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宸王朝中首屈一指的修道世家,其在江湖上的地位至今无人撼动。
各地世家和众多散派,皆争相依附于这棵大树之下,以求在这乱世中能存有一席之地。也正因为如此,各种攀龙附凤之事不绝于耳,屡见不鲜。
但李家族规异常严格,从不外嫁族中女眷,至于上门求亲者,自然也是要入赘,方能迎亲娶妻。这一点让外人很难染指李家族事。
而族内贵贱有别,秩序森严,近乎苛刻,是典型的封建修道世家。
当今李家可谓是如日中天,势力遍布天下,尤其在宁州地界,大小政事皆出于李府。
虽说修道之人极少过问朝政,但眼下正直大争之世,只有争权夺利,才可保一门一派之繁荣。这也导致朝廷对修道之人愈加不满。
而门派世家参与朝政,已是触犯修道之人的大忌,且随着争斗愈演愈烈,一些门派世家纷纷联合起来,相互征伐,继而将天下分为了两派。
其中一派,便是以李家为首的北方势力。
当今李家族长,名为啸凌,族喻鸿仁,是一位雄才大略,道法深厚的修道高人。现已一百五十岁寿龄,可每日依然勤于修炼,且为人宽宏豁达,颇具风骨,是众多李家子弟顶礼膜拜之人。
此刻,他正站于庭院当中,接受眼前青年对自己的晨拜。
青年中等身高,体态匀称,臂膀厚实,但样貌平平,一双丹凤眼倒是添了几分秀气,不过眉宇间过于疏松,若让看相的瞧见,定会说他命相不好,今生难有富贵,晚年凄苦潦倒。
青年还留有一头长发,发垂腰间,乌黑油亮,浓密柔润,颇为美丽。而这恐怕是他身上唯一能称道或让人欣赏之处,就连站于一旁的族长李啸凌,在见到这头秀发后,也不禁连连点头,直言此发世之罕有,连女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潇湘见过族长太公,潇湘给您请安了。”青年重重行了一礼说道。
李啸凌面带威严,伸出右手,说道:“近前来,让老夫再瞧瞧。”
青年再次俯身,随后缓步上前。
李啸凌五指微曲,抓住青年项颈,拇指上挑,顶于下颚左侧,继而闭目收神,好似聆听一般。
青年被他这般握着,好不难受,频频咋眼,泪水盈眶,却不敢有一丝违拗。
许久,李啸凌缓缓睁目,将右手收回,略有失望的看着青年,摇头叹道:“唉,你这苦命的孩子,怎就让你遇上了此事。唉!来吧,随我进来。”说完负手而去。
青年不敢拖沓,赶忙低下身子,一路跟着步进了房中。
族长卧房建在名为“苍泠院”的庭院当中,是历代族长居住之所。
整座院子位于李家大院正中,守卫极其森严,地位较低的族人根本不许进入。平时的族会和接客也大都安排在此。
这苍泠院建得颇为简朴,并没有世人想的那般奢华富贵,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荒凉。不过庭院整洁清净,加之有象征高山流水的假山清池,倒让整个庭院生有一股典雅素朴之意境。
而进了房间,装饰更是质朴之极,除了供桌木椅外,就只有一炉檀香和先祖李戎的画像。足可以看出屋中主人清心寡欲、恬淡致远之心性。
来到桌前,李啸凌对着画像矗立凝视,许久都未曾做声。神色中时而敬重,时而忧虑,时而疑惑,时而释然,好像在与画中之人交谈一般。
青年则站于房屋中央,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许多,生怕打扰了这位族长的“神交”。
望着这位在外人看来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可以说是当今修道界魁首之人的背影时,青年突然感到一丝亲切之情,在心中悄悄蔓延开来,同时又有一种孤独之感夹杂其中,让人莫名百感。
可马上,青年便抛弃了这种感觉,只因李啸凌已转过身来,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冰冷的眼神好像要将人冻住一般。
青年马上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前方,胸口“怦怦”直跳,跳声之沉重,连他自己都听得极为清楚。
他甚至毫不怀疑,若是随便来个人站在此处,一样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包括眼前这位老者。
李啸凌坐了下来,神色异常严肃,摆了摆手,说道:“过来跪下,解开上衣。”
青年闻言走上前去,转身跪于李啸凌面前,随后解开衣衫,露出雪白的上身。
李啸凌伸出右手,将五手指贴于青年背上,先是上下左右摸索了一番,继而用力按了按,感觉其中一指的位置对了,便开始寻找下一个。
很快,五指的位置便已找齐,李啸凌随即提起右臂,说道:“忍住喽!”
