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响起了哧哧的刹车声,我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眼。“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深圳火车站。”我两手提着行李一步一步踌躇着随着人群下车,穿过熙熙攘攘人流走出火车站,站在人行天桥抬头望了望,满目高耸绚丽的建筑扑面而来,如多种几何图长方体、圆柱、梯形,参差错落远近有致。阳光照射在玻璃幕墙上,眩光散开来整条街道显得宽敞明亮。灰蓝的天空犹如一只巨大透亮的水母笼罩着这个城市,一切显得那么遥远又似乎触手可及。
由于不知坐什么车到表叔的地方,我就扛着行李一直沿着深南大道边漫无目地走。穿着时髦的年青人步伐匆匆,临街店铺琳琅满目,车水马龙喧闹不已。远处几栋裹着绿网布满脚手架的高楼上耸立着瘦削的塔吊,超长的吊臂在来回缓慢地移动着。一路上询问了多人,我终于来到蔡屋围天桥路口,在一家报刊亭里拨打了表叔的寻呼机,留言告诉他我在蔡屋围天桥上等他。很快夜幕降临,鳞次栉比的建筑上万盏灯火大放光芒如披上宝石镶嵌的褛衣,深南大道变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彩带。
等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终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桥另一头匆忙赶来。“原子,你终于来了。”
“嗯,叔。”表叔神情有点疲惫和急躁。“前几天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了很多,我都清楚了。”我没有答话使劲对他笑了笑,他接过提包示意我往回走。“这天桥上风大,我们走快点。”我抱着麻包吃力地小跑跟着他,下了桥拐进右边的一条狭窄楼巷里,他回过头来说:“哦,对了。我当时忘记告诉家人,我刚买了一部手机,摩托罗拉的。呵呵,幸好寻呼机还在用,要不你就联系不到我了。现在很多人开始买手机,寻呼机很快要被淘汰了。”穿过几条街我们来到一幢大厦前,仰头就被幕墙上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广告牌撼住了。
很快表叔领着我从后面走进地下室,“没有办法了,这里寸金寸土,我们保安只能蜗居在这地下室里。”楼梯有点灰暗,转折下去进了一个隔间,他把提包放在上铺的床位上,呼了一口气说:“我得走了,不能离岗太久。你身上带钱了吧,晚饭等下你自己解决了。我要等到十二点才能下班。这样,等下你冲完凉就自己走出去。从这地下室出去在出口处往右拐,一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又往右走进那条街就会看到有很多快餐店了,有什么事你打我手机。”说着他写了一个手机号的纸条放在桌子上,很快又换上了保安服转身就往外走,留下一脸懵逼的我不知所措。在沉闷的空气中呆立了几秒钟回过神来,环视了室内周围几遍,长呼一口气后我就拿出衣服日用品,准备冲凉后出去走一走。
几经周折我在表叔的担保下进了竹子林一家物业公司做清洁工,到深圳的第三天晚上就搬进了混租的集体宿舍。宿舍区依坡而建,几栋六层一模一样的长形宿舍楼纵向整齐排列着。两楼另一头的楼尾每一层又有一段弯廊相互连通,每层走廊上都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斑驳灰白的墙体,密集排列的绿漆门窗,远处仰望就好像是一座用水彩画成的迷宫,以至于头几天都是要费尽周折才能找到入住的宿舍门。
上班地点固定在附近的一栋临街商业大厦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一楼大厅内所有的清洁卫生。早上六点半起床,迅速洗漱后下楼在路边摊买早点,炒米粉河粉两块一盒或三块一份肠粉,时间来不及了就找个不太拥挤的摊点买两三个肉包子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整好工衣七点等待主管早训,十分钟早训完我们立即奔赴各自的岗位。
