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韩村不是很大,有四百多人分八个生产队,我们家和大伯家都是第五生产队,种田基本上是望天收。我父亲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是文化人,村革委会让他当会计,相对在生产队干农活既轻松挣得工分又多。我有个姐姐叫婷婷,早就不上学了,在生产队里干农活,还有个妹妹叫丫丫,刚刚上小学。总体上我家条件还算行,虽然吃的不好但肯定是饿不着。我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堂屋灶膛烧饭,见我进来就说:
“你是不是又去你大伯那儿了?”
“就去了一小会。”我吞吞吐吐的说,她不愿意让我多和大伯接触,一是因为大伯是绝户,怕我和他接触多了将来也绝户。二是她认为整天玩鹰是没出息,怕我将来也成了鹰痴。
姐姐这时端着脸盆从里屋走出来,见母亲又要对着我唠叨,就忙打岔说:
“把脏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掉。”
“前日个才换的,不脏呀!”我不解的说道,姐姐根本不理过来就要扒我的衣服,我一转身跑进了里屋,姐姐也跟了进来说:
“你天天布网逮鹰,放学回来就去牲口棚,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我马上“嘘”了一声,边脱衣服边说:“小点声,别让娘听见!”
“哥,咱爸爸又带回书来了!”院子里响起我妹妹丫丫的声音,我没等穿好干净衣服就忙出去看,见我爸爸领着丫丫走进堂屋,腋下夹着看起来像账本的书。我紧走几步到了爸爸身前,从他腋下抢过那本书道:
“爸,这次又是什么书?”
“《毁灭》”
爸爸小声的和我说,又紧跟着补充道:
“这可是大毒草,千万不能拿出去,也不能告诉别人。”
“嗯嗯,这是哪来的?”我低着头随口问道,翻起用记账纸做成的封面,看到果真是毁灭两个大字,下面作者是法捷耶夫,译者是鲁迅。鲁迅我是知道的,课本上学过他写的《三味书屋》,妹妹凑过来看并问我道:
“哥,译者是什么意思呀?”我没抬头继续翻着书说道:
“就是把外国字翻成中国字的人。”父亲见我敷衍妹妹,就笑着对我们说:
“这是苏联人写的小说,译者就是把俄文翻成中文的人。今天我收拾库房,其中就有这本书,我把书用记账纸又做了个封面,这样别人以为我拿的是账册。”父亲洗着手得意的对我说。
“你看完了还要还回去的,公家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要,而且这样的书放在家里被发现,那肯定要被拉出去游街的。”父亲说着用毛巾擦完手,就拉我进里屋上炕准备吃饭。
“知道这书不让看你还给儿子看,有你这么当爹吗?”母亲不满地说道。
这时姐姐和妹妹已经把晚饭端上来了,并把碗筷摆在我们面前。父母重男轻女思想较严重,我在家里很受宠,吃饭都是父母和我做炕上,姐姐和妹妹在炕沿上坐着随时给我们盛粥或递窝头。
“我看有些书写的蛮好的,儿子多看看没坏处,只是看了不要对外讲就是了。”父亲咬了一口窝头,唔囔着嘴说。
父亲从小爱看书,年轻时给八路军到处送军粮,经常带一些书带回来。家里也有施公案、济公传、三侠五义、西游记等线装书,他最喜欢看的还是那套毛宗岗批评本,号称第一才子书的三国演义,这套线装书共有十六册,是光绪七年印制,第一册有二十多页主要人物画像,全书用红色字体标出毛宗岗的点评,整套书让人感觉精美非常,父亲小心保存,平时绝不示人。
因村里没有电更没有电视看,吃完晚饭一家人围着一盏小油灯,母亲和姐姐做针线活,我也没有家庭作业,就和父亲每人抱一本书看,妹妹也认真地描红,练习写毛笔字。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父亲经常会读书给母亲听。我很惊叹母亲的记忆力,晚上读的书她都会记得,第二天邻居的大妈大婶们会带着针线活坐到我家来,听我母亲口述书的内容,居然也引人入胜。
我第一次读苏联小说,被书里游击队员们的战斗故事情节吸引的忘了时间,父亲强行吹灭油灯才睡去。早上我被母亲摇醒说该吃饭了,我晕晕乎乎还想懒一会,忽然想起今天和小鸡约好还要布网捕鹰呢,就立马清醒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早饭吃完就冲出了家门,到了牲口棚见到韩孝冀已经把东西准备好等我呢,见到我就抱怨说:
“大鹏,你来那么晚,我等你好大一会了。”
“赶紧走吧,再晚来不及了。”我说着一把抓过竹竿刚要扛在肩上,无意识瞟了一眼他斜背的书包。我“哎呀”了一声,把竹竿还给他转身就往家里跑,边跑边说:
“你先去,我书包忘了带!”
