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国,极北之地,毗邻大宸朝北部边境,再向北走,便是一望无际的冰海。
而这片冰海,则唤为冥沙海,乃是当初李潇湘落水之地。
冥沙海中,有一个世人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名为北玄,是一座孤岛。
岛上长满了各式松树,枝叶成荫,远看如海,便被唤作松海。松海中央,伫立着一座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的高山,名为玄鼋大山。山顶有一湖泊,名为武蟒天池,天池中央,浮有一石岛,岛上建了三座道观,合称为玄虚观。
观中廊道曲径通幽,千回百转,高低起伏。亭台楼阁,水榭洞门,错落有致,古韵典雅,与周围山水一道,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此时,李潇湘正与怀净走在廊道之上。
廊道为碎石铺成,其上长满青苔,两侧悬挂纱灯,明火彻夜。后有矮松溪流,穿梭观中,高墙红漆,分廊断阁。月晚雾气昭昭,虫鸣碎碎,幽静宜人。
“怀净道长,敢问我们这是去何处?”李潇湘被怀净领着,在观中七拐八拐的颇觉头晕,便随口问道。
怀净道:“此去乃是无芳殿,那里是观中弟子起居之所。我们这里人少,空屋很多,等下便予你找一间。你好生歇息一晚,明早醒了我再带你去见家师。不过在此之前,需先让你填饱肚子。”说完朝李潇湘回头一笑
李潇湘心怀感激,同样还以微笑,又问道:“怀净道长,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
怀净道:“李施主莫要客气,叫我怀净就行,我们北玄没那许多规矩,你随意一点就好。不知你有何事要问?”
李潇湘头一次被人这般客气对待,一时竟有些激动,更加恭敬起来,说道:“那我可否叫你怀净兄?”
怀净为难笑道:“呵呵,你还是这般客气,放轻松些,别太拘束了。”
李潇湘见他并未反对,便继续说道:“怀净兄,我刚到此岛时,被海水带到了岸边一处礁石上,本来醒时见海水就在身旁,为何到了夜晚,那礁石四周竟成了万丈悬崖。果真是如此吗,还是我在做梦?”
怀净嘿嘿一笑,摇头道:“你并非在做梦,那确实是真的。”
“为何会如此?”李潇湘急忙问道,对于此事颇为好奇。
怀净思虑了一番,说道:“此事暂时还不能与你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家师,若他老人家首肯,那我一定知无不言。”
李潇湘失望的叹了一声,忍下心中冲动,又问道:“怀净兄,不知我如何才能离开此岛?”
“你要去何处?”
“回大宸,去找我爹娘。”
怀净一怔,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找你爹娘?”
李潇湘愣了愣,说道:“有何不妥吗?”
怀净干咳一声,随即恢复如常,说道:“无事,就是好奇你爹娘如何了。”说完又继续朝前走去。
李潇湘对于自家发生的事颇为忌讳,并不愿与人多说。但自从遇到这位怀净兄后,便对他心生好感,当下就想将双水城的事讲与他听,但还未等开口,二人便已来到了无芳殿外。
怀净转身道:“此处便是无芳殿,李施主,请进吧。”
李潇湘正了正神色,说道:“怀净兄,你还是叫我若水吧,这是我的族喻,只有李家族人间才能如此叫。但你方才说过不要太过拘束,那你对我也不该这般客气才是。”
“可这是你家族人之间的称呼,我又不是李家之人。”怀净说道。
李潇湘苦笑道:“此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不过今后怕是再没族人能这般称呼我了,所以这族喻被外人叫叫也无妨,尤其是像怀净兄这样的御道高人,如果能唤我的族喻,那便是我李潇湘的福气。”说完欠了欠身。
怀净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既如此,那贫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御道高人一说贫道可是受之不起,那是用来赞誉家师的,你说对吗,若水?”说完一摊手,将门口让了出来。
李潇湘颇为欣慰的笑了笑,礼让一番,便随怀净跨门而入。
进到殿内,李潇湘看到的是极为简朴的装饰,除了道像与香炉,便只有地上的七个蒲团,极尽清心寡欲之意境。
怀净在前方领路,低声问道:“若水,等下先去拜见我的几位师兄弟,你见过他们之后,我再带你去吃些斋饭,你看可好?”