我到厕所杂间取下头天晾晒的平板拖把套装上,装了半桶水把拖布沾湿甩了甩然后从门口的走廊往大厅推去。半弯腰匀速推把前进,把六百平方大厅包括任何角落都擦遍,为保证踩上去不会留有脚印再换稍干的拖布推个两三遍,直至地板光洁如亮看不到一丝污迹。随身携带雨刮小毛刷抹布以及腰间别着垃圾袋,随时清除地上的头发或其它碎屑。拖完大厅折回厕所穿上胶手套戴上口罩用洁厕精兑水喷洒所有卫生间蹲坑及小便池,里外刷个遍直至翻白沫看不到一点污垢,收走回收筒里的垃圾并接水管冲洗完两边十二间隔间。然后用雨刮把洗手池上的金框镜子和黑纹大理台以及地面上的水迹刮干,又拿干燥的绵布飞速翻转把水龙头擦得锃亮。添完洗手液换上卷筒纸长吁了一口气,最后往卫生间喷了点清新剂。一看表离大厦九点上班时间还差半小时,拿上玻璃水绵毛巾快步走向电梯厅,把六个客梯如镜面般的金属质地墙面抚个遍,直至墙面锃亮看不到一个手印划痕,再喷点菊花香。随后换下大厅所有精致的垃圾筒的胶袋,取下上面的烟灰沙池清洗干净并装回原样。尔后,环顾四周我又擦了一遍大堂。
九点前两刻陆续有小群穿着亮丽制服的帅哥美女们涌进大门,阳光透过落地窗避过一排粗大的圆柱子照射在亮白的大理石地砖上,地砖上的山水纹理缓缓流动起来。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工作区域内,于是迅速倒回厕所杂间里待着,忐忑不安地等待主管每隔一个时间段的检查。等上班高锋过后我又出来重复先前的工作。
下午6点下班,我拖着僵硬的腰板爬上宿舍没吃晚饭倒头就睡。约两个小时后我头昏脑胀地爬起来,楼下不时传来其它工厂员工下班的嬉闹声,回荡在楼下院子格外悦耳。又两个小时后,我冲凉后去外面夜宵档点了一份猪杂汤粉吃。
又到了星期一例行开早会,主管刻板着脸训道:“某人,我不点名了,擦个电梯半天都没出来,还有大堂厕所,每次都发现有不干净的地方,警告一次,再发现就给我滚蛋,连清洁工都干不好,还想干什么大事。”听到这里我避开他的眼光,心里如倒了五味杂醋。随后他还讲起了一个日本清洁工的故事,30年如一日把刷马桶当洗碗一样洗得细致,干净到马桶里的水都可以直接倒出来喝。他号召我们向这敬业精神学习,人群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我低下头缩着身子几乎不敢动。
这样机械的工作做得时间一长,让我感觉心态越来越浮躁,一切做起来都有心无力。
为了应对突击检查周六晚上我们一班人进驻一个大型公共场所加了一个通宵,星期天早上我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宿舍一个人也没有,由于负责的区域不同大家平时上下班时间也不一样,早晚都难以照个面。想找个人聊天都没有,我便起来用电饭煲煮了面条吃,觉得无所事事就出了门漫无目的边走边逛。
出了竹子林穿过深南大道沿辅道往左走到一个立交桥洞过道里,桥洞过道里摆着各种摊位,有一个老头摊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杂志,大部分是读者、故事会、佛山文艺等一些过期杂志。
“大爷,多少钱一本?”
“一块钱一本。”老头竖起了一根小指,咧开满嘴花白胡须的嘴唇说道,“租就五毛一本。”
“租就五毛啊,怎么租法呢?”
“你看完了拿回来再退你五毛就是了。”于是我蹲下来挑了几本读者,然后准备穿过桥洞以后再看看另一边是什么样的场景。
“嘿!小伙子。那头就别再过去了。”小老头突然对我呼喊了起来,我惊诧道。“你晚上要是没有什么事就别瞎逛,穿过桥洞那边是一片豪宅区,嗯很容易被人家抓到收容所去的。”我说:“没干啥事呀怕什么。”
“等下你到了樟木头那就离家更近了。”老头吓唬似的说道,我正要问明白,突然间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城管来啦!”瞬时间人群立刻混乱起来。远处一辆皮卡车顶着刺眼的旋转警灯,一边大喊着喇叭一边驶过来。只见小老头麻利的收起摊布的四个角,所有的书都哗啦啦的滚作了一团,他扛在肩上扭头看了一眼迅速走开了,嘴里还哼了几句听不清楚说啥。很快人群四散而开,只留下一地的垃圾和我一个人在那里不知所措。恍惚中我突然听到小老头的呼喊声:“小子别愣着,你想被抓起来嘛,快跑吧!”听着我就往最黑的地方猛地跑起来,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四肢无力软瘫下来。我回头一瞧,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寂中裹着远处几盏灰白的路灯。
往回走到汽车站路口,远远看见一个胸前挂着证件的男子拦住了一行迎面走去的年轻人,他身后喷涂着市容监察四个大字的厢式货车被其它人迅速打开了后门,男子喝了一声:“检查证件。”然后没等一行人反应过来,他指着打开的后车门示意年轻人上车。“上车上车,都上车。”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去桥洞退还杂志。
“现在知道了吧,没有暂住证别乱跑啊。”
“嗯,谢谢你。大爷,怎么不见你弄点其他的书来卖呢?”
