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太绝望,不单是心碎了,是失望积累太多后对一切的痛弃,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失望的。
是的,张玉芬绝望了,她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床头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张玉芬想:“他是谁?还是结婚证上那个男人吗?本来就不曾有过哪怕一丁点的喜欢。如果不是我们有过孩子,如果孩子没有死,为什么现在我还跟他上了床。”张玉芬死死盯着眼前呼呼大睡的男人,这个人好像从未见过,但很想和他同归于尽,黑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把房子掀开,把天打破,她从来不相信天命,她是小镇少数的女大学生,她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败她,上天也不可以,即使嫁给不喜欢的男人,但现在她想哭,但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了。
眼前闪过那个孩子的影子,还有婴儿哭叫声。她双手紧紧揪住被子,“难道现在不正是动手的时候吗?”,不,张玉芬慢慢松开手。不,她还有一个败家的儿子要照顾,父母死了,公婆死了,只有儿子是世界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就算他混黑社会,就算他打砸贱卖家里一切值钱的的东西,就算他拿起刀子横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给钱花,就算他诅咒爹妈早死,他还是她张玉芬的儿子。他是她曾经倾注所有希望的地方,可现在她精心雕琢的花朵不听她摆布了,她是老师,却教出来一个逆子。她想要放弃,却又不敢放弃。对,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害苦了她的一生,她是有事业有抱负的女知识分子,到现在却成了这个臭男人的奴隶。他是地主的儿子没错,旧社会他有钱有势,现在只不过是每月拿几块钱的工人,张玉芬凭什么还要做他的奴隶。
床上,男人翻身面朝张玉芬呼出恶心的臭气,一脸癞蛤蟆模样,张玉芬手捂住嘴巴,越想越恨:“活该掐死他,他害死了我的女儿”。
就在昨凌晨半夜,张玉芬紧紧抱着包被里的女婴穿梭在小镇大街小巷,她身上披着单衣,脚上拖着布拖鞋,踩在冰冻的泥地上,一高一低往前挪。是的,就她一个人,男人还在家里睡觉,所有人所有畜生都睡了,只有路边大树是醒着的,风呼啦啦的吹响树叶。只有她张玉芬和怀里的孩子在街上前行。月子里的女人本不该下床的,更不能吹风着凉,现在受的苦以后就是痛一辈子。可张玉芬哪能顾得了这些,谁又能帮她顾得了这些,谁来救这孩子?
“喔喔喔喔,乖乖”,孩子已经哭了半宿,张玉芬重复几千几百遍的哄着怀里的孩子。想要再抱紧一些,再走快一些,寒冬腊月,深夜气温降到冰点,走在冰冻地面上如同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刺骨的疼,实际上,张玉芬脚上的冻疮在流脓了。黑夜里她就像黑色幽灵,伴着婴儿的哭声,正蹒跚着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终于,张玉芬来到县医院急诊处,她直冲挂号窗口:“医生,挂儿科“,
小窗口后面穿白衣的女子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娃娃哪样毛病。”
“感冒高烧,也可能还有肠绞痛”,
挂号白衣女呵斥:“到底什么毛病?这么晚,哪来那么多医生等着给你家娃看病”,
张玉芬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些门前白衣天使的嘴脸:“孩子发高烧,哪个医生在就挂哪个?”挂号白衣女显得不耐烦:“出生证”,
张玉芬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办?孩子快撑不住了。一着急,正想说“没有”,又很快改口:“忘了,不过我带了单位医保卡。”如果被医生发现这孩子是超生的,立刻这孩子将没资格看病,还可能被抓走,绝对不能说,孩子是她用命换来的,是她下半生活着的希望。
挂号白衣女一把抓起窗口上的医保卡和一元钱:“挂号费一块”,
张玉芬小心地说:“钱都一起给你了”,
挂号白衣女这才翻起医保卡下的一元钱,在一张纸条上盖章后扔出窗口,就像皇帝下旨盖了玉玺,准备发号司令,好像他们手里这点权利不好好发挥它的威力,就不能显示作为医生的存在感。
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医院楼道微弱灯光下,能看出小孩紧闭双眼,只是小小的鼻孔微微颤动,证明他还活着。小脸不知是冻红的,还是被体温烧红的,也不知是昏睡还是困得睡着了呢?张玉芬已经分不清了,只觉嗓子眼发紧。坐在楼道冰冷的铁椅上,张玉芬仰头默默祈祷:“老天爷,你发发慈悲救救孩子,让医生快点来吧。”她从来不信神佛,今天她感觉已经无助透顶,身心没有一处可依靠的地方,始终安不下心来。科室门前已经围上一群大人小孩,眼巴巴望着紧闭的门。
不管谁去问,咨询处都说,已经打电话给医生了,马上来。
一个小时过去,医生出现了,人们蜂拥而上,都知道挤上去没有用的,至少,看到活着的医生就等于看到希望了。又一个小时过去,孩子的嘴唇已经烫得干裂,张玉芬从旁人那借来杯子,口含一口水准备喂进婴儿嘴里,水从婴儿嘴角流出,孩子没有力气吸允了,小嘴微微动了一下,又继续无声地睡去。
“可恨为娘的没有奶水,对不起这孩子”,张玉芬悔恨极了,今天走得匆忙忘记带奶瓶,早该戒掉这马虎性子。
又一个小时过去,张玉芬再次看到了希望,满怀期待走进医生的诊室。
两分钟后,医生开出一堆检查单,收费单,药单:“快去验血,交完费快去输液,之后拿检查结果找我,我给你开住院单,交完住院押金,马上住院”。
张玉芬知道不能多问,可是医生的神情告诉她,孩子已经很严重:“住院?大夫,孩子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你快点去吧,高烧很厉害,肺部可能已经感染”。
张玉芬:“我今天没带多的钱,住院押金能明天交吗?”
