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伊始，顾燃没有来上课，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正式进入江城奥数小组特训班，进行封闭式突击训练。
在一家酒店里，江城最好的数学老师和最棒的奥数学生汇集到了一起，疯狂地估题、刷题，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做最后的巩固训练。
江城一中是省重点一级中学，数学成绩尤为突出。每年总有一两个学生在省、市级、乃至全国奥数竞赛中拿得名次。这一次，沈剑作为奥数小组的培训老师，带着他最得意的门生一起进入到了特训队。
顾燃是江城一中最优秀的选手、也是这一次备战组的种子选手，带队领导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需要一个熟悉的人跟在身边，于是沈剑就把班里的事务暂时托付给了赵严青，这两周专心带顾燃。
突击训练结束，十几个参赛学生便跟着带队老师们去省城参加竞赛。
在学校，顾燃每一次考试都胸有成竹，很放松。可是在奥数竞赛前的一个月，向晓北在他身上明显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尽管他没什么异常的举动，可是那浑身上下散发的低气压，还时时紧绷的专注状态，让向晓北都跟着有些焦虑了。
顾燃时常一整晚、一整晚的坐在那儿，不喝一口水、不和人聊天、不上厕所......除了坐得久了难受，他才会托着右腿搁在左腿上变换一下坐姿，就几乎没有挪过地方。
他的桌上总是铺满了试算纸，上面写着令人看不懂的公式。放学铃声响起，教室的人都走光了，他仍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
见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向晓北忍不住抽走了他手里的笔，顾燃这才反应过来是下课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腰像要塌了似的抽痛令他眉心一皱。好一阵，他才缓过来，揉了揉涩涩的眼睛，满脸都是疲惫。
算了，估计也不会出那么刁钻的题……他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跟向晓北一块走出教室。
这两个月来，除了钻研奥数题，顾燃几乎都不学其它科目了。不过吃着老本，他依旧能在每一次测试中问鼎。
向晓北十分不解顾燃为何要如此紧张。这种竞赛能给高考加分确实是个好机会，但是按照顾燃的成绩，要考个名牌大学是随随便便的事，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回家的路上，向晓北看着身边瘦了一圈的男孩，忍不住问，“奥数考试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顾燃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对我来说，它或许比高考还重要。”
“……”
向晓北不解地望向他。
顾燃告诉她原由，“你知道吗？如果在全国奥数比赛中拿了名次，是可以提前保送重点大学的。这样一来，我可以在高考之前就得到学校的邀请，在这其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学校。要知道如果走正常高考录取流程，即使我考得再好，都是被动的。”
他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其实很多学校是不愿意招收像我这样的学生的。他们认为，身体残疾的学生不仅会给学校的管理带来麻烦，毕业后的发展状况也往往不如健全学生要好……如果我填报的学校不愿意收我，就要调档到二本找愿意接受我的学校……如果还是找不着，那就比较麻烦了……”
向晓北愣愣地听着顾燃的这一番话，她从来没有想到，顾燃要上个大学竟然会这么周折！
在她眼里，他是那么的出色！是那种被所有学校争着、抢着要招收的学生，他理所应当能够进入他喜欢的大学。可是现在，仅仅因为他无法改变的残疾，而要遭受这样的对待!这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
向晓北忽然觉得很沮丧。对于高考、对于这个社会，她有些失望了。
一种低沉的情绪把她笼罩着。
顾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对劲，他看了一眼身边垂着脑袋陷入沉默的女孩。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和她聊这个沉重的话题。
他用手肘碰了碰向晓北。
“嗯？”
顾燃眼中带笑，声音里充满着自信和笃定，“晓北，我有把握的！你相信我吗？”
他黑亮的眼睛、沉稳的声就如同一剂镇定剂，向晓北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是呀，他是顾燃，她认识的人之中最棒的那一个！尽管命运对他并不是那么友好，他却总能够否极泰来。他那么那么聪明，肯定能够实现他的梦想，去最好的大学，拥有最好的人生！
向晓北点了点头，她插着衣兜，也用手肘戳了戳他，“你加油，考完试我请你吃烤串！”
顾燃失笑，“就不能吃点健康食品吗……”
向晓北挑眉。
那眼神似乎在说——健康食品能有烤串好吃？
顾燃闭了嘴，“好吧，就烤串………”
淡黄的灯光洒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这空空的柏油路上意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意味。
