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刘阿能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子。
白惨惨的月光打窗外边照进来,黄泥墙、蛛网肆虐的梁椽,他腿上盖着一床聊胜于无的老棉被,脏得发硬。
梦中景象犹在眼前。
跟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刘团儿,在梦中仍是二八年华,用落马村东边那位见过世面的地主家王公子,王和的眼光来看,刘团儿是个粗手粗脚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在刘阿能眼里她却漂亮得不像话。
但那天,她被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乡亲们绑成麻花,嘴里塞上麻布,往南边十里外燕子坡的那间破庙里去了。
这是五年前的事。
那时刘阿能被绑在屋里,眼睛瞪得快撑破眼眶,喊哑了嗓子,最终气昏过去。醒来时乡亲们安慰他:“这也没法子的事儿,只怪那妖怪太凶啊。”
燕子坡的温将军庙里几十年前就住进了一只妖怪,每年吃一次人。在这乱世之中,易子而食都屡见不鲜,一年吃一个人的妖怪,比起战乱来说倒算不得多大的祸害,落马村村民舍不得这片肥沃的地方,为了防止那妖怪动怒杀人,每年都送一个人去给妖怪吃。反正每家都不只生一个孩子,年年都有夭折的。
风水轮流转,五年前,这恶风恶水转到刘阿能家了。
“刘阿能你父母过世得早,要不是靠着乡亲们……还有王老爷的接济,你们兄妹二人哪能长这么大,莫忘恩负义啊。”
刘阿能回忆着,呼吸急促起来。他摸着黑爬起床,推门走了出去。
在夜色里翻开柴堆,柴堆底下压着把刀,小镡长柄,狭长笔直的刀身上擦了油,映着森然的月光。提起长刀,他到井边的水桶里舀一瓢冰凉的水咕咚喝了一阵,呼哧喘着气,坐在井沿上磨起刀来。
五年前王地主补偿了刘阿能几十两银子,他就拿着这笔钱酗酒度日,花到差不多了,才买来这柄刀,想找那妖怪拼个你死我活。
自己的斤两,刘阿能是知道的。一个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的庄稼汉,早被庄稼活熬空了身子,瘦得跟竹竿儿没两样。莫说妖怪,那次失言顶撞了膘肥体壮的王和王公子,刘阿能便被一脚踹到地里,栽了个大跟头,挨脚的地方疼了七八天。
要杀妖得学武艺。
王和喜爱结交江湖朋友,那天王家来了个叫杨开的武人,在江湖上颇具侠名,有个诨号叫铁臂飞鹰。刘阿能在王家外头,等到王和跟铁臂飞鹰出来,便上去拜师。
杨开知道了刘阿能的事,还算和气,却不肯收徒。刘阿能纠缠不休,说不收徒也罢,求杨开去杀了那妖怪。
众目睽睽之下,杨开拒绝就有损侠名,恼怒地扇了刘阿能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醒来后左耳就聋了。
刘阿能惹恼了地主家公子,自此乡亲们都对他避之不及。
拿着那柄刀,刘阿能也不知如何是好,每每梦见王团儿,总要起床磨一阵刀才能重新入睡。
这时乌云飘开,月光明亮了些。
刘阿能往井里看了眼,他的倒影黑乎乎的一团,瘦得不成人样。
他早把家里的铜镜抵进当铺换酒钱了,已经几年没见过自己的模样。
乍见之下,他还以为那是水底的一只鬼。
好一会儿,他魔怔似的喃喃自语。
“人不人鬼不鬼,他娘的,死了算求。”
刀磨好了,刘阿能回到屋里拿出酒坛。这坛汾酒他喝得很省,还剩半坛,这时却抱起坛子一气干了个干净。
把酒坛一扔,大步离开,没一会就赶到村子东边王地主家大院,用刀柄梆梆的敲响大门。
一会儿里边才传出恼怒的声音,应门的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
“谁家呆鸟大半夜的……”
待看到刘阿能提着刀,呼哧呼哧喷着酒气,门子喉结咕咚一动。
“原来是刘……刘大哥。这么晚了,你做什么来?”
