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久安工作的时间十分不规律,她三天两头出差跑工地,生活也跟着有些混乱。
抽出固定的时间去场馆练跆拳道,对她来说已成了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这些年,除了偶尔去会所客串一下徐邵生的舞伴,每周固定三次的晨跑,成了她唯一能够坚持下来的运动,
长年的锻炼,让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紧致匀称,看起来纤瘦却充满力量。最重要的是,让她能够拥有良好的身体素质与清醒头脑,去面对超负荷的工作量。
南方的冬天并不寒冷,天却亮得照旧晚。
陈久安几乎是跟着闹钟的铃声一起醒来的。
简单洗漱之后,她把长发随意地束起挽成了一个髻子。换上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就出了门。
她遗传了陈北燕的好皮肤,白皙细致。这样的发型、装束,让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倒有几分大学生的青春活力。
走出院子,天刚蒙蒙亮。
清凉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偶有几声鸟鸣隐约响在树间。
小区院子里空荡荡的,有几个出门买菜的老人,推着小车步履缓慢、姿态悠闲。
她在一棵老底树下做了几分钟的拉伸运动,正准备迈开步子。
身后的某个方向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早!”
陈久安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当她又惊又疑地缓缓转身,不禁微张着嘴看着已然来到她跟前的人。
顾燃穿着黑色厚款连帽衫,正坐在一架小巧精致的运动轮椅上,笑意浓浓地看着她。
好半晌,陈久安才找回了自己的下巴,声音是还有些磕巴,“你、你怎么在这?”
她的反应,让顾燃忍不住笑了,他逗她,“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
陈久安感觉后背发麻,她警惕地环望着四周的单元楼,“开什么玩笑,你住这干嘛?”
这是个建于九十年代末的小区,仅有九栋楼。在这个飞速更新的城市中显得已经有些陈旧衰败。
徐邵生虽然精明但却并不是一个对员工苛刻的老板。只要肯卖力为他赚钱,自然会得到合理的报酬。这几年,陈久安经手的项目都不错,利润也高,她的收入也随着资历与声名的积累,水涨船高。
她常常自嘲地想,一个生活单调的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花销少。除了每月还给徐邵生的钱,还有寄给外公外婆的生活费,陈久安唯一的大笔花销就是每年在徐邵生的强迫及监督下,置办的几套高档行头和护肤品。好在,这些年她的身材基本上没什么变化,买的衣服虽然贵,但质量也确实不错,穿了几年都还挺新的。
她不旅游也极少在外头吃饭,连看电影都是等网上有资源了下载着看。对于她异于正常女人的消费习惯,徐邵生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工作第三年,陈久安手上攒下了几十万。她本想把这几年欠徐邵生的钱也还了,但被徐邵生骂得狗血喷头,他认真地给她灌输了一大堆投资理财的知识。陈久安想了想,觉得自己在建鑫工作这么多年,还占着新入职员工的宿舍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徐邵生建议她分期付款还钱,再付个首付买个自己的房子,一来可以住,二来也是投资。深圳房子变现快,如果真的急需要用钱,再卖出去就得了。
那是,陈久安还没有车,手头的钱只够付这种老小区首付。绕着公司逛了几天,陈久安发现这个小区靠近地铁、周边有成熟的生活圈,离公司也很近,价格相对实惠,恰逢一个小户型业主急着出手她就接了下来。她这个人对生活要求不高,一个人过日子,呆在家里也多半就是个睡觉的时间。这里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也谈不上什么物业管理,但住久了习惯了也懒得搬。
但顾燃不一样。
在陈久安的印象里,他在生活上一向是养尊处优的。
念书的时候,他虽然低调,但陈久安不难发现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江城能够买得到的最好品牌。住得环境也十分高档舒服。更何况现在,他早已经今非昔比。
这种老旧小区实再不符合这人社会精英的身份。
陈久安搜肠知刮肚,除了他对她别有企图,陈久安实再想不出还有别的令他搬来这里的理由。
面对陈久安警惕的目光,顾燃显得格外轻松。他耸耸肩,说得理所当然,“这里地段不错,还能找个一块晨练的人。”
陈久安的眉心渐渐揪成一团麻花,她无语地望着他。十几年未见,这个人除了钱变多了,脸皮好像也变厚了……
顾燃脸上藏不住的笑让她忽然有种错觉,她觉得他像是个早有预谋的猎人,正设下天罗地网,等着她这头猎物往里头钻。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顾燃,那天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以前……”
“晓北,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从不会强迫你。”他的目光静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但请你不要把我当作陌生人一样抗拒,至少,我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不是吗?我们认识十五年了,在这个城市,你是我最熟悉的人。”
他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修长结实的手臂交握着搁在腿上,显得那一双隐在黑色运动裤里的腿更加孱弱虚无。他的目光环顾四周,又落回到了她的身上,笑了笑,“这个地方挺不错,很有生活气息。”
说完,他手臂用力一划,轮椅飞出去老远。
见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他右手轻轻抵住轮轴,转过身来,“愣着干嘛,走吧!”
