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大安的皇帝竟是个少年,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却比小木子还要年轻。’李潇湘这般想着,转念又道:‘是了,娘曾说过,那长孙嵩只当了半年皇帝,便一命呜呼了,继位之人是他的皇孙,好像叫做长孙隆。看他这般岁数,想来登基时也就只有八九岁。’叹了一声,摇头道:‘真是苦了他了,如此年纪便要受制于人。可叹帝王之家,却是荣辱共存。’
此刻长孙隆已坐到了案桌后,与他一同进来的那人,则是一名御师。身穿青黑锦服,其上绣有飞鸟珍禽,黄丝胭底。腰系玉带,头顶冠帽,一身凌厉之风,英武逼人。
走到案桌前,将一摞奏折小心放好,同时吩咐下人掌灯,随后便退到一旁,不再言语了。
屋中忽然灯火通明,却叫李潇湘心下一紧,生怕被人察觉,连动也不敢动。好在那名御师正闭目养神,这才略微宽心。
随后看向皇帝,想仔细瞧瞧这位君临天下之人,到底长作何样。却见案桌后那青年面容消瘦,脸色苍白,长相倒是秀气,星目剑眉,不过眼窝深陷,印堂发黑,像是患病已久。身材单薄,略微佝偻,形若枯槁。正借着烛光,一手翻看奏折,一手执笔批阅,专心异常,近乎忘我。
李潇湘摇头叹道:‘唉,原来做皇帝是这般累人的,与他相比,我却要潇洒得多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皇帝一直在批阅奏折,而那名御师仍旧守于一旁。屋内变得极其安静,只能听到一两声虫鸣,和内官打更的回音。
李潇湘越等越烦躁,此刻已近子时,若再不离去,只怕会让朵慈担心。但身下这名御师丝毫不见离去的迹象,且看他那架势,只怕御道不低。
李潇湘几次想看他弦图,皆是一无所获,心道:‘此人身上定是藏了御息石,这可如何是好。’正发愁间,忽然脚底一滑,险些摔将下去,好在稳住了身形。
随即朝那名御师看去,只见那名御师微微眨了眨眼,却并未抬头,径直走向皇帝身边,说道:“陛下。”随后俯下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
皇帝听后,点头道:“哦?这可是有趣的紧,叫他来见朕。”
那名御师应了一声,随后高声唤道:“还请屋顶那位兄台下来一见。”
李潇湘大吃一惊,心道:‘糟了,被发现了!’见那名御师并未出手,心中略微迟疑,但仍就翻身下梁,拱手道:“在下并非恶人,还请阁下莫要叫喊。”
那名御师道:“我知不是来行刺的,不然早就将你擒下了。说吧,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李潇湘道:“说来惭愧,在下乃是好奇皇帝的长相,这才潜入宫中。如有惊扰之处,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长孙隆听后将笔一掷,笑道:“哈哈,原来如此,现在可是看得清楚了?”说完干咳了两声。
李潇湘欠身道:“看清了,着实看清了!”却不知为何,在这青年面前,自己竟抬不起头来。这般感觉,之前倒是有过,便是第一次见到小木子的时候。
那名御师道:“你能独自来到此处,却不被发觉,想来御道不低,不知所在门派唤做何名?”
李潇湘道:“阁下过奖了,在下是自学御道,并未拜过师门。”心想:‘我藏于梁上,只怕你早就知晓了,说是御道不低,却是在夸你自己吧!’
这时长孙隆咳声渐轻,听李潇湘如此说,便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问道:“此话不对吧?御道乃是精奥之法,若无名师指点,单靠个人,怎能知晓其中玄妙之处,又怎能融会贯通?你这般说,莫不是欺朕不懂御道?”
李潇湘一惊,随口问道:“你也知御道?”
“放肆!”那名御师喝道:“这可是皇帝,你怎敢如此无礼!”