从省城考试回来后，向晓北发现顾燃的心情很不错，不用问，她也知道他发挥得很好。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顾燃回来的那个周五，向晓北决定兑现诺言，请他吃烤串。
晚自习后她叫上了王磊、欧阳梦、赵晓亮，还有许久未聚的陈波，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撸串。有聚餐这等好事温雅婷又岂能错过，更何况是有赵晓亮在地方，她必须第一时间出现宣誓主权啊。于是一老早，温雅婷就出现在了江城一中的校门口等着众人一块去觅食。
每天晚自习过后，学校后边那条陈旧的小巷子就变得热闹非凡，各色店铺、摊档都挤满了刚刚下课的学生们。
向晓北挑了一家她和温雅婷常去的小店，一群人围坐在了店门口的方形木桌边。
顾燃撑着桌沿松开拐杖，向晓北十分自然地接过，把他的拐杖放在一旁的墙上。转过身她看到了欧阳梦，便顺势把她推坐在了顾燃身旁的长椅上。
顾燃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欧阳梦则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段时间顾燃忙着奥数竞赛的事，除了温雅婷，其它几人也都被沉重的课业折磨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竟都有些唏嘘。
陈波顶着两个黑眼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一脸愁容，“明年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高考了，想想真是吓人！唉，我怎么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呢，一想到一年之后就要高考这心脏都跳得不得劲……”
王磊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就不能聊一些愉快的话题吗！靠，看你这德性，平日里到底遭受了多少精神折磨！阿弥陀佛，菩萨慈悲……保佑我永远不要再受灭绝师态的摧残。”
赵晓亮吸了一口烟，喷了他一脸，“这可不是佛祖和耶稣的功劳，你得谢谢某位女侠。”
他说完，众人都忍不住去瞄向晓北。
据说赵严青宁愿带成绩最差的六班也不肯接重点理二班的语文课，什么原因，不言而喻。
向晓北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烟味儿飘到她这边来，她有些受不了。伸手摸过对面赵晓亮搁在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
打火、点燃，眯着眼深吸一口，然后沉沉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
除了温雅婷，其它几人皆是震惊地看着她娴熟地吞云吐雾。
“我去！向晓北你竟然抽烟！你、你……堕落了！”赵晓亮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向晓北斜他一眼，好笑道，“这里头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
短暂的吃惊之后，大家很快就接受了向晓北学会抽烟的这一事件。毕竟，向晓北这样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心性，任何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不足为奇。
烤串上了一盘又一盘，桌上的空酒瓶堆得乱七八糟。
年轻的男孩女孩嘻笑玩闹、吃吃喝喝……
初夏的夜，开始有了一丝燥热。
欧阳梦小心留意着身边的人。今夜，他吃的很少，喝得并不少。
有些人的酒量是天生的，顾燃不常喝酒，却从不上脸，也从未醉过。
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安静地听大家聊天，偶尔笑一笑，喝上一口。但欧阳梦敏感的直觉告诉她，他今天的情绪不对劲。
吃得差不多了，陈波和王磊的脸已经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温雅婷也有些醉了。向晓北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买了单。
顾燃看了一眼腕表，打电话叫吴叔过来。
散场时已是深夜，大家意犹未尽。顾燃让男生们先回家，他则负责把三个女生安全送回去。
分别过后，走到巷口，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那儿。顾燃拉开车后座的门让女生们先上车，自己再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
温雅婷的酒劲上来了，从车后座栽到了前排，两只手扒着顾燃的椅背，嘟囔着，“顾燃，赵晓亮要是有你一根手指头的绅士就好了。他都从来都没给我拉过车门……”她说着说着竟哀嚎一声，倒了回去，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我他妈就是喜欢他那德性……”
向晓北抱着温雅婷无奈地轻轻拍着她安抚着，温雅婷打了个嗝，摸了摸座椅柔软平滑的皮质，“真是舒服，……这车真好……”
说完，就一头瘫倒在向晓北的腿上。
