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我们要告辞赶长途车回去,临走时师母拉着韩孝冀嘱咐道:
“过了正月十五,你就去天津找斌斌妈,地址你都有了,她肯定会帮你忙的。”韩孝冀连连点头答应。庄老师也拉着我说:
“天蓬,你毕业后有什么想法,想不想考我的研究生直至博士生。”我先是一怔,接着说道:
“跨专业考行吗?让我回去考虑一下吧。”庄老师进一步解释道:
“你有理科背景,考虑问题逻辑性比较强,语言基础又比较好,你肯定行的,我看好你。”我答应考虑一下,我们转身走后,师母和庄老师说:
“这两个小孩本质都很好,又赶上了好时候,前途无量!”庄老师也感叹道:
“是呀,我真心地为他们高兴,我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信心。”
不知不觉大学四年就结束了,这期间我每年暑假都会随学校组织的考察队出海考察。毕竟是年轻人,喜欢动不喜欢静,所以对庄老师的建议,我没太放在心上,也没准备考研究生。这期间和他通过几次信,我都推脱课程和实验太忙,没时间准备考研。大四的时候蒋教授被调到中科院海洋研究所工作,毕业时我也就顺利地分配到海洋所继续跟着蒋教授研究海洋科学。这一年姐姐也和朱文轩结婚了,妹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家里仅剩下父母有些冷清,幸亏姐姐离父母很近,能经常回家看望使得我也放心了不少。由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没有了,牲口棚更不存在了,大伯回家种自己分的几亩田。听说韩孝冀果真去天津开了一家河间驴肉火烧店,生意不错还开了分店。朱文举在东北建筑队已经成了小包工头,柴玉林经过三次高考最后考上师专。现在每次回家探亲都很难和他们见面,但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牲口棚,看到破旧不堪无人居住的房子,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铁锤,青头和黄鹰在院子里展翅长鸣的情景,内心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怀念和失落。老人们见了我无外乎就是劝说,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家人都等着抱孙子之类的话,我每次也都是笑着答应就是没有实际行动。毕业三年以后我又一次结束远洋考察回到研究所,一个小师弟急吼吼地跑来告诉我,前段时间我老家有个叫齐继发的人曾经打过长途电话,说有急事找我。一听这话我内心“呯”的一跳,激动地想肯定是齐雯珊找我有事,因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一时也联系不上。我第二天就休假乘火车倒汽车从青岛回到西韩村。快一年没有看到父母了,见了面高兴自不必说,晚上又把大伯大娘叫到家里吃饭,他们虽然看上去老了一些,但精神状态很好,就是不约而同地回避齐呱呱打电话找我的事情,推脱让我明天去东韩村看我姐姐时,顺便自己去找齐呱呱问。一家人吃饭时话题居然没有劝我找对象结婚抱孙子的事情,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大娘平时身体就比较弱,这次见面她又不停地咳嗽,大伯早就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推脱老毛病了不想去,见状我坚持第二天要带她去县医院检查,在大家的劝说下大娘终于同意了。到了县医院我打听到,和我一起考上大学的女同学王曦璐就在内科上班,找到她以后我们都很激动,毕竟七八年没见了,讲明来意她很是热情地带着我们找医生,做检查。在等待检查结果时我们聊起了在中学的往事很是开心,她忽然随口说道:
“你知道吗?东韩村唱哈哈腔的那个漂亮女孩去世了。”我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刚好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给医生看过后说没什么大问题,肺部有些感染吃点药就行了。一直到王曦璐送我们出医院门,都没机会再仔细问她刚才的话题。在回家的长途车上大伯大娘知道检查结果没事心情大好,我却忐忑不安心地想着心事,心里一直安慰自己,东韩村唱哈哈腔的女孩多了肯定不是齐雯珊。把大伯大娘送回家,我直接跑到东韩村姐姐家,给小外甥买的玩具都没来得及去回家拿。进门见一岁多的小外甥正在蹒跚学步煞是好玩,我抱着外甥边逗他玩边貌似很轻松地问姐姐:
“这几年齐雯珊在南方还没回来呀?”姐姐一副欲言又止地说:
“大鹏,你还不知道吧,齐雯珊死了!”担心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停止玩斗小孩,脸色很难看地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姐姐见我僵直在那里,怕手一松孩子掉下来就忙接过去说道:
“齐雯珊去南方不久,后来好好坏坏反复几次成了肝硬化,最后死了。”我一屁股坐在姐姐递过来的椅子上呆磕磕的发愣,尽管我内心并没有把齐雯珊当成恋人,感觉只是好朋友而已,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亲密的话语,更没有说出过爱字,甚至没有牵过手,但听到这噩耗我却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这么多年孤身一人难到是为了她吗?姐姐见我反应如此强烈,就还像小时候一样拍着我的头说:
“大鹏,你自己先待会,我带着孩子出去瞅瞅,看你同学他们在不在家。”说罢关门出去了,我双手抱头无声地抽泣着,七八年没和她见面,丝毫没有减弱她在我内心的印记,等来的如此结局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过了很长时间姐姐抱着孩子推门进来,后面跟来的却是齐呱呱,他两鬓斑白眼窝深陷,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我们两个相互望着彼此通红的眼睛,一时无言以对。姐姐倒好茶水又关上门出去了,齐呱呱把那个大信封递给我说道:
“我曾给你单位打过电话,可惜你出海考察了。雯珊这孩子命苦,临走前不断喊你的名字,直说好后悔去南方唱歌,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我从信封里掏出的是一本装订整齐的手绘连环画册,打开第一页画面是我站在放鹰台上手举铁锤放鹰的瞬间,她站在台下手拿画板满目含情注视着台上,后面的画页都是我们在牲口棚里、在长途车上、在斗鹰现场一起相处的场景,最后一页几行娟秀的毛笔字写到:焦虑中腻着希望,盼望中噙着嗔怨,坚守中透着甜蜜,无奈中伴着回想。此刻的每一幅画景象,我想起来是历历在目,读着四句话让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待我们两个情绪都略微平静之后,齐呱呱慢慢和我讲起了齐雯珊自从去了南方的生活状况。
齐雯珊跟着表哥去了珠海,在酒吧歌厅唱歌。因长相美丽、嗓音优美、性格爽朗大方很快在珠海名气大振,不少境外老板竞相包场,有的甚至提出各种非分之想,都被她一一拒绝。可后来因长期夜生活和饮酒,曾经回到家里休息养病,齐呱呱见她没事就在屋里绘画劝她和我联系,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当时酒吧歌女职业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加上身体不好就一直躲避着不和我见面。身体养好了耐不住农村的寂寞,又回到灯红酒绿的改革开放前沿城市,这样她的肝病反复发作几次最后不治而亡。我问清了齐雯珊墓地位置,没在姐姐家吃饭,也没让齐呱呱陪同独自一人到了墓地,按着当时农村的风俗,姐姐给我准备了供品和纸钱,我边烧纸钱边和她叨念这些年自己的心路历程。
回到研究所我更是沉默寡言,不分昼夜地泡在实验室。偶尔闲暇时,就拿着齐雯珊留给我的手绘画册久久凝视,不善诗词歌赋的我居然不假思索地在画册封底,为她写了平生仅此一首的诗:
《鹰》
在放鹰之季遇到了你,
荒寒的大地顿感春光如画;
寻一片雪花卜问明天,
任北风在眉间潇洒。
没有画家作画的宣纸上,
一半浮生一半天涯。
一起乘过的长途车外没有烟火,
相对而坐的牲口棚里没有桃花。
不必为归期而沉默,
盼望来时有酒别时有茶;
纤绘朝霞里擎鹰的少年郎,
也曾想在画里寻一角安家。
微笑着走过了寒冬的季节,
却在暖阳来时泪如雨下,
那一刻的南风,
便是整个春夏。
蒋教授担心我长期这样身心会出问题,就联系他在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的同学,让我参加了中国第一次南极考察队,希望我换个环境调整一下生活状态。赴南极考察队在北京集合,我提前一天到达北京,专程去北师大看望庄壁老师,他已经快七十了,但仍然带博士生、搞课题写专著忙个不停。到他办公室敲门进去,他正和几个博士生讨论问题,见我来了就让我先在沙发上坐会儿。讨论结束后他高兴地走到我身边说道:
“天蓬元帅小友,这是又来北京出差呀!”我也笑着说:
“这次是要去南极考察,出发前来看看您。”他对我没能从事历史研究一直耿耿于怀,让我考他的研究生或博士生都没实现,听说我要去南极他一撇嘴不满地说:
“不静下心来研究一些问题,到处瞎跑个啥。”为了让他高兴我主动提起,现在社会上兴起一股戏说历史的热潮,有很多大学搞历史研究的教授也加入了这个行当,开玩笑地让他也试试,他一听这话立刻严肃地和我说:
“这是我们研究历史的悲哀,为了赚钱不顾职业操守。文学家和戏曲家无论如何戏说历史都无可厚非,能博得观众一笑即可。而历史学家去著书立传戏说历史那问题就大了,历史研究真实是最重要的,历史经验,教训,参悟到的道理等都是以真实为基础的,历史不是故事,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故事可以编,历史只有唯一的一个。历史学家也去戏说历史会误导读者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因身份原因多少年后,说不定研究历史的人,会以这种戏说为证据推演历史发展规律,你说这和祸国殃民有什么区别呢。”我由衷感叹这老教授治学严谨已经深入骨髓,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