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和亚兰的家住在奥托尔镇。格那赫克长河流经,分出一条支流从小镇间穿过。
从维娜出生起,河岸两边便各种着一排高大的红泥树。
红泥树的树叶自然是红色的,呈心状,往往几片聚在一起,远看去像是一朵红花。
维娜十六岁那年,邻居家里那个容貌美艳的大姐姐在出嫁的前一天在她家门口的红泥树上吊死了。
她的父母好不容易找了个富贵人家将她嫁了过去,但没想到竟却遭遇这样的事情,每日以泪洗面,嚎哭哀怨声隔着几条街都清晰可闻。
在葬礼举行前的一个礼拜,维娜在邻居的家门外见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多岁,气质如陈酿般醇熟,一头银白色长发被整齐地梳在脑后,着装内敛中透露着奢华,言行举止如贵族般优雅绅士。
他自称是在国都哈奥拉斯做珠宝生意的,此次回乡是来参加好友的葬礼。
或许是因为好友的暴毙让他想起了早逝的妻子,他那青金石色的眼里常带着一抹深沉的忧伤。
第二天,从未亲手制作过食物的维娜向自己的母亲询问了松饼的制作方法,然后废寝忘食地开始练习。
亚兰自然询问她理由,从她口中得到的答案是,那个人男人喜欢吃家乡的松饼,自己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在男人启程返回哈奥拉斯的那天,维娜一大早便拉着亚兰跟自己一起去将精心制作的松饼赠予那个男人。
男人记得面前的小姑娘在前个礼拜与自己聊过天,还装作老成的样子安慰自己。所以没有拒绝这份礼物,微笑收下后向她表示了真挚的感谢,并赠予了她一串光是看着便觉得价值不菲的手链。
然而维娜并没有收下手链,而是对他说道:
“请将我带去哈奥拉斯吧。”
银发的成熟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没有收回手链,但是将松饼还给了维娜。
“如果这是这块松饼相对应的条件的话,非常抱歉,我拒绝。”
香喷喷的松饼最后落进了亚兰的肚子里。
他从来没有担心过维娜会被带走,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男人会答应,提前好几天便想好了安慰维娜的话。
他不知道,维娜之前与邻居家那位红颜薄命的长女聊过几次。
一天晚上,她告诉维娜,父母要将自己嫁给镇上某个权贵的儿子,那人的智力水平并不正常,当然,绝不是高于常人的意思。
她的父母收下了一大笔礼金,连婚期都已经确定了,自己完全无法反抗。
维娜回家前,始终忘不了她那望着窗外美丽繁星的空洞双眼。
听闻她死讯的那天,维娜感到了深深的悲伤。
看来,她终究还是做出了反抗。
亚兰并不清楚维娜的心思,以为她又犯了花痴。那个银发男人似乎也误会了。
没人知道,她当时心中只有害怕、迷茫以及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
……
亚兰将伯德诺尔带到沐小队原先的营地后在远处偷偷窥视着他和纽芬兰的战况。
他细细布置了好几个范围挤下,只能容下自己的一人的魔法结界,防止被纽芬兰发现。而且还隔得很远,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他实在不敢靠近。
当伯德诺尔化作一滩血水逃跑经过他身边,纽芬兰追上去时,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纽芬兰发现。
好在纽芬兰感知不到魔力,也没有继续追上来,而且心中更在意丝蕾菈的死活。
总之他没有被发现。在纽芬兰抱起丝蕾菈离去后又过了十分钟,他才松了口气。
伯德诺尔失手了,但是没有关系,下次他肯定会带上自己的小队一起去,那个叫纽芬兰的人必死无疑。
亚兰想着,匆忙回到了自己的营地。
几个队友迎上来,其中问道:“你去哪了?一大早就没见你。”
“我……去跟几个认识的人叙了叙旧,就在附近。”
几人三言两语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亚兰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然而其中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维娜还去找你了呢。”
说话的是一个高瘦的男人。
“她去找我?”