向晓北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温雅婷酒品，她飞快地扯下了温雅婷已然褪到大腿根部的裙摆，又把手随意地搭在温雅婷呼之欲出的领口上。倒是坐在一旁的欧阳梦有些吓到了。
向晓北和欧阳梦把迷迷糊糊的温雅婷先送到家，回到车上时。
吴强问顾燃，“现在去哪？”
向晓北和欧阳梦住在相反的两个方向，无论先送哪一个，都得绕路。
在顾燃开口之前，向晓北先行说，“先去新湖路的瑞景花园。谢谢。”
“好勒。”吴强踩下油门，车子便朝着新湖路驶去。
欧阳梦有些感激地看了向晓北一眼，向晓北接收到她的目光，也回之以笑。
两个女孩之间的无声交流，被一双幽深的眼睛在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顾燃别过眼，看着窗外的夜色，一路无话。
几天之后的晚自习上，沈剑一脸喜色地跑进了教室。
他有些激动地说，“刚刚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和大家宣布一下！咱们班的顾燃同学，在本次全国奥数竞赛中拿了一等奖！一等奖呀！这是我们江城在全国奥数大赛中获得的最好的成绩。我实在太高兴了。”
沈剑的高兴溢于言表，这几个月的辛苦终于没有白废，顾燃这小子太争气了！
一阵阵惊叹声过后，教室里响起了轰鸣的掌声！
无数羡慕又不可思议的眼光投注在了顾燃的身上。
顾燃在众人的祝贺中，敛眉低笑。
欧阳梦用力地鼓着掌，手心早已火辣辣的，她笑容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
这个消息之后，沈剑又宣布了一件事。
今年是江城一中建校二十周年，学校决定要隆重地庆祝一下，在六月底举办一个校庆晚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择优筛选后，在校庆晚会上表演。理二班也至少得出一个节目。
欧阳梦多才多艺，人缘又好，在高二分班后的班级选举中，她被推选成了班里的文娱委员。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重点班的学习任务紧张，又临近期末面临着新的分班考试。这些理科高才生门拎得很清，没有谁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上。
欧阳梦动员了好一阵子，都还是没有一个人报名。
这天晚自习，王磊一来教室就看到他的同桌耷拉着一张小脸正在发愁。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欧阳梦幽幽地叹了口气，“沈老师交待的事情搞不定呀…”
“校庆节目的事？”
“嗯。”她垮着一张脸点头。
王磊看了她一眼，干着急却又无能为力，他骚骚脑门子，“你说要是搞个运动会吧，我还可以卖卖力气。这文艺汇演，我可实在帮不上啊……”
话说到一半，他余光忽然瞄到了身后塞着耳塞做题的顾燃。王磊灵光一闪，一拍脑门，“咳！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人选嘛！”
欧阳梦心里砰砰一跳，“谁？”
王磊一脸坏笑，“我帮你搞定，什么好处？”
欧阳梦心里已经猜到，她沉住气，伸出青葱一般的食指，“一礼拜的可乐！免费配送到球场……”
王磊在任何漂亮女孩面前都会自动启动花痴模式，欧阳梦勾勾手指他就完全没有抵御能力了。
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打球，一想到在球场上有美女给他送可乐的画面，他就轻而易举地就把顾燃给卖了。
王磊扯下了顾燃的耳机，“嘿，才子！到了挽救班级荣誉的关键时刻，你不能袖手旁观呀！”
顾燃挑眉往椅背上一靠，“看来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几罐可乐……”
他不是在听歌吗？！怎么会听到？！糟了糟了……
王磊尴尬地挠挠头，“我、我这不是看欧阳梦没辙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你钢琴那么厉害，一上场绝对秒杀所有节目，这咱们理二班争脸！”
顾燃曾经在初中时露过一手，至今让他印象深刻，他这种音乐白痴也能听出来那水平绝对不是玩票。只不过他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参加任何学校的活动了。
欧阳梦有些兴奋地转过头，一脸期待，“顾燃，参加吧……”
顾燃没有回答她，他蹙着眉，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当他正准备开口回绝时。
一个有些低哑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那就弹卡农，好听。”
三人一齐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趴在桌上睡觉的向晓北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的脸从手臂里缓缓转了出来，脸上还挂着几条衣服褶皱压出的红印。她双眼涣散惺忪，茫然地盯着他们，那个没睡醒的样子简直像是在说梦话。
可那语气，却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听着她含糊的声音，看着她被手压得嘟起的嘴唇，顾然不禁轻笑。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开了口，他还能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