李潇湘连忙点头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随后,两人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大房外,怀净推门而入,转身道:“若水,你在此稍候,我去将师兄弟们唤来。”
李潇湘应了一声,之后怀净便走出了房间。
独自在屋内踱步,李潇湘颇觉紧张,实在憋得难受,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双腿不停的发抖,想着:‘方才在门口答应的那般痛快,这会儿就坐立不安,我这是何苦啊!’
等了有些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李潇湘猛地站起身,心中跳个不停,五脏六腑像拧了劲似的,不住的打颤。
“六师兄,你说这小子会不会变成我师弟啊?”廊道里传来了一个清脆的话声。
接着,另一个带有成熟嗓音的话声也传了出来,“老七,不可胡说,李施主是客人。”
“老七,你这话要是让师傅听到了,就等着挨罚吧!”一名女子说道。
不多时,几个身影已走到门口,随即响起怀净的话声。
“大师兄,请吧。”
就听有人“嗯”了一声,几个身影便跨门而入。
而李潇湘一直站在原地,直直的盯着房门,见进来的一共是七人,为首一名中年男子,容貌伟岸,目如朗星,身姿健硕。身后跟着一名轩昂魁伟,浓眉宽额的彪形大汉。
再后面,是一名细目尖腮,身材清瘦的俊秀男子。男子身后,则是两名年轻女子携手同来,两人体态修长,一人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满面的柔情娇美,一人剑眉星目,霜鬓寒颊,一身的英武之气。两名女子皆是世间绝美之人。
而最后进来的,便是怀净,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名气质洒脱,步态轻浮,一脸玩世不恭的英俊少年。
七人皆是一身道家打扮,且每人腰中都插着一把拂尘,样式朴素,不甚雕琢。见到李潇湘后,纷纷欠身答礼。
七人按照进屋的顺序走到一边,成排而立。
怀净笑呵呵的走上前,一摊手,说道:“若水,我来与你介绍,这站在首位的,便是北玄的大师兄杨怀汝。之后是二师兄李怀灏。”说着指了指那名中年男子和那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接下来四师兄周怀霙。而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女道长,则是三师姐郑怀雯与五师姐侯怀凝。”怀净一番打趣,逗得两名女道士掩面偷笑,面生桃花。
说罢,怀净又站了回去,看了一眼最后那名英俊的少年,说道:“剩下的,就是我高怀净和七师弟方怀熹了。”
“小阿哥,你是来拜师的吗?”方怀熹见介绍到自己,立刻兴奋起来,开口问道。
李潇湘依依俯身行礼,而当方怀熹突然朝自己问来时,却是措手不及,磕磕绊绊道:“怀、怀熹道长,晚辈、晚辈不是来拜师的,而是——”
“呦,你们瞧,我也成道长了!”见李潇湘居然叫自己道长,方怀熹颇为高兴,手舞足蹈的说道。
侯怀凝则一脸不屑的说道:“一个晚辈敬重你才如此说,看把你得意的。”
郑怀雯也附和道:“老七,这屋中也就你才信此话,我们谁人不知你就是个小道士,哈哈!”