“老子现在去燕子坡!”
刘阿能瓮声瓮气地说完,转身大步走了。
门子愣了一会儿,暗道一声坏事了,这家伙死了不打紧,惹怒了将军庙里那位,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
……
山路难行,夜风冰冷。
刘阿能仗着酒劲,却走得越来越热了。
一步一步的,郁积了几年的闷气散了个干净。
待到走了十里地,看到几十步外那座破败阴森的将军庙,他呼哧喷着白汽,掂了掂那柄长刀,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庙门。
破庙里一张贡桌烂了一半,泥塑将军像的彩漆几乎掉没了,庙门被踹开,风灌进去,吹起神龛里挂着的烂布条猎猎的响。
破庙角落里一个黑影应声爬起,绿油油的眼睛猛然盯了过来。借着月光刘阿能看清了这东西的模样,蓬头垢面,长手长脚,像个四肢被打折了的“人”,一张脸比石灰还白,十分吓人。
这东西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却没动弹,似乎在等刘阿能送人给它吃。刘阿能提刀上前,这妖怪才反应过来,与刘阿能斗到一块。
可怖的刀刃砍肉声,撕咬声在破庙里连连响起。
最后“咵”的一声,一个白惨惨的脑袋滚到贡桌底下。
那妖怪的头被刘阿能砍下来,刘阿能不罢休,发疯似的把妖怪的身子砍得血肉四溅,力竭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提刀看着那不成模样的尸体,刘阿能发着抖,喃喃自语。
“赢了?”
这东西模样吓人,却弱得可怜。
只怕随便来两个壮汉,就能轻松把它收拾了。
它凭什么在这里吃了几十年的人?
他又想起王团儿被五花大绑送走的模样。
就是这个弱不禁风的东西,当着那么多壮年男人,把她给吃了。
刘阿能茫然间,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闻讯而来的乡人们在王老爷的带领下提着灯笼包围破庙,嘴里喊着告饶的话。
言下之意,无非刘阿能那蠢汉莽撞,得罪了上仙不要责怪云云。
刘阿能提刀回头,便有人大骂:“刘阿能,你这蠢货要害人不浅呐!”还有人大喊着绑掉刘阿能供奉给妖怪。
待有人借着灯光,见到刘阿能浑身浴血,又看到庙里那个惨不忍睹几乎被砍成肉块的尸体,才不可置信道:“你把它杀了?”
众人乍然喧腾起来,惊诧不已。
有人高呼:“英雄!”
喧哗中,刘阿能提着刀走出破庙。
他沉默不语,身上还沾着的血肉让所有人齐齐后退了一步。
刘阿能愣了一下。
他们怕我?
他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扫视众人。
他还是那个地主公子一脚就能踹倒的刘阿能,就算拿着刀,也只是个乱披风的莽汉。
但这时他只是走了两步,就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忽的明白,那妖怪凭什么吃人了。
“你们怕我?嘿嘿,我知道了,你们怕我……”
刘阿能手里沾血的刀沉甸甸的,低笑起来,到后来,笑声愈发大了。
……
燕子坡地处渝州太平县郊野之中,自从十多年前出了一起屠村惨案,数十名村人被恶鬼屠杀之后,燕子坡便成为鬼地,偶有人误入其中,便再没出来。
月黑风高,燕子坡将军庙。
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人’坐在破庙里,膝上横着一柄布满暗红色锈斑的长刀。庙中到处都是枯骨,新的旧的,男女老少都有。
哗啦,庙门前突然有纸卷的声音传来。
这庙里的妖怪,抬头看去,一个白衣素净的游方道士,左手展开画轴,右手提笔一挥。
眨眼间,这妖怪便在原地消失,那画轴上多了一幅画像。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
白猫从李长生身后跃出,来到刀边绕了两圈。
李长生走进庙中,拾起刀柄。
“居然凝聚了‘畏’,真是好一柄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