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西陵雨府中,养着一个小姐,人生的娇柔,又秀气好看,乳名绣绣。在她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动辄昏倒,便一直在府中从不出门。
她稍大一些,懂得了寂寞与无聊,开始不满足于只是每天给花瓶里换上新花,从后院的草丛里挑挑拣拣,西府主人,也就是她的父亲,给她养了一池青鱼解闷,绣绣每天就坐在小池边上,与秋千上,这就是她的“外面”,这就是她的一方天地。她时常也会捧着书走出房门,深情款款的对池鱼们诵读,一些描摹人世间情爱的凄美诗句。
她还给这些池鱼都起好了名字,阿花,阿水,阿绿,阿丑,阿冬,阿莲……
其中,最活跃的,是阿丑,它身上的红斑参差,身材瘦小,尾鳍还缺了一块,是绣绣认为,最不好看的一条,但它却整日都活蹦乱跳的,扑通扑通,一刻也不消停。
后来,阿丑再也不动,翻平了身体,沉到了水底。
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告诉她,阿丑是条鲤鱼,不能跟其他的什么阿花阿绿养在一起。
那人从高高的树上飞下来,收起羽翼,就立刻变得与普通人一样。近看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绣绣道:“你会变戏法吗?”
来人将背后的羽翼再次展开,郑重道:“这不是戏法,这是真实,不是幻术。”
绣绣小心翼翼的用一根手指去触碰,那人一开始有些不自在,羽翼抖了一下,“我是妖族,与你不同。”
绣绣问:“什么是妖?”
那人道:“妖,就是对你们而言,死了比活着更好的活物。”
绣绣垂了眼,同情道:“书里讲,死并不好,死很痛苦。”
“但活着,每天都要吃药,也很苦。”
那人道:“活着比死了好。”
他看了看池里的鱼,问她:“你喜欢这些?”
绣绣点头:“嗯嗯。”
那人嘴角勾起,绣绣看见他笑,自己不由得也跟着开心,反应过来已经臊红了半张脸,她忙道:“你为什么笑?”
那人却道:“我笑你,嘴上说着喜欢,却间接害死了它们。若你真懂鱼的习性,绝不会把这两种鱼养在一起教它们自相残杀的。”
“还给它们起这种名字,鱼听不懂人话,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绣绣又开始有点怕他了。只能连连后退,“不是的,我……”
那人冷哼一声,脸上的笑意流星般划过,消逝,最后荡然无存,“不过也是,你不是鱼,何必管它们死活呢,生前供你一乐,死后为人饱餐。一条鱼从生到死都有用处,人怎么会不喜欢。”
须臾,城外的钟声响了。
池塘边又只剩下绣绣一个人。她对着水看了很久。但这次她眼里看到的不是鱼,而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眼中,是水里的人也在看着自己,好奇地将手伸入水中,水里的少女却翩翩然飞走不见。
等水面平静,她又回来。像绣绣看着她一样回看水边之人。
当夜做梦,水里的人在跟她说话,伴随着翅膀扇动的簌簌声。
每当梦醒再看,水里的人又不讲话了。
一年后,这些青鱼也死了,与那人说的一样,它们死后,都被厨子开膛破肚,做成了鲜美的菜肴。
绣绣新养了一池鲤,也给它们起了同样的名字,其中,多出的一条鱼,有了新的名字,叫做皎皎。
绣绣的病却越来越重。
到了冬天,整个身子就像是一个大冰窟,喝了多少汤药都暖不回来。也不怎么下床,她便命人将鲤鱼都搬进屋子来养。
一日,姑苏落了雪…
满天雪花,被风吹尽,隔日的屋檐处结了寸寸冰凌,再到它们不堪重负时,坠落下来,被人碾作了细粉,在台阶上,屋门外铺成了一层莹莹的冷霜。
天蒙蒙亮,有人踏雪进来,告诉她:“外面下雪了。”
寒酥入堨,冷气渐近,绣绣有气无力的看向那人,久病之下,浑身无力,勉强动了动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哭还是笑。
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有些不甘心。
闭上了眼睛,在梦里,有人说,“如果你死了,你养了一屋子的鱼,它们会伤心的。”
绣绣也很伤心,在梦里哭了出来。院内的积雪渐渐化了,这是最冷的时候,满院的人都在叹气,口中呼出一片一片的白雾,像是堕入人间的云朵,还有人在哭泣。
绣绣死了。
那天,姑苏城里又下了一场雪。雪很大,埋没了枯草,一点都露不出头来。花园的石子路,干净的像天上的影子。