长孙隆摆手道:“无妨,无妨,江湖之人,自有江湖的规矩。若朕没有当这皇帝,倒还真想出去瞧瞧!”说完又朝李潇湘问道:“你叫何名,是哪个门派的?朕可是知道一些的,你说出来,没准朕还听过呢!”
李潇湘心下犹豫,想道:‘我是该说真名,还是该说肖水呢?虽说李家灭亡,长孙家并未直接参与。可如今长孙家已做了皇帝,其背后势力乃是千真派,我若报出李家名号,只怕会惹起事端。眼下洛州战事不稳,还是谨慎为妙。’
可肖水二字还未出口,李潇湘却莫名其妙的改变了主意,脱口道:“在下名叫李潇湘。”
此言一出,李潇湘顿时便后悔了,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改口。其中缘由,也许是同情这位羸弱的年轻皇帝,觉得其所受境遇与自己似有相同。又或是隐有预感,觉得即使说出了真名,也不见得会招来祸患。
听到此名,二人皆是一惊,可长孙隆毕竟是一朝天子,吃惊之余,也在暗自揣度,同时不停的干咳起来。
那名御师见状,急忙递过一杯茶,长孙隆饮下后,略微好转,脸色难堪的道:“如此说来,李家并没有亡族,而千真派所说谎言,反倒是应验了?”
听他话中之意,好像是知道什么内情,李潇湘不禁暗暗生疑。
那名御师又斟了杯茶,放于长孙隆面前,问道:“你既是李家后人,想必也听说了贡府之事吧?”
李潇湘道:“实不相瞒,我刚被人从军中赶出,正不知今后该如何打算。”
听到此话,长孙隆眉角微动。
那名御师厉声喝道:“哼,果然!看来还是不能留你!”
李潇湘退后一步,问道:“这是又为何?”
那名御师道:“我且问你,贡府结盟,所欲何为?”
李潇湘道:“讨伐千真派。”
那名御师又道:“那讨伐之后,是不是还要攻打尚京城,推翻朝廷啊?”
李潇湘略微一顿,心想:‘那日军前议事,并未提及于此,可千真派若是灭了,其扶植的大安朝廷自然没了存在的价值。若说那帮掌门和族长没有此等野心,任谁都难以相信。’转念又想:‘可朝廷背后毕竟有千真派的势力,况且这些年为虎作伥,做尽了不义之事,将其推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长孙隆见李潇湘迟迟不答,缓缓站起了身,步履蹒跚的走到他面前,说道:“李公子,我知心中是如何想的,朕何尝不是如此?”轻咳两声,又道:“我长孙家从前位列丞相,是得千真派相助,才登上的皇位。人人都道我们是傀儡,说我长孙家助纣为虐。可世人哪里知道,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如若当时不从,只怕我长孙一族便是第二个李家。”说到这里,长孙隆痛心疾首,剧烈的咳嗽起来。
那名御师急忙上前,在他背上推宫运气,不多时,长孙隆脸色渐渐好转。
李潇湘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长孙隆低声道:“朕身为一朝天子,说出的话自然无假。你若不信,可问问此人。”
李潇湘犹豫了片刻,随后叹道:“罢了,姑且信你一回。”
那御师见李潇湘竟敢质疑皇帝,早已忍无可忍,刚要出言呵斥,却被长孙隆拦下。
长孙隆也是面有愠色,哼了一声,继续道:“后来先皇不堪其咎,宁可不做皇帝,也要对天下言明真相,谁知千真派早已得知此事,提前了动手,将先皇毒杀于寝宫。其他皇子闻讯,纷纷起兵反抗,却哪里敌得过千真派。最后众皇子无一幸免,皆被斩杀。再后来千真派发现了我,见我年幼善于把控,便把我推上了皇位。”长孙隆越说越伤心,到得后来,已是怅然泪下。
李潇湘这才恍然,原来世人一直错怪了长孙家,就连自己也是如此。
而长孙隆虽然年少,但身怀帝王之气,几声啜泣后,便恢复如常,又道:“朕听说过你,当年李家起事,便是以你为借口,说你是破魂岁帝之体,天命为皇,宜登大宝,打算推翻大宸后,让你做这个皇帝。可朕方才听南宫宜说,你一身御道着实不浅,又怎的会是破魂岁帝之体,难不成这些都是李家杜撰出来的,为的是欺骗世人,好借此起事?”