青年有些胆怯的“嗯”了一声。
李啸凌闻声五指用力,口中低声长吟,不多时,五道不同颜色的火焰,包裹着五根手指燃烧起来。接着右臂微曲,右手借势猛地按下,刚好按在之前已找好的位置上。
青年“啊”字还未喊出口,突然心中一紧,竟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见他忍下疼痛,李啸凌颇感欣慰,神色舒缓了许多。随后闭目收神,操弄起五道火焰。
而青年的境况并不算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滴落。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心中不住念道:‘马上便结束了,马上便结束了,再忍忍,再忍忍,不然又要被太公责骂。’
转念又道:‘可此事若被风长老和内院少爷们见到,岂不更加麻烦!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才好?’
此时体内愈发燥热起来,五脏六腑好似被火灼烧一般,难以忍受,暗叫道:‘十多年了,日日如此,若再这般下去,只怕活不到成年,便先被折磨死了!’
之后持续了一个时辰,青年已是疲惫不堪,地上流了一大滩汗水,双膝也是胀得发疼。
而李啸凌的额头上,已是流了不少汗水,可看其架势,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喊声。
“风长老到!”
一听是风长老,青年吓得面如土色,双手扶着膝盖便想起身。
可李啸凌并无此意,五指猛一用力,又将他按了下去,平静说道:“勿动。”
这一下青年哪里还敢动,可他又怕被风长老撞见这一幕,于是紧闭双眼,低下头,权当没见到风长老一般。
院门被推开,随即走入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身高八尺,容貌伟岸,气度不凡。刚一进门,便看到堂上这一幕,顿时怒火中烧,盯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大步走去。
进到屋中,男子毫不客气的抬起手掌,对着青年胸口便要拍去。
李啸凌闻声怒斥道:“畜生,还不住手,你想让他残废吗?”说着深吸一口气,五指在青年背上缓缓画圈,不多时,五道火焰渐渐熄灭。
李啸凌收回手掌,睁眼瞪着中年男子,怒气难消。
男子则气愤的甩开衣袖,背身而立。
青年被这一幕吓坏了,连忙穿好衣衫,扶着红肿的膝盖退到了一旁。又觉不妥,便对着中年男子作揖道:“潇湘见过风长老!”
那风长老连眼都不抬,冷哼一声,看向李啸凌说道:“他废与不废于我来说有何不同?我要的不过是他这身体质。”
顿了顿声,转而埋怨道:“父亲也莫要再为他浪费御气,他这身体质,乃是上天赐于我李家,您为何还要不喜反弃?常言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何况他母子二人本属外院,怎受得起你这般维护?”
一旁青年听到这些话,心中顿生怒意。虽说这些话自他出生以来便听过无数遍,但每次听到,仍旧会血脉上涌,怒不可遏。
李啸凌亦是满生愠色,但听过之后,却又惆怅了起来。看着站于一旁的青年,不禁心生怜意,念道:“都是我李家的骨肉,看他这般,我——”
闻言,风长老一怔,打断问道:“父亲,莫不是说他?”
意识到自己失态,李啸凌面色一缓,对青年说道:“你且退下吧。”
其实青年早有此意,但风长老突如其来的一问,反倒让他心生好奇,不过族长命令不可违背,只好拜退而出,悻悻离去。
待青年走后,风长老面色一沉,肃声问道:“父亲,前些天我与您说的事,您斟酌得如何了,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李啸凌顿了顿声,斩钉截铁道:“为父是老了,不过尚能看清形势。你今日所作所为,是将我李家推入万劫不复之绝路。为了李家三千族人着实,此事我断不会答应!”
这风长老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听到父亲这般说,心下不悦,高声道:“父亲,您这是为何,您年轻时不也是心怀抱负,为何上年纪了,却反将这些弃之度外?您若不弃,那御殿司早已成我李家囊中之物,又岂会让万鹤濂和屈江琎这两个欺世盗名之徒颐指气使?”