“是啊,我做午饭的时候她问我你在哪,知道你不在,就去找你了。”
亚兰看着某个方向,问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我就不太记得请了。”
亚兰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能不能好好想想?”
高瘦男人觉得他的眼神看得自己有些发毛,赶紧想了想,随后不是很确定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好像是这里吧,我不太确定啊。”
他指的方向跟亚兰刚才看的方向一致。
亚兰的神情呆滞了片刻。
似乎是感觉到了亚兰的情绪不是很好,高瘦男子笑着跟他说道:
“我跟你说,你前几天不是喊冷嘛,你知道维娜这几天蹲在帐篷里在干嘛吗?就是在给你织围巾呢!今天她找你就是想把围巾给你。”
没等亚兰开口,其余几人一脸喜色道:
“诶,真的假的!喂,亚兰,你对她干嘛啦!”
“维娜竟然会给你织围巾,什么情况啊!?”
“唉,怎么了?亚兰?”
“你去哪啊?亚兰!”
“亚兰!喂!”
……
……
前方是伯德诺尔小队的营地。
两棵三米高的红叶矮弯树一左一右立在两旁。
光芒从隧道壁顶的花苞中洒下。
亚兰拼命喘着气,从远处跑来。
树旁的营地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弦月状的红叶从波浪形的树上落下,有些盖在她身上,有些落在她身旁。
他忽然觉得很冷。
不是的,不是的……
他在心中不断默念着。
没有寒风掠过,更不见冬雪。只有食尸鸟从远处飞来。
亚兰疯了似的跑去,连魔法都忘了用,只是将法杖当作棍子不断挥舞,驱赶着飞来的食尸鸟。
鸟叫声不断响起,几只食尸鸟飞到了不远处,用青蛙般凸出的眼睛注视着这里。
亚兰不停地喘着气,双眼落在了身前的地上。
喘气声顿时消失了。
她衣衫褴褛。
她血肉模糊。
她的五官被削去了。
她的双腿不见了。
她的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紧紧夹着一块残破的紫色长布。
很难想象她在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亚兰当然认得她。
他看着她,五官拧在一起,呜呜哭了起来,像是受了委屈的姑娘,被抢了糖的小孩一样。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想将她的头抱在怀里。
在将她的头抬起的一瞬间,她的脖子断了。
不是骨头断了,是尸首分离。伤口并不平整,边缘尽是锯齿,中间还有许多碎肉,比起利刃所致更像是被磨断的。
亚兰愣了一下,失声痛哭起来。
几秒后,他一边哭一边发出狂暴压抑的怒吼,双手握拳不断地捶击着地面,像极了发狂的野兽。
红叶与尚未凝固的血液一并飞舞,带起一些碎石与红苔。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在他右拳下方,是那块残破的、被血液浸染的紫色围巾。
蕴含了已逝之人的对自己的关爱的布条残破不已,就算给乞丐用都可能会被嫌脏。
亚兰看着围巾,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食尸鸟盯着这个人类,等待他离去后大快朵颐一番,不断鸣叫着,仿佛在催促他。
几分钟后,亚兰停止了哭泣,一只手抱着维娜的尸体和头,另一只手抓着围巾,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连那些食尸鸟也没了耐心纷纷飞走了,亚兰仍然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头顶柔软花苞的乳白光芒渐暗,直到转变成了海蓝色。
幽光静静悄悄,默默爬上了维娜的尸体。
亚兰想起了以前与维娜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些画面里有轻风斜阳,有繁星月光,有路旁被湿润了的野花,有泛着面香的松饼,还有她看着格那赫克长河时,眼里流露出的向往。
他抬头看着幽冷的光芒,忽然想起了维娜怕黑。
于是亚兰将残破的围巾塞进了法袍内侧的口袋里,双手将她的脑袋抱在怀里,背起他的身体,用嘴咬着自己的法杖,缓缓往回走去。
两棵矮树无声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落下更多的红叶,意图掩埋留在这里的那摊干涸的血液,那抔如血的眼泪,还有半缕残缺的灵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