医生:“今天办住院必须先交押金,这是医院规定。提醒你一句,孩子的病拖不得。让家里人带钱来。”
家里人?张玉芬早就放弃那所谓的家里人,现在半夜让他带钱来,可能吗?自己的话语几斤几两她还是明白的。更何况还要带那么多钱,即使真的有,那男人会舍得吗?平常一切家用从未出过一分钱,借也不可能。
不想他了,张玉芬只想赶紧让孩子输上液,楼上楼下五六个窗口来回跑,有一瞬间张玉芬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强撑着楼梯间墙壁,拼命地往上爬,会好的,只要孩子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等到孩子插上输液管,张玉芬总算空闲下来,可1000多的住院押金怎么办?她眼神无望,仰头祈祷苍天,强忍一晚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无声地流淌在脸颊两旁。
张玉芬这才明白,苦难百姓什么都没有,只能祈祷上天,上天是唯一能拥有的。而富人拥有财富就拥有了一切,不必指望上天。
张玉芬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举起输液瓶来到咨询台,几经哀求,她借来前台电话。打给谁呢?家里没有电话,打给同事吗?这么晚了。正如所想,的确没人接电话。
张玉芬决定自己跑回家去筹钱,输液还有一段时间,她决定索性先留下孩子在医院,让好心人帮忙照看,医院离家不远,回去拿钱应该来得及。
张玉芬把孩子放在铁椅上,重新裹紧小孩的包被,悄悄跟旁边的老婆娘嘱咐:“劳烦您帮个忙看着娃娃,我上个厕所就来。”老婆娘也是自己带着孩子来看病,也许是同病相怜,她答应了,没有任何怀疑。
张玉芬快步跑出医院,连滚带爬回到家。幸好儿子没回来,她从床底甲板里拿出近剩的几百元和银行卡,床上男人不耐烦了:“死婆娘大晚上吵什么吵?”,
张玉芬几乎哀求的低声说:“孩子要住院,你能不能借我点钱,钱不够了。”
男人翻过身背对她没好气地说:“没钱”
张玉芬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再次请求道:“孩子快没得命了”。
男人发怒了:“死了活该,孩子是你自己要的,哪天被人发现,我们都活不了。有个杂种儿子已经要人命了。”
张玉芬没有反驳,她知道跟野蛮人讲理,就等于对牛弹琴。现在天快亮了,必须快点去医院,孩子的病严重了怎么办啊?输液快完了。她焦急地把钱揣进衣兜,随手拿起奶瓶,起身跑出去,“砰”猛地关上门,以此发泄内心的痛恨,屋里紧接着一顿咒骂声。
一路上张玉芬不停地向苍天祈祷:“老天爷,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求你了。”
赶到医院,天已经蒙蒙亮,病人都走了,医院楼道安静得恐怖,剩下老婆娘守着铁椅上的婴儿包被,手上还抱着熟睡的男娃娃。
看到张玉芬,老婆娘气不打一处来:“掉屎尿坑里了?让我等半天,输液完了,刚才护士已经拔掉针管,我要赶紧回家了”,张玉芬千恩万谢,家里那个男人还不如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半点善心。她匆忙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脸上一片黑青,张玉芬脸贴着孩子的脸,孩子的脸冰如雪块,呼吸没了!心跳没了!体温也没了!最后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医生啊!老天爷啊!”张玉芬手里的奶瓶脱落地上,伴随撕裂般痛哭声,夹杂哀嚎声从地狱里回响:老天爷啊!天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