众人听后,哄堂大笑起来。方怀熹也不生气,反而跟着一起笑出了声,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一般。
笑了有一阵,杨怀汝随即干咳一声,说道:“老七也莫打趣了,李施主是客人,别叫人家笑话,说我们北玄没个正经。”
杨怀汝不愧为北玄的大师兄,闻言,众人立刻收住笑声,神色严肃,一身道家风范忽而展现出来。
李潇湘看了一眼高怀净,见他对自己使着眼色,便躬身说道:“晚辈李潇湘,见过各位道长。深夜到此多有叨扰,还望各位道长多多包涵。”
众人齐声回礼,杨怀汝作为大师兄代为说道:“李施主不必客气,今后我们还要多打交道,这些繁文缛节还是免了吧,直接唤我等名字便可。”
李潇湘颇为感动,没想到除了高怀净,其他人也都这般有礼,连忙回道:“谨遵怀汝兄之言,也请各位叫我若水就好。”
“这是为何,你不是叫李潇湘吗,若水这名又是从何而来?”方怀熹又插话道。
高怀净一招手,拦住了李潇湘,将之前二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众人恍然大悟,不过方怀熹却对此却更加好奇,抢着问道:“你们李家到底发生了何事,快与我说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你可不知,这观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人,每日除了修炼便没有新鲜事做,真能闷死个人。正好你今日来此,我可得好好打听些江湖上的趣事!”
“老七,若水还未吃饭,又爬了一晚的九千梯,是该休息了,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吧。”李怀灏正眉道。
方怀熹不为所动,又大笑着说道:“二师兄说的正是,你能来到道观,定是爬上了九千梯,真让人佩服,快来说说,你是如何办到的,那九千梯可不是一般人能爬上来的,就算是……”方怀熹滔滔不绝的讲着。
一旁周怀霙叹了口气,对杨怀汝说道:“大师兄,老七又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
杨怀汝点了点头,对李潇湘说道:“若水,我这师弟是个牢骚鬼,让你见笑了。六师弟,快带若水去用饭,时候也不早,大家都该歇息了,老七由我来解决。”
“是,大师兄。若水,跟我来吧。”高怀净点着头,对李潇湘说道。
李潇湘对众人行了一礼,看着还在大谈特谈的方怀熹,无奈摇头,转身随高怀净走了出去。
二人走后不久,依然能听到方怀熹在喋喋不休,这回是对着其他师兄师姐。而没过多久,就听杨怀汝厉声呵斥,屋中便没了动静。
李潇湘暗自发笑,心想:‘这个怀熹道长真是能说会道,没想到这样的人也能成为道士’。
没走多久,二人便来到了饭堂。
李潇湘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摆满了饭菜,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想来道家不许随便杀生,他也就没太在意,反正肚中饿感大起,对于这些清淡食物,只当作山珍海味看待。
高怀净来到桌旁,用手摸着碟碗,发现饭菜都已凉了,便一脸歉意的说道:“这饭菜早就做好,现下已是凉了,我来帮你热热吧。”
李潇湘根本不在意这些,想要拦下高怀净,但还没等他开口,怀净就将饭菜端了下去。
走到炉灶旁,手中隐隐有御气散出,随即火星一闪,掌中登时燃起火焰,对着灶中一挥,木柴瞬间燃起,继而蔓延开去,烧满了整个炉灶。
李潇湘心中一暖,不禁想到了自己母亲,便找了一处坐下,趁着高怀净还在热菜,与他攀谈起来。
“怀净兄还懂做饭?”
怀净将一盘青菜倒入锅中,笑道:“是啊,这观中饭菜都是我来做,还有众人的起居,接待等等一些琐事,也都由我来做。”
李潇湘颇感震惊,对高怀净又生了几分敬意,说道:“那其他人都做何事?”
高怀净炒着锅中青菜,说道:“大师兄和二师兄负责指导我们修炼,四师兄负责整理御道书籍,闲暇时还会炼些丹药,三师姐与五师姐负责洗衣缝补,七师弟则负责挑水砍柴,干些粗活。”
李潇湘暗自笑道:‘果然最小的要干这体力活啊!’
这时,饭菜的香味已飘满了整间屋子,李潇湘肚中顿时饥肠雷鸣。
闻声,高怀净笑了笑,说道:“就快好了,别着急。”
李潇湘脸色一红,按着肚子讪笑道:“怀净兄,之前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我。我如何才能回到大宸?”