陈久安心中叹息,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总是能用他的一番歪理邪说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这个社会果然残酷,智商上差了那么一点儿,就得被人提溜得团团转。
顾燃侧身坐在那儿,唇角微挑,颊边漾出一道浅勾。那漆黑的目光因笑意而扬起,似有星芒在闪动。陈久安忍不住想,原来好看的人,即便是坐在轮椅上都能这么有型。
她叹了口气,默默地跟上了他。
清晨,是城市中最宁静、悠然的时刻。
陈久安喜欢在众人苏醒之前享受着这份独有安宁,这让她觉得很放松。
顾燃在阳台上偶然间看到陈久安晨跑归来的身影,他特地在小区周边兜过一圈,并没有发现适合跑步的地方。便早早起床,候了几天,终于逮到了她。
他问,“晓北,你一般去哪里跑步?”
陈久安速度均匀,呼吸也很稳,“附近有一个湿地公园,跑过去五分钟的路程。”
陈久安看了一眼顾燃的轮椅,便挑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小路。
空旷安静的街道,两人并没有再说话。
脚步声,轮椅滚动的声响,彼此相伴的呼吸声,融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多年前那个隐在树下偷偷看她夜跑个少年,终于能够以他的方式奔跑在她的身边。
一路上,难免会经过坑洼不平之处,陈久安不免暗暗留意着身边的人。她跑得并不慢,顾燃身体微微前倾,用力舒展双臂挥动轮椅,配合上她的速度。
这架轮椅与医院里那些笨重巨大的轮椅截然不同,它看起来非常轻便灵巧,速度也很快。这架轮椅应该是订制的,它妥贴地固定着顾燃的下半身,轮椅没有扶手,仅有两个矮矮的半圆形挡板护住身体,椅背的高度也仅仅到顾燃萎缩的后腰。给了他必要的支撑力却又能够让他自如地转身、弯腰。
几分钟后,陈久安的身体刚刚微热,顾燃的额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他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但却还算平稳,陈久安微微放慢了步子。
穿过一片绿地,沿着林间跑道一路前行。
路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微亮的天空下,一大片无际的湛蓝海浪在缓慢地滚动、翻涌。望不见尽头的海边栈道,环抱着幽幽水波,一路延伸,直到与海岸线交汇。
远远望去,恍若一道悬在天水之间的竹桥。
微风拂过,阵阵海水卷着腥甜味袭来。
到了。
顾燃听到身边的女人悠长放松的叹息。
他望着眼前的景色深呼吸,用心感受着这片曾陪伴她无数个清晨的海景。想像着她独自一人奔跑在这里的场景。
从林间小径到跑步的海边栈道,有五、六个低矮的木质台阶。
陈久安想要去帮顾燃,谁知他转过身朝她挑眉笑笑,“等等,现在是特技表演时间!”