我冲进家门大喊:“娘,我书包呢?”
母亲正拎着书包站在屋门口等我呢,笑吟吟的看着我说:
“知道你就会跑回来拿,真是做官丢了印!”
我做了个鬼脸,接过书包跑走了。当我气喘吁吁赶到昨天布网的地方,韩孝冀正准备插竹竿。我赶紧说:
“小鸡,今天我们再往里走一点,离道路要更远点,否则鹰不敢下来。”
我们又往里走了一百多米停下来,我说:
“就这儿了!”
韩孝冀栓鸽子,放粮食放水碗,我插竹竿挂网,最后把飘在地上的网片用土坷垃压严实。这个季节南飞的候鸟特别多,时常有鸟在没压实的地方钻到网里吃鸽子的食,吃完后在网里乱撞,甚至会把网撞落。这些小鸟被逮住后,大伯一般的都会让我放掉。忙完这些后我们一起赶往学校上学,中午吃饭时有几个同学问我逮住鹰了吗?我摇摇头并学着大伯的口气说:
“玩鹰就是玩的耐心、玩的那个韧劲。”
大家见我没什么新闻可爆就散去了,我也偷偷从书包里拿出《毁灭》看了起来。但上课时我不敢看,怕被老师发现把书收走。终于熬到下午放学了,我和韩孝冀还有其他几个同村的同学一起冲出教室,相互追逐着奔向学校大门口。那时几乎所有同学都没自行车,三公里的路都是在相互追打中跑完的。我们刚到学校门口,看到曾经教我们历史的庄老师正在写黑板报,我停下来看黑板报的标题是必须严肃批判《武训传》,正准备看下面的内容,其他同学都喊道:
“大鹏,快走呀!”
“你们先走吧,我有事问庄老师。”我回答后走近庄老师,这时庄老师也转过身来用一口标准的京腔对我说:
“韩天蓬,你有啥事呀?”
我见周围还有其他同学没离开,就随便的问道:
“武训传是谁?为什么要批判他呀!”
“武训传是一个电影的名字,主人公叫武训,电影内容是讲他行乞兴学的事。”庄老师小声告诉我,然后又大声地说: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武训传》宣传了反历史唯物主义的反动思想,必须严肃批判。”我接着说道:
“这电影既没听说过,也没看过让别人怎么批呀?应该先放给学生看看,再让我们批!”韩孝冀插话道。
“都被批判了,还能让你看呀!”我反驳道:
“不让看怎么批?”庄老师连忙接过话茬说道:
“嘚嘚,你俩个这是在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呢!”见周围就剩下韩孝冀了就又向我问道: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嘿嘿一笑说:
“庄老师,你看过《毁灭》这本小说吗?”他先是一愣,随后低声的说: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的?”我慢慢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用记账纸包裹的书递给他,他不解的接过书,随意翻开了第一页立马又合上,紧张地说:
“想死呀!这可是大毒草啊!”
我快速从他手里抢过书塞进书包,转身叫着韩孝冀就要走,庄老师抓住我的胳膊嘴对着我耳朵说:
“你看完了给我看看呐!”我点点头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