高怀净手中一顿,犹豫片刻后,说道:“此事你还是问问师父他老人家吧。”
李潇湘心生狐疑,但听高怀净的语气,似有难言之隐,便没有追问下去,打算明日见了玄麒子真人,再将此事问清楚。
“若水,饭已热好,请吧!”怀净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来,说道。
李潇湘起身,作揖道:“多谢怀净兄。”
高怀净摇摇头,说道:“修道之人,只吃些粗茶淡饭,不知能否合你胃口。”
李潇湘随即坐下,端起饭碗,尝了一口,不禁高声赞说道:“美味至极!”
说罢,便狼吐虎咽的吃了起来,也不管吃相有多难看。
“怀净兄。”李潇湘边吃边问道:“你们在此修炼有多久了?”
怀净坐在李潇湘对面,想了片刻,说道:“记不得了,不过算算七师弟到此,也有两三百年了,我嘛,比他多不了几十年。”
“噗!”
闻言,李潇湘一口饭菜便喷了出来,咳了两声,惊讶的叫道:“什么,两三百年?”
……
此时,玄虚殿内,余知己已将李潇湘的遭遇与三人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三人听后直皱眉头,那虚墀耐不住性子,跳将起来,大声喊道:“好一个千真派,竟做了这等惨无人道之事,玄麒子,我们去将他灭了吧!”
玄麒子捻着长须,说道:“如此做法与千真派何异?虚墀乃是一方尊首,今后莫要再说此等话。况且我北玄从不过问江湖事,贸然插手,定会暴露我们这八处御冢,到时引得天下大乱,我等便是罪人,还如何向师傅交代。”
“那就让他们这般胡作非为?”虚墀一屁股坐了回去,插着两只短粗胳膊说道。
玄麒子摇了摇头,说道:“万事皆有因果,李家今日之灾,便是自己种下的苦果,无所谓是非对错。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安置那孩子。”
“真人有何想法?”余知己问道。
玄麒子叹气道:“唉,此事非同小可,我得去见见几位师兄弟以及觉缘大师他们。师妹,你可随我一同前去?”
余知音扭着曼妙的身姿,瞪着余知己说道:“我就不去了,我还是留下来替你守着道观,你带虚墀去吧,正好师姐那他可衔你入海,也省得我唤百麟儿来此。”
玄麒子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等明日问过那孩子,看他是如何想法,我再动身。己郎,师妹,道观就交给你兄妹二人了,我此去时日无定,你们切莫心急。”
余知己应了一声,躲开余知音的视线,说道:“真人放心,我与音妹定会照看好道观。倒是你,那银蛊子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极难寻到,还要劳真人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我定会寻到师叔的。”玄麒子略有迟疑的说道:“己郎,九御还能否寻到,我想听听他们是何想法。”
余知己脸色一阵难堪,对于玄麒子说的九御,似是熟悉,却又陌生,说道:“自从那日我等被迫分开后,彼此之间便再未见过了,如今连是生是死都不知,更别说知晓其身在何处了。”
“是啊,那日一场大战后,好多人都不见了踪影,就如老乞丐一般,疯癫发狂,不知去向。”虚墀也有些失落的说道。
屋中气氛瞬间沉闷了起来。
余知音见状,面有怨色,起身说道:“陈年往事,还是留给自己想吧,我可不愿见你们这般样子,我要回屋了。”说完霓裳轻摆,飘然而去。
见余知音出了内堂,玄麒子叹了口气,同样起身说道:“时辰不早,我们也去歇息吧。”
深夜明月露白,湖风微冷,林中树海沙沙。
一声鸟鸣,忽而传入屋中,李潇湘侧耳倾听,淡淡一笑,吹熄蜡烛,准备睡去。
渐渐的,几声轻呼在他耳边响起,他放眼望去,不禁一喜,喊道:
“娘,太公,十少爷,修姊,清水先生,艮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