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楼,十少爷一行人早已骑着“诡马”行至远处,不过高头大马的倒是容易辨认。
瘦子见后没有耽搁,紧了紧衣衫,脚下暗劲上涌,身影轻闪,消失在了原地。
此时街道上人来人往,依旧热闹非凡。
“掌柜的!掌柜的!”店小二跑到后院,勒着嗓子喊道:“出事儿啦,掌柜的!”
随即,一道房门缓缓打开,自屋中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高大男子,男子左手抱炉,右手捻须,手腕上干青鎏金珠链若隐若现。
男子瞥了一眼店小二,问道:“九寸啊,出何事了,莫不是又背着我偷酒喝啦?”
九寸一听就急了。
“哎呀掌柜的,这哪跟哪啊,您听我说,就在方才。”说着把脸凑到掌柜的耳边,低声道:“不知打哪来了两个外地人,一身农夫打扮,可言谈举止又不像是种地的,刚进咱们店便问我打听李家的事。”
掌柜的眉头一紧,忙问道:“你怎个说法?”
九寸赶紧晃了晃头,说道:“我一个字都没说,胡乱搪塞过去了。”
掌柜的盯着九寸,将信将疑的问道:“此话当真,你难道没收人家的银子?”
“哎呦!”
九寸哀叫一声,赶忙作揖,又是捶胸,又是擦眼泪,好不委屈,说道:“掌柜的您可冤枉九寸了,冤枉死我啦!我就是再贪财,我也不敢把此事给捅出去啊!这掉脑袋的事,就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啊!”
掌柜的一脸不屑,冷哼着问道:“那二人现在何处,可还在店中?”
九寸假模假式的擦着“眼泪”,哭丧着回道:“晌午十少爷来过,喝了一口,刚走。那其中一人见十少爷出了酒楼,便跟了上去。不过另一个倒是还在,这会儿正喝着呢。”
“什么!”掌柜的听后很是诧异,高声喝道:“晌午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见九寸无何反应,再次吼道:“还不去把那人给我盯紧了,有何动静速来报我!”
“小的明白!”九寸吓得撒腿就跑。
掌柜的眉头紧锁,在廊内来回踱步,没一会儿,便大步走回了屋中。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又从屋内走出,而手中却多了一张麻纸和一个信封。
麻纸叠的整齐,被他小心放进信封,确认无碍后,便朝马厩走去。
此时马厩中,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准备草料。男子皮肤黝黑,臂膀健硕,因干得太过起劲,衣襟和后脊早已被汗水浸湿。
看到掌柜的走来,将草料一扔,躬身应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掌柜的盯着男子,焦急之情顿时缓和了许多,将信取出,说道:“二耕啊,等下出趟车。”
二耕点了点头,问道:“走哪家?”
“李府!”掌柜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二耕想了想,觉得似有不妥,便问道:“掌柜的,李府这个月的车早已走完,为何还要——”
“此事我知。”掌柜的打断二耕,将信递到他面前,却又犹豫的缩了缩手,一脸严肃的说道:“拿好此信,交给李府大管家,他见了信后自会留车。”
二耕应了一声,也未多问,小心将信接过。
因麻杉被汗水浸湿,便取下腰衿,将信裹好,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收入怀中。
掌柜的看他这般谨慎,心中颇为满意,刚要转身,又嘱咐道:“二耕,这信——”可话到嘴边,仍旧未能说出。
二耕便再次问道:“掌柜的,可还有吩咐?”
掌柜的略有结巴的说道:“啊,额,嗯,罢了罢了,你办事,我放心,去忙吧!”