“不错,老夫年轻时是心怀抱负。”李啸凌驳斥道,“不过老夫之抱负,是要让李家做这修道界第一世家,而老夫做到了。但你呢,你又在做何?不过是你那异想天开的谬妄,是你那欲壑难填的野心。你以为将老夫困在府内我就不闻世事?你自己看吧!”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狠狠抛在风长老身前。
风长老大为不解,俯身拾起黄纸,打开一看,上有四行小字:
春风渡衣寒
不知郁香来
寻觉常自在
俯柳莫轻抬
看后风长老轻蔑一笑,说道:“老谷送来的?我说呢,这月刚走完的车,怎么今儿个又来了。”
看到儿子这般,李啸凌已是气得无可奈何,拍桌斥道:“来了,御殿司已派人来了,这是要对我李家开刀!你怎的还不明白,你做的那些小伎俩已触怒了朝廷!快快收手,为时不晚。若等到御殿司大举进攻,到时可真就是族破家亡,悔之晚矣!”
风长老越听越烦躁,干脆背过身去,恨恨道:“父亲,您真以为我这般做法,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李家身处修道界已历数百年之久,自站到顶点以来,有多少世家门派想要取而代之,可我们依旧履薄冰挺了过来。但今后,还要继续如此?稍有不慎便是族破家亡。与其这般,不如把心一横,坐这天下之主!”
“高处不胜寒,谁能永世立于顶点。倘若你失败了又该如何,难道如今这般就不好吗?”李啸凌镇定说道。
“不好,甚是不好!”风长老转身怒喝道:“父亲,您毕生追求道法之巅,是您带领族人打下今日这份基业,我作为长子,理应承此重责,光大祖业。御殿司想要灭我李家,尽管动手好了,我李家从未爬过他们。至于其他世家门派,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之前说的事,您不同意也无妨,我自有其他办法。您还是在这苍泠院中好生修炼,外事最好别再插手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走出房间。
却停在门口,仰天叹道:“唉,你我父子总是说不到一处,今后我还是少来的好,免得惹您生怒。”说完掌中忽现一道火焰,将那黄纸燃灰烬。
之后未再停留,大步离去。
待要行至院门时,李啸凌高喝道:“你以为找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能将我困住,老夫光靠御气便能把他们吹飞。你若再这般执迷不悟,我便冲出府去,亲至陛下面前负荆请罪!”
风长老脚下一滞,停于院门后,却并未转身,只淡淡回道:“父亲,儿子就当您在戏言。您放心,我定会守护好李家,也会守护好冷妹和她的孩子。”
闻言,李啸凌像是受了何种惊吓,立时冲至房门外,颤声道:“你,你敢威胁老夫?”
风长老没有回话,只默默的站在那里。
春辉映照,惠风拂柳,吹得满地灰烬。
过了许久,风长老才黯然说道:“儿子不敢。起风了,修炼时记得关门。”说完静静走出院门,只留下李啸凌一人孤独怔在原地。
他就这么站着,仿佛僵直了一般。
往昔岁月在脑海中若隐若现,李啸凌神色空洞,好似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回忆之中。
这时,一道黑影从房梁跃下,落至李啸凌身后。此人从头到脚皆用黑布包裹,连双眼处也涂上了黑色染料,根本辨不清其长相如何,只知道此人身材纤细,动作诡异轻盈。
黑影半跪于地,俯首道:“族长,要不要属下——”
李啸凌摆了摆手,缓缓走回房内,靠于椅中。
整个人如同泄气一般,无力说道:“此时自家不能出乱。快,去找黑艮,命他将调查之事暂且放下,速速回府,以防不测。还有,告诉黑乾,务要保她母子二人安全。好了,快去吧!”
“是!”
那黑影应了一声,刚要离开,李啸凌又伸手将其抓了回来,双目泛红,低声嘱咐道:“此事不可让黑巽知晓,切记,切记!”
黑影点了头,应道:“属下明白。”
李啸凌这才松手。那黑影没有迟疑,身形一闪,消失而去。
见他走了,李啸凌颤颤巍巍站起身,缓步挪进内堂。
内堂是他平时打坐修炼之处。
来到蒲团前,刚要俯身坐下,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李啸凌急忙挥指点住穴位,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坐好禅定,之后便开始闭目调息。
鲜血仍在流淌,一滴一滴的,滴在了他莹白的族袍上,也滴在了他苍老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