绣绣被人装进棺材,出殡前一夜,雪还不停,池鱼在水缸里狂躁不安的游动着,不时跳出,又被看管的仆人及时送了回去。无数次翻身跃起,夜深了,只有噗咚的水声,天空白虹闪烁,月明星稀,寂静无声。
忽而一声响动,狂风呼啸,雷雨交加,卷起已经被下人扫开的雪堆,化作冰弦,万箭齐发,西府终以摧枯拉朽之势坍倒,被做成了一个更大的棺材。
七十六口人,无一幸免。
鱼缸里只剩下两条的鲤鱼,活了下来,得了这强大的妖力,才在垂死之际脱离了原本的身体,阿水化为蛟,体型暴长数倍,它摆了摆奇长的鱼尾,腾身游入了一条更为广阔的河流。
皎皎化为鲛,长出了人的手臂,修长的脖颈,和绝美的容颜。
蛟者,虎口蛇腹,饮血而腥。
首尾似龙,声如牛鸣,
眉眼微突,筋肉相交,
甲皮直骨,颈有白婴。
明经有蛟,名阿水。
阿水游入明经河的第二天,有人告诉它,约十年之后,此河涨水,它沿河逆流到北海,腾身一跃,便能羽化为龙,遨游天际。
日与年都是人用来计算时间的单位,对蛟来说,河水表面冻结成冰,再化开,到下一次冰化,为一年。这是后来皎皎告诉它的。
哪一条鱼,不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河水的囚笼,腾云驾雾,号令风雨。阿水也不例外,更何况,在做鱼的时候,它就早早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都是假的。只有蛟龙,才能变成真龙。
也有人说过,有一种苦,就叫做长生。阿水不明白。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能一直活着为什么不好?
它和皎皎约定,在身为妖的漫长的余生之中,要相互做伴,等到老了,要死在一起。
因为这样,来世它们还能同池为鱼,相濡以沫。
皎皎,皎皎…你在哪里啊?
水底好黑,为什么你不在?
十年之中阿水只能吃鱼虾,饮河水,积德行善,不得害人。否则便会引来天降雷霆,在身上打下天诅,一辈子去不掉,一辈子也别想化龙。这是为了修炼成神,蛟必须付出的代价。
阿水沿河游遍了南北,把河底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同伴。
起初,阿水行动笨拙捕不到鱼虾,饥肠辘辘,它把脑袋伸出水面摇摇头,再耐心等候一会儿,很快有村民大呼小叫,三三两两过来,投喂饭团和兔肉。
除了皎皎,阿水也喜欢姑苏人。它游的累了,常会停在姑苏,沉沉的枕着石泥睡去。
河水结了两次冰,又化掉。
一觉醒来,隔着河水,阿水看到河面有人的影子。本能躲避,却听见有人唤它。
“阿水,阿水。”
皎皎!?阿水一声轻吟,水波粼粼,那影子也散晃的不成人形。
阿水定睛一看,影子上方撑着一把红顶纸伞,半新不旧。
于是它问,姑苏,是不是下雪了?却没有声音回答。
皎皎说,因为她长着人的五官,所以应该像人那样,轻巧的吐字,像人一样穿衣打扮,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阿水却不能理解,人类那么小,那么脆弱。皎皎为什么会喜欢跟人在一起生活呢?
还变成人类女子的样子。还没有尾巴,真是丑死了。
皎皎气不过它这样说,半身入水立刻恢复了鱼尾,在河里摆了摆,用鱼的语言反驳它:“你们凸着眼睛,长着獠牙,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尾巴,才是丑死了。”
“你的皮肤又臭又硬,不像人的,又香又软。”
阿水立刻要把头埋进河泥里,却钻不进去,它的身子太大了。
皎皎跳下河,全身都游入水底,她拍了拍阿水的鼻子:“你闻到过花香吗?”
阿水摇了摇头。
皎皎:“人类有一双很神奇的手,可以把花香变成一瓶水。河底没有花,我下次把那个瓶子带来给你。”
阿水却耷拉着脑袋,“皎皎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啊。”皎皎想了想,道:“我是鲛,不是生活在水里的鱼。我像这样全身都浸在水里,只能游三天,就要出去透气。不然会淹死的。”
阿水把自己的蛟目瞪得更大,猛得将头抬起,要把她推出水面,“你快离开吧,我不想你死。你死了,我会比自己死的时候还要难过。”
皎皎笑它:“你要是死了,就不会动,还怎么为自己难过啊。”
“诶?”阿水停顿了一下,懊恼的摆了摆尾巴,河面起了漩涡,向岸上拍打着水花。
皎皎一边狠狠用手的拍打着阿水的脑门,一边指责它:“别乱甩尾巴!要是淹了良田,你让那些种地的人吃什么!”