“诶!”二耕应了一声,便去牵马套车,同时将酒坛从地窖搬出,抬至车上,并以杂草填满缝隙,以防车身颠簸,将酒坛撞碎。
掌柜的甩了甩长袖,心神不宁的走回店中,边走边嘟囔道:“唉,这宁州怕是要变天喽!老天保佑,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自打瘦子追上十少爷一行人,便一路尾随来到了李府,同时还拣了几处要紧地,标作了记号。
虽说他来自京城,也跟着几位鬼头见过不少世面,但当真正看到李府大院时,还是被眼前的恢弘壮阔所震撼到了。
李府大院,正门为垂花门,富贵华美,庄严肃穆。上方花板刻的是“岁寒三友”,寓意李氏一族傲骨迎风,挺霜不屈。两侧垂柱则漆如祥云,下方垂珠上的莲花更是雕得栩栩如生。最下方一对门墩,却其他地方有所不同,雕的是李家的族兽——冬门寒狼,神态威严,凛然孤傲。
门墩后,不知是哪位书法大家题的一幅对联,笔锋刚中带柔,气韵洒脱,写的是:
承前世鸿法教九州修道御师,
传万代清骨泽八荒御家仙派。
对联上方则是一块红木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李府。而院墙则是一眼望不到头,高大庄严,真敢和皇宫比上一比,看得那瘦子是敬中参忧,不住的摇头。
十少爷几人下了“诡马”,门口侍卫立即走下石阶。先是行礼,接着绕到“诡马”身后,对着马臀便来了一掌。
几匹“诡马”惊叫着向前跃去,没跑两步,随即瘫倒于地。
只见“诡马”身上忽然泛起红光,继而冒出红雾,包裹住全身。至于雾中发生了何事,无法辨清,只能隐约看到几个黑影在不停的扭曲,发出“咔嚓咔嚓”的骨裂声,令人毛骨悚然。
不多时,响声停止,几个黑影缓缓起身,红雾也随之散去。
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已不是之前的“诡马”,而是几个“人”。要说是人不也太恰当,因为他们只有人的身躯,其他部位还都是马的模样,包括挂在身后的马尾。
几名侍卫走了过来,指了指散落一地的马具,轻声一哼。几“人”便听话的俯下身去,从各自的马具中翻出布帛,围在羞处。只因他们变为人时,是赤身裸体。随后抱起马具,站成一排,等着侍卫再次发号施令。
几名侍卫见地上都已收拾干净,便指着左手边,又是一声轻哼。几“人”依旧听话的朝所指方向走去,至始至终都未曾有一句怨言。
此时十少爷一行人已经进了府门,却仍有一人站在门外,不舍的望着院墙一边,眼中似有茫然之色。
因距离过远,瘦子没有看清门外之人是谁,只知此人有一头秀美长发。
发现少了一人,门内一名青年高声唤道:“不过是几个“畜人”,有何稀奇的!若水,快快回府,把我家院子收拾干净,我这就回去修炼,迟了又要挨我爹责骂。我若是受罚,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说话声听着像是个男子。
“是,十一少爷。”门外青年淡淡回道。再次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畜人”,不禁心生伤感,低头走进门中。
“若烈,今后不要再使唤若水了,眼下他身份特殊,族长随时会传唤他。你还是去外院,寻几名其他“若”字辈的,来帮你干活吧!”十少爷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
“哼,也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竟让你小子给摊上了,一步登天啊!不过你也别得意的太早,等我李家——”
“若烈,不该说的别说,小心让永秣叔听到,罚你……”大概是几人走远了,后面的话便再难听到。
瘦子躲在胡同的阴影中,死盯着李家大院。平时那风轻云淡的模样,此刻竟变得狡黠阴沉,脑中不停浮现出两个名字——李潇湘,李若水。
扶着墙的手掌,因太过用力而显得的发白,伴随“沙沙”声响,不断有石粉飘落而下。
最后无奈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江一笔啊,江一笔,如此就想查明真相,你也太小瞧李家了。不过这个李若水又是何人,他与郇鬼头说的李潇湘是何种关系?李若水,李潇湘,你们到底是何人?”
重多疑问萦绕在心头,让他深感疲惫。抬头看了眼李家大院,嘴角微微强笑。一阵清风拂过,再次消失于原地,只留下墙上那五道深深指痕,令人触目惊心。
转眼间便到了深夜。虽说大宸王朝颁布了宵禁令,可是在有李家坐镇的双水城中,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朝廷不但允许双水城解除宵禁,还可大开夜市,通宵达旦。这在全国尚属特例。至于其他市镇,夜晚则要冷清得多了。
主街畏君街上,依旧如白日般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且不同于白日,夜晚的畏君街更加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此时人们都已用过晚饭,三五成群的出来欣赏夜市美景,说说闲话,尝尝小吃,不亦乐乎。
少男少女则是结伴而行。有的专挑那热闹喧哗之地,尽兴玩乐;有的则寻那暗柳低畔处,诉说衷肠;还有那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携手漫步,相偎相依,俨然在告诉世人,何为情比金坚,可谓是:
情深意切勿多言,淡云舒水日久绵。
两鬓飞霜花非艳,结发长生寿常缘。
城西,有一客栈,因其建在胡同口,便被唤做胡同客栈。
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层楼高,住在三层,可俯视城中大半个景色,包括那偌大的李府。
虽说楼高,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繁华地段,周围尽是些狭小阴暗的胡同,其中大部分住的都是些地痞流氓或是懒汉无赖,治安非常之差。而来此住店的,也都是些刚刚走出牢狱的罪犯,或是犯了流行,而在此歇脚的衙役与流人。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房钱要比其他地方便宜许多,而且小道消息也不少。
此时,与瘦子分开已久的哒犇,也来到了客栈,开了三楼的一间客房,位置刚好可以望见李府。
因江一笔迟迟未归,他便独自在房中打坐修炼。
大概到了亥时,忽听门外响起两人的脚步声。哒犇猛地起身,寻到一处阴暗角落里藏好,手中则生出一丝暗光,在掌心不停游走。
“客官,就是这间了。”门外,客栈伙计的声音传了出来。
接着,一个略带清秀的声音说道:“小二,今后若是无事就不要来敲我房门,吃的喝的我自会下楼去要,房间也不必派人打扫。还有,今晚的事不许对外人提起,不然叫你小命难保,拿着吧!”