李潇湘道:“陛下可曾学过御道?”心想:‘原来这名御师叫南宫宜。’
长孙隆轻咳两声后,笑道:“李公子说笑了,这世间早有传言,说只有身怀破魂岁帝之体的人,才能当得皇帝。朕既是一国之君,又怎会学得御道?”
李潇湘听后一怔,心想:‘嗯?难道真有破魂岁帝之体?’便问道:“陛下能否感知天地御气?”
南宫宜道:“陛下是破魂岁帝之体,当然无法感知御气。”
李潇湘不信,打算看一看长孙隆弦图,谁知南宫宜竟抢先一步,挡在了二人之间。
长孙隆伸手将他推开,说道:“你这般做法,岂非不打自招?”转头对李潇湘说道:“李公子,做皇帝难,万事都需讲究权利一词,所以有些事,便不能说得太明白。你是李家人,应当懂得这个道理吧?”长孙隆说话时,眼神深邃,语气凝重,好似一只雄狮般,哪里还有之前的病态。
李潇湘只觉全身汗毛颤栗,竟心生忌惮,说道:“在下懂得。不过要说起我为何能修炼御道,这可有些为难了。陛下既未学过御道,只怕是我说了,也是难以听得懂。”
长孙隆道:“你可以说给南宫听嘛,他若能听懂,以他之理解,必然也能与朕说明白。”
李潇湘淡淡一笑,只好将御魄之体与南宫宜简单说明一番,至于其他事,则避而不谈。
南宫宜听后,不住的摇头道:“天下竟有此事,怪哉,怪哉!”
此时长孙隆正自端详着身后地图,见二人说完,便将李潇湘唤到身边,说道:“李公子,烦你指出如今盟军之所在。”
李潇湘道:“在下只知几日前盟军所在位置,如今行至何处,便不知了。”说完寻着地图上的方位,将手指向了洛州中部。
长孙隆点头道:“不错,几日前他们确在此处,不过如今已经兵分两路,分别行到了这里和这里。”说完向左指去,又指向右上方。随后道:“不知北边这一路大军,可是来攻我唐州的?”
李潇湘早已听黎星白说过行军路线,一看地名,便已知晓。可这些都是军中机密,不好被外人得知,何况还是对手。犹豫半天后,说道:“陛下可是担心尚京城被人攻破?”
长孙隆摇头叹道:“哪里有这么简单啊!”
李潇湘搔头不解。
一旁的南宫宜问道:“你可知陛下这些年都暗中做了何事?”
李潇湘扭头看去。
南宫宜道:“这九年间,陛下表面上顺从千真派,其实暗中做了不少有益百姓之事。在千真派所顾不及之处,陛下派了不少亲信,推行改革,使先前穷困潦倒之地,渐渐变得富裕起来。而在重要城镇,陛下也与千真派互相周旋,力求让百姓安居乐业,稳定治安。因此九年下来,大安之繁华早已远胜于大宸,这些无不是陛下的功劳。可白玉琅等人却不辨是非,居然要反抗朝廷。试想,若无陛下,只怕今日的大安早已成了人间地狱,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更别提什么贡府结盟了!”
李潇湘听后,陷入到深深的思虑当中。南宫宜所言不假,自从他回到大宸后,所见之景确实要比之前繁华许多,就连当年被焚毁的双水城,如今也是焕然一新。可繁华背后,却是人心不古,贪欲横流,难道这些皇帝就不管了吗?