阿水立刻崩直了身体,大气都不敢出。“皎皎,你什么时候回岸上?”
皎皎:“不急,没有水,我用腿走路,在岸上也只能待三天。”
阿水心疼道:“你只活三天就要死了?”
皎皎捶它:“六天啊笨蛋!”
“不对不对,我可以活很久的。”一看她握紧拳头,阿水急忙躲开,哀求道:“你别打我。”
没想到皎皎会就此收手,真的回到岸上去了。鲛尾出水,再次变换为两条纤细光洁的人腿。又立刻被裙摆遮盖住。
阿水看到,河面上的倒影,还是一个人,撑起伞。影子渐渐消失,皎皎已经远了。
下一次来,她穿着一身娇艳欲滴的红色,红衣上的图案如同赤羽孔雀开屏。
“好看吗?”皎皎低下头,以水照面。
阿水想说:这颜色太刺眼了,不适合你。一点都不好看。
皎皎转身,却拥着另一个人。它才知道皎皎不是问自己。
阿水识趣的游开了。
皎皎眼中,只有一个身材不算魁梧的男子,那是她的意中人,也是以后要与她长相厮守的丈夫。
金诚一脸宠溺的看着怀中貌似娇弱的皎皎,问:“那河神会祝福我们吗?”
皎皎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与幸福,“一定会的。”
“我的父母早早亡故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不能露面的朋友,我想把我们的婚事告诉它。”
金诚对她十分信任,多的不问,只说:“都依你。”
阿水此刻还没游远,为表抗议,这次狠狠的摆了摆尾巴。左右一撞,足以震得运河两岸山林狂颤,河水涌起,漫出几里之外。
金诚也没来得及多想,拉起皎皎就往村子里跑去。
阿水在河底冷哼了一声,溅起一片水花。人的胆子真小!
所幸涨水不高,很快便被村民们想办法遏止。皎皎与金诚成亲的拜礼才没有被延误。
吉时已到,两人拜了天地,父母,最后相对一拜时,皎皎低头,想到了漫山遍野的桃花。
她笑了。美目如盼。
她一笑,娥媚舒展,令在场的人都挪不开目光。
礼毕,老村长上前拍了拍金诚的肩膀,“能娶到这样美貌的姑娘为妻,是你几辈子的福气啊…”
新婚幸福美满,但阿水却劝阻她:“人只能活短短的几十年,与我们不同。就算你甘心眼睁睁的看着他老去,死掉。那人呢,能容得下你这个妖怪吗!醒醒吧,这不是你该做的梦!”
有人说,人妖殊途。
也有人说,人可以在梦里化为蝴蝶,翩翩然飞去。
皎皎:“你又蠢又笨,怎么能够理解我们人的感情和想法。我就是愿意只活几十年不行吗!”
两鱼因此大吵了一架,分道扬镳。一年之后再见,皎皎还是红色的皎皎,她被人抱在怀里,闭着眼一动不动。
最后人把鲛抛进了水里。腊月的河水刺骨的凉,阿水怕她受凉,便张口将皎皎衔住。努力向更暖和的地方游去。
河面皎皎砸出了一个半大的冰窟窿。冰上残留着与她身上一样的鲜红。还不时有婴儿哭声传入河中,阿水嫌他聒噪,索性用头向上把婴儿顶了出去。
又抬起一爪刨了新冰,将河面重新封住。
皎皎醒来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水底蜷缩成一团,依偎在阿水身边。那些同样冰冷的鳞片,硬的像是石头,可皎皎知道,阿水的心不是石头。
阿水问:“你还生气吗?为什么,不理我。”
皎皎沉默了很久,才道:
“是我错了。”
阿水松口,停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皎皎的手腕,以示亲昵。
她用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全部的力气,险些把指甲扣进肉里,气急,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我讨厌人,我恨他们。”
阿水瞪着眼睛,它的咽喉发出了一声悲伤的低吟。
它再也不喜欢姑苏人了。
三月,有人溺水未亡,走蛟食之,降旱雷。天上少了一只龙,
又五年,有人投子入河,引修士除妖,走蛟死。
地上没了两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