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是朱雀街上最有名的酒馆,今儿,酒馆里进来了一名游方道士。
游方道士模样年轻,白衣素净,书箧的黑色挡雨油布下边盖着两卷白画轴、一柄桃木剑。
他的芒鞋挺旧了,绑腿上沾着泥点儿,但叫人不觉得脏,反倒,跑堂伙计莫名觉得,这是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有见识的人。
游方道士坐下后,书箧里跃出一只罕见的异瞳白猫,卧到他膝上。
“累了,歇歇脚吧。”
游方道士像在跟猫说话。
“得嘞!”
跑堂伙计应了一声,招呼游方道士点菜上酒。
游方道士喝了会儿酒,又唤来伙计:“跑堂的,近来周遭可发生过什么怪事?”
“怪事?有!”跑堂伙计干脆利索地回答,“醴泉坊的周府最近遭了怪事,请过好几位高人驱邪都不见效,您也想去看看?”
游方道士不答,笑了笑,放下酒杯。
醴泉坊,被雨洗过的青石板水光锃亮,那边一条幽静的巷弄,名叫桃溪。
游方道士抬脚迈进桃溪巷里,远远看向周府的门额,扫了一眼宅邸的方位。
正是三月末,北边的院墙后,一枝绯如烈火的桃花探出头来。
游方道士自言自语。
“离位开门,廉贞后照,五鬼不入,倒是个吉宅。”
“风水无恙,那就是出妖怪了。”
游方道士拾级而上,抬起铜环扣响宅门。
……
“还没问过高人的姓名?”
“道号长生。”
游方道士坐在红木桌边,捧着茶盏。从这儿向窗外望去,那株桃树红得妖异。
“长生道长,有些话不得不说在前头,就前几天,镇国寺的法师也来过一趟,也是……无功而返啊。”
周道平暗暗打量游方道士。他不以貌取人,这游方道士虽然看着年轻,气质却不俗,言行举止让人心安。只是,前面几个颇具声名的驱邪高人都白来了一趟。身为尚书省左丞,天子脚下四品官,他倒不怕骗钱的,但前边那几人非但没找出症结,还把情况弄得愈发糟糕了。
周道平怀疑的功夫,游方道士扬手把滚茶泼到墙边的那幅水墨画上。
周道平正要大怒,却见画里的云雾、江水都动了起来。
他甚至听到了山脚沿着江水下流的小舸上船夫撑棹拨水的声音。
一愣神,这些景象又消失了。
画还是那幅画,画上没有水渍,游方道士端着茶盏,根本没泼出去。
周道平大喜过望。
总算是遇着了一位有真本事的高人。
周府后院。
周氏坐在床边,时而低声哭泣,时而怒骂。
屋内一片狼藉。
周道平把游方道士带到门外,无奈道:“自两月前起,拙荆就成这样了,请御医来看过,却说她身体无恙。”
“尊夫人这是被外邪缠身了,非寻常医药可解。”游方道士看着周道平,“这种事说稀奇也稀奇,但鲜有无端发生的,若要解开尊夫人的症结,便需弄清缘由。周大人不如仔细想想,是否还有什么隐情没告诉我的?”
“若知道隐情,我何必整日不安,我都快心忧成疾了。”周道平叹道。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筹备些驱邪法器,改日在登门拜访。”
游方道士告辞离开。
出门前,他目光落在桃树脚下,那儿有口被封死的水井。
……
几日间,李长生在桃溪巷附近一番打探,从周遭百姓口中打听到了一些风声。
半年前周道平的小妾绿绮投井而死,此前绿绮曾与周氏矛盾不小。
绿绮本是艺伎,被周道平赎身娶为妾室,是天大的福分。她却不知,周道平一直有些怪异嗜好,爱在行房时以折磨女人为乐。
周陶氏娘家与周家门当户对,周道平不敢造次,绿绮入周府不久,便落得遍体鳞伤。
“原来是人死有怨,化为妖怪了。”
这日,李长生再入周府,找到周道平。
“我已找到症结所在。”
周道平大喜,连忙遣人按照李长生的吩咐,再开井封,用香土填满其中。
又将周氏五花大绑,李长生用木剑刺其眉心三下,周氏昏死过去,半日才复醒来。
醒后,虽然虚弱,神智却已恢复如常。
周道平感激涕零,李长生却谢绝宴请,不取分毫钱财。
离去时,叮嘱周道平:“此事事出有因,你若有心,便每月为她供奉一些香火吧。”
……
此后,一过便是八年。
…………
仍是三月,桃溪巷中无甚变化,只是周府府门前的石狮被苔痕染得青了三分。
黄昏,那株桃枝愈发茂盛,遮盖了大半院墙。
“累了,歇歇脚吧。”
李长生抱着白猫,抬头看向周府的门额。
八年过去,他丝毫未变,还是年轻人模样,只是换了身衣裳。
他拾级而上,看门的门子迎了上来,瞧这游方道士有些眼熟,却记不确切。直到李长生说起八年前的事,他才惊喜万分,回府中禀报了。
天色暗下以后,周府摆开宴席,奇怪的是,宴上就只剩周氏一人,敬了李长生一杯薄酒。
“周大人何在?”席上,李长生问道。
“相公已在三年前因恶疾身故了。”周氏说道。
李长生筷子顿了顿,摇头叹道:“看来他没把我的叮嘱放在心上。”
抬头看向周氏,他又说:“不过,如此一来,你的怨气也该化解了。”
周氏幽幽的与他对视,窗外的桃枝轻轻摇曳,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纸窗上,张牙舞爪。
“还要多谢道长,当年手下留情。”
她低眉说道。
…………
李长生走出周府,展开手中的画轴。
画上的桃枝夭夭,绯如烈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妖异的色泽。
院墙内,那株茂盛的桃枝,不知何时枯萎了,干瘪的花瓣落了一地。
“你早料到如此,当年为什么不帮他?”他肩上那只水火异瞳的白猫突然口吐人言。
“妖有妖的因果,人有人的因果。
李长生回头看了一眼灯火熄灭的周府。
“我又不是除妖驱邪的道士,只是个画妖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