李潇湘想要反驳,忽然眼睛一扫,看到长孙隆那单薄而又佝偻的背影,心道:‘想必他也是尽了全力,不然年纪轻轻,怎会虚弱成这般,定是劳累所致。’
长孙隆长叹了一口气,念道:“朕自知无德与百姓,可千真派若是亡了,天下怎还有安宁可言?世人不明,朕不可不明。”
李潇湘听后,顿时恼怒,诘问道:“千真派弑杀无道,排除异己,危害江湖,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为何陛下却说亡他而天下无安,这又是何道理?难道陛下忘记从前所受屈辱了吗?”
长孙隆淡淡而笑,刚要解释,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喊道:“二位大人,陛下正在殿中批折子,不可擅闯啊!”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操着雄浑嗓音,喝道:“宫中闯进刺客,欲加害陛下。我等来此,乃是为了陛下安危,你怎敢拦我?”说完又是一阵推搡,震得殿门发出隆隆之声。
闯宫那人再次喝道:“畜牲,快快闪开!”
似是知道已抵不住来人,守卫只好朝殿内喊道:“启禀陛下,御殿司左右宫都统求见!”
南宫宜眉头一紧,低声道:“陛下,万不可被他们撞见李家后人,如何决断,还请陛下明示!”
长孙隆点了点头,看向李潇湘,说道:“李公子,你快走吧,若是被他二人发现,定不会轻饶于你。”
李潇湘正自犹豫时,长孙隆已走到他面前,意味声长的道:“朕有句话送要你,‘勿要固守仇恨,眼下时机未到,千真派决不能亡。’望你好生揣摩。”随后对南宫宜说道:“时间紧迫,你带他走吧!”说话间二人互通了眼神。
南宫宜应了一声,推开窗子,回头道:“快随我来!”
事情发展的太快,李潇湘一时反应不及。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再难说出。
看向长孙隆,见他青涩的脸庞上,却多了几分沧桑之感,而眼神中,更是有股坚毅之色。
年轻的皇帝,不知背负了多少责难与期望。
长孙隆淡淡笑道:“李公子,我们来日方长吧!”
李潇湘抱拳道:“保重!”说完飞身跃出窗外,与南宫宜躲进了一条密道。
不久,长孙隆回道案桌前,对着殿门笑道:“这么晚了,二位爱卿可有事要奏?”
……
大约到了子时末,李潇湘二人已出了皇宫,来到一处胡同口。
南宫宜见四下无人,便停下了脚步,转身道:“李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潇湘一路上一直在思考长孙隆之前说的话,见南宫宜停下了脚步,便开口问道:“南宫兄,陛下所言,到底是何意?”
南宫宜道:“陛下圣言,我们做臣子的怎能妄加揣度。不过有件事我倒是知道的。”
李潇湘道:“是何事,还请明言。”
南宫宜道:“如今天下泰和,有一半是千真派的功劳。”
此言一出,李潇湘立即便要反驳。
南宫宜伸手将他拦住,继续道:“你且听我说完。虽说世人并未察觉此事,就连千真派自己也是未曾料到。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千真派震慑其他门派世家,只怕天下早已大乱。说来此事还是你李家惹的祸,若无李家开此先河,其他门派世家怎敢打朝廷的主意?”
李潇湘听后面有愠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极是。原本江湖上就有不成文的规定,修道之人是不得参政的,可我李家坏了规矩,所以才有了亡族之难。如今贡府结盟,说是讨伐无道,其实目的与我李家大体相同。”
南宫宜道:“你能想到这点,确实难能可贵。还望你谨记陛下之言,三思而行,如此才可保天下无虞。”
李潇湘默然颔首,抱拳道:“今晚多谢南宫兄了,我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南宫宜同样抱拳道:“后会有期!”
说完,李潇湘便朝胡同外走去,南宫宜目送他离开。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从暗巷中闪出,随即俯身拜道:“大人有何吩咐?”
南宫宜盯着胡同口,低声说道:“跟着他,将他每日行踪呈报与我,不得有误。”
“是!”黑影应道,随后再次隐没于暗巷之中。
南宫宜负手而立,叹气道:
“唉,愿上天保佑,助我皇平息动乱,锄奸灭恶,还政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