说罢,他小心地操控着轮椅。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突然使得两个转向小轮翘了起来。然后,他双手慢慢控制着翘起的轮椅一级一级地滚下了台阶。
陈久安看得心惊肉跳,不自觉紧张兮兮张开手护在他的身后,生怕他一个不稳往后栽了下去,把脑袋磕了。
抵达平地,顾燃手一松轮椅落在地上。落地瞬间,他的右腿被震得从踏板上跌落了下来。他不动声音地伸手扶住膝盖,把软趴趴的右脚摆了回去。
陈久安吁出一口长气,“太危险了,以后别这样玩了。”
顾燃看着她,深沉的目光里是化不开的笑意,“矮一点的台阶没问题。在你面前,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的。”
那目光让陈久安有些无法招架,她别过脸,沿着栈道慢慢跑开。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浮出,带着绚目的光晕从海岸线的那一头冉冉升起,璀璨的橙光染上了皮肤,让人感觉到一阵暖意。
海边栈道上,高挑清丽的灰衣女子轻盈地奔跑着,她的身边紧紧跟随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男人坐在轮椅上,他的上身矫健有力,双腿却孱弱不堪,很明显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
他们沐浴在晨光中,身畔是泛着波光的盈盈海水。这画面美好中又带着一丝遗憾,却格外令人动容。
晨练的人们都忍不住看向这特别的一对儿,目光中有同情,更有羡慕。
往常陈久安是要跑完整个栈道,往往需要一个小时。但今天刚刚过半,她就停了下来。
她笑看着身边气喘吁吁的男人,用毛巾擦一把汗,“差不多了,回去吧。”
顾燃点了点头,挥了挥有些酸胀的手臂,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些年他一心忙工作,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身体,更是极少做康复锻炼。长时间对着电脑不动,他的肩膀、脊椎都出了些问题,时常会胀痛难受。在大城市总是车来车往,走路的机会并不多,这么长时候地划轮椅更是几乎不曾有过。
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他身体还真有些受不了。
缓了缓,顾燃重新抬起手。
陈久安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身后,弯下腰推起了他的轮椅。
顾燃一愣,默默地将手收回。
在顾燃的潜意识里,男人应该是绅士的,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照顾好身边的女士。他腿不方便,有些时候并不能够完全做到,但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被女人照顾的对象。这些年除了谢梅,从来没有异性推过他。
可是这一刻,顾燃只觉得心里很静。
她曾说,‘顾燃,你要习惯。’
可真的当他开始习惯她的照顾时,她却悄然离开了他。
顾燃忽然有些黯然,不知道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么……
陈久安微热的呼吸落在他的发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顾燃全部的意识都在用力去感受着她的存在。
他渐渐放松自己的紧绷的身体倚在靠背上,垂着脸,无声地笑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热闹许多。
小区附近有学校、地铁,所以一路上开了许多早餐店。
顾燃侧头问,“你早餐一般吃什么?”
陈久安想了一下,“没特别的,一般都是在路边的摊子上随便吃。”
“那我们今天去吃哪一家?”
陈久安一愣,下意识地回应,“你想吃什么?”
刚说出口,她忽然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果然,那人心情很好的说,“我对这里不熟悉,你来定。”
陈久安看着路的两边沿着街边店铺门面支起的一排排摊档。
他既然随便,那就随便吧……
经过一家她常常光顾的肠粉店时,陈久安停了下来。
店内狭窄拥挤,轮椅不太好进出。她把顾燃推到门口临时搭起的简易小木桌前,然后转头就挤到人堆里排队。
除了大学偶尔几次在校外的小吃街吃宵夜,顾燃从来没试过这样在街头吃早餐。
他饶有兴味看着排在人群里,抄手等候的女人。
她发际微湿,白净的脸上浮一层运动后的微红,目光落在锅子里慢慢成型的面皮上,看得十分认真。
顾燃低声笑了。
老板娘手脚利索,很快,轮到了她。
“两个肠粉,都多加一个蛋。再要两杯豆浆。”
“好嘞!十四块!”