“哎呦,谢了,这位爷,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您歇着,小的就不打扰了,小的告辞!”话音刚落,就听客栈伙计急匆匆地跑下了楼。
哒犇从角落里走出,掌心一抖,暗光如游蛇一般,挣扎两下便钻进了衣袖中。
“嘎吱”
房门推开,江一笔阴沉着脸走进屋内,反手将房门合好。因不想惹人注目,哒犇没有在屋里点灯,反而让江一笔的脸色显得更加晦暗,就如尸鬼一般。
他寻了一把椅子,一天的奔波让他感觉甚是疲累,双臂拄在桌上,颓然喘着粗气。
哒犇凑了过来,粗声问道:“大哥,如何了,可有什么发现?”
江一笔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哒犇,你可还记得,来之前郇鬼头曾说过一人?”
哒犇挤了挤眼睛,也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嗯,的确说过一人,是李家的,叫——”
“李潇湘。”江一笔脱口而出。
哒犇随即附和道:“对,对,就叫李潇湘,大哥可是找到了此人?”
“并未,只是突然想到,随口问问而已。”江一笔摇头说道。
哒犇道:“郇鬼头说让咱们查一查此人是谁,却又未说有多要紧,我猜此人并无多大能耐,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江一笔盯着面前的茶杯,神色发直,淡淡道:“但愿如此吧。”
哒犇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大哥,今日我从那忘乡楼出来,没走多远,便发现被人跟踪了。我猜那人应是酒楼派出来的伙计,于是绕了几条街,将他甩开了。你说是不是那个小二把咱们打听李家的事给说了出去?此事会不会让李家也知道了?毕竟这双水城不是咱们官府说了算,而且人家酒楼还月月给李家送酒,关系应该不差,这李家会不会有所戒备啊?”
听到这话,江一笔并没有太过惊慌,他拿起一个茶杯,倒满了茶,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说道:“这倒无妨,我既然问了,就不怕他说出去。如今的形势,李家早已猜到御殿司会派人来,他们定做好了应对之策。如果酒楼将此事告诉了李家,倒帮我们省了不少功夫。他们越是戒备,我们越是有机可乘。眼下最需的还是情报。从明日开始,咱们先在城里转上两天,看看各处的情况如何,暂时不和李家接触,也不要和官府联络,更不能让御衙知晓,他们早已被李家收买,不可相信。好了,我累了,还要给鬼头复信,你也早些歇息吧。”
哒犇点头应道:“大哥受累了,那我先睡了。”说完一头倒在床上,没过多久,便鼾声大作。
江一笔喝了口茶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一个信封和一个木盒。
他先将白纸铺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角,随后拿起木盒。木盒通体青黑,只有盒盖上方镶了一小块金板,金板上刻了一个“江”字。
推开盒盖,里面是一支毛笔,笔身为白玉所制,泛寒光,玉中带墨,仿佛山水画作一般,灵动雅致。笔尖却看不出是何种材质,但白如初雪,显然并未着墨。
拿起笔,江一笔闭目喘息,右手手腕随即泛起青光,沿指尖流入笔杆,就如潺溪入江一般。当青光差不多装满整个笔杆时,他睁开了双眼,擀平纸张,继而提笔落字。
这世间奇异之事甚多,就如同此刻。
每当江一笔写下一字,笔杆中的青光便少了一分,而纸间则留下一排排泛着青光的字迹,照亮了他的脸庞。
不过这青光显然难以久持,不久便风干于无形,最后一个字迹也未留下。
江一笔写了很久,中间还要停下略加斟酌。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收笔罢作。看着笔杆中还青光剩余,随即起手一挥,青光如墨水般洒向空中,瞬间化为青烟,随风消散。
装好笔,将信拿于手中,手腕一抖,青光再现,之前消失的字迹也随之现于纸上。
他反复的读着,确定内容妥当后,便将青光收回,纸间再次成为一片空白。
存信入封,江一笔扣下金板,对着封口处轻轻一按,那接触到金块的纸张犹如烧焦一般,冒出阵阵黑烟,最后只留下一个金块大小的黑印,中间则有一个尚未烧焦的“江”字。
来到窗边,望着满天星空,江一笔神色迷离,睡意朦胧。伸手出窗,对着空中“啪,啪啪”弹了三指,三个光球应声飞出,划出三道幽美光痕,奔向夜空,继而消失在云层,不见踪影。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窗沿。
黑影抖动着双翅,眼中寒光一闪,看向江一笔。
江一笔上前抚摸,将书信置于黑影嘴边,并俯身说了些什么。随后退开身子,喊道:“去!”
闻言,黑影慢慢探出窗外,忽而振翅一蹬,宛如迅雷般直冲天际,转眼间便消失在月色中,只留下一声鹰啸,响彻苍穹。
“唉,寥寥夜色,却无佳酿,月不尽美,眠不沉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