”
李潇湘正欲解释,余知己便抢先说道:“东西可有带来?”
李潇湘一怔,急忙问道:“前辈,是何东西?”
朱翎羽听后,立刻便猜出此人是谁,躬身应道:“原来是余前辈,在下失礼!你吩咐的东西我已带来,这便还与若水。”
李潇湘扭头看去,茫然问道:“大哥,到底是何物啊?”
朱翎羽笑而不答,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古书,递到了李潇湘面前。
李潇湘伸手去接,顿时凉气倒吸。
那书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御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