老板娘忙得眼皮都不抬一下,陈久安掏出一把零钱放在了桌子上的红色小框里。
不一会儿,陈久安端着两个铁盘子快步走来。
盘子似乎有些烫,她把它们放在桌上朝印出红痕的指尖哈了哈气,“吃吧。”
说完,又转身去接了两杯豆浆回来。
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顾燃抿着唇,轻叹一声。
他在筷子筒里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拆开,把木刺剔掉,再用纸由擦了擦,放在她的碟子边。又抽出两张纸巾把两人前面的桌子擦了一遍。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背着书包的学生们、急急忙忙的上班族,从附近的小区门口涌出。
早餐铺子围了越来越多的人,许多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朝坐着轮椅的顾燃扫过来。
陈久安看了一眼身边面色如常的男人。
他一袭黑衣,挺拔地坐在碳黑色的轮椅上。被汗水浸过的皮肤还有些湿润,黑硬的刘海下,是一张轮廓英俊的脸,骨节伸长的手指正夹着两支颜色不一的筷子,。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认真,也很安静,不算慢但有着自己的频率。
运动轮椅对于这张桌子来说比较矮,这让他吃起来有些辛苦。但这依旧丝毫不影响他一举一动的从容。
陈久安感觉他与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的格格不入。
这让她觉得自己来他来这种地方吃东西竟有一种罪恶感。
回去的路上,陈久安又一次提到了她挂心已久的事情,“顾燃,你还是跟医院打个招呼吧,我想去看看莫晨风。你现在也挺忙的,不用耽误……”
“我不忙。”顾燃没让她说完,“我们周六出发吧。上海那边,我也有些事情要处理。”
“……”
两人进了小区,陈久安问他,“你住哪一栋。”
“那栋。”
陈久安顺着顾燃的手指望去,第九栋,与她相邻。
在楼下告别之后,陈久安回到家。
她在沙发上呆坐了半晌,下意识地拉上了阳台的窗帘,这才拿着衣服跑去浴室洗澡。
这天晚上,赵晓亮正叼着烟坐在在客厅里看电视剧,顾燃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
“是我。”
赵晓亮调侃,“看样子你在深圳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啊,快把大本营里的难兄难弟给忘了。”
顾燃在电话里头笑了,“有你在那看着,我怕什么。”
顾燃问了一些上海项目的进度,赵晓亮也把公司的一些近况跟他聊了聊。
顾燃去深圳的这大半个月,基本上都是在白天因为工作上的事联系他。这个时间给他电话,赵晓亮知道他是重要事情要说。
正事聊完,赵晓亮问出了口,“喂,你那儿没出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更加证实了赵晓亮的猜测。他也不急,抽了口烟等着顾燃。
片刻后,顾燃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晓亮,我在深圳遇到一个人。”
“谁?”
赵晓亮仔细回想,他俩好像没什么共同的老朋友在深圳啊。
“我遇到晓北了——”
赵晓亮怀疑自己的耳朵,“谁?!”
“向晓北。”
赵晓亮被喉咙里的一口烟差点儿给呛死,咳了老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到声响,温雅婷抱着刚收的几件的衣服从阳台里闪了过来。见赵晓亮在跟人打电话,她担心地打着唇语问,‘谁啊?’
赵晓亮摆摆手,没理她。
他缓了好一会,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又小心翼翼地问,“顾燃。你、你最近是不是又失眠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顾燃抑制不住的笑声,“我的睡眠质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顾燃强忍着笑,“算了。这事儿太突然,估计你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对了,告诉你一声,我周末会回趟上海。要我签字的文件、合同什么的你先准备好。我困了,晚安。”
顾燃心情很好地把电话挂了,留下赵晓亮一脸茫然地抓着个手机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
他缓缓放下手机,越想越心里越是发毛。
温雅婷见赵晓亮一副见了鬼样子,扔下手里的衣服坐在他身边问,“谁啊?”
“顾燃……”
他的神色让温雅婷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
赵晓亮目光奇怪地看了一眼温雅婷,回过头吸了口烟,又目光惊恐在看着温雅婷。
他的声音顺着浓浓的一团烟雾飘了出来,“顾燃说……他遇到向晓北了。”
温雅婷一愣,然后用力一拍大腿,“赵晓亮,我早说让你平时多关心关心顾燃,压抑了十几年,你看看!看看!他果然出问题了!”
赵晓亮瞪大眼睛,拔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委屈,“我还不关心他!!我这种最讨厌做生意的人,为了他我连我的专业都不要了,钟跑到公司来累死累活的——”
温雅婷一下子抓住他的把柄,“诶!说到点子上了!你搞错方向了啊!顾燃是感情上受到了创伤,你帮着他那么拼命搞事业干什么!你应该关心的是他的个人问题。谁说的来着,忘掉上一段感情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是投入一段新的感情!”
赵晓亮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你又不是不知道,谢阿姨给他介绍了多少对象?!又有多少女人主动送上门去!平心而论啊,我看哪一个都比向晓北靠谱,可他看上了没有?!一个都没有!你还怪我,我告诉你温雅婷,我要是个女的,我就豁出去给他献身算了!哪还有你什么事儿!”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温雅婷想到了向晓北、莫晨风、还有那些江城的那些往事……她觉得有些难过。
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闷头抽烟的男人,“要不,我们去给顾燃找个心理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