“好些书卖不动哇,都是打工的,杂志看的多呢”
“旧书也好啊,应该很便宜,看的人肯定会有吧?”
“你去八卦岭呗,那里有很多书,什么类的都有。”我立刻惊喜起来,问了线路后连声道了谢。
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息天,我从竹子林坐306路车,到了八卦岭站下了车。然后找人问了路,往图书批发市场的方向走去。远处就闻到了一股印刷油墨特有的味道,还未走到大楼跟前就听到了喧闹声一片。整个一楼市场两边档口内外都整齐叠满了一摞摞的书本,中间径直的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人声鼎沸,穿着绿色制服的店员们忙前忙后,而顾客读者们则拥挤地来回穿梭于各个档口。呼喊声,询问声,打包机声,收银机打印声,还有封胶纸带的嘶嘶声交融在一起,层起彼伏而又互不干扰。每一个档口都经营着不同种类的书籍,有管理经济类的、文化艺术类的、杂志类、儿童类等,分类众多让人应接不暇。我来到一个励志类书摊前,拿起了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一本《羊皮卷》,默默地看了起来。
许久,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嗯,这本书很不错的嘛。”我抬头循声望去,一个60岁左右的长者,留着蓬松往后梳的长发,目光锐利面色红晕。他随手捧起了一本羊皮卷,右手又扬了扬袖口,轻轻地翻开了首页,“世界上最伟大的励志书。”他并没有直接看着我,又说道:“这本书适合你们年轻人啊!”我对着他那尖尖的笑容说:“故事写得很有意思,可我看不太懂,有一点深奥。”
“嗯,年轻人不要着急嘛,有些书是要有一定的经历才能够读懂的。”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不过心灵鸡汤也是有毒的。”说着他又向我投来了那双锐利的目光,突然觉得惊奇紧紧追寻着他的目光问:“为什么?”
“也许你能读懂字面意思,但其背后蕴藏的力量就要看你个人的造化了。最伟大的力量在于行动,言不行行不果,绝大多数人都沉沦在微不足道的借口中。梦想容易,实现很难。仅仅一个自我本身,就已经难以逾越,何况人生还有很多来自现实中的纷扰。”我点头示意表示认可,随后我们又拉起了家常。尔后我把目光投向了门口贴着的一则招聘广告:招营业员两名,要求男,吃苦耐劳。“是不是有意向啊?”老者又说:“试试看呗。”脸上的红润漫延到光亮的额头,尖尖的嘴唇嘟着又扬起两边的嘴角线,他右手扬了扬袖口,张开细长的手指梳起头发直往后脑勺。我会意地笑了:“嗯,我正想来。”
“丫头,拿一张简历表,来给我们这位新同事。”他向收银台上一位女孩子招了手,然后又用手指扒了扒头发往后梳了梳,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交谈中得知这位老者人们都称他为田老师,也是这家店的经营者。我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确定了下周来这里上班。
星期一我就写了辞职书,主管当面告诫我说:“按规定辞职须提前一个月时间,还有到时只有找到人顶替你的位置你才能离职。”我想没有其它办法只好应允着,虽然清楚他有意拖延我的离职。晚上睡觉翻来覆去,我担心等一个月后书店营业员的位置可能不再空缺了。可现在离职这两个月工资就泡汤了,权衡过后我决定做到月底拿到上月工资就打声招呼自离了。
很快到了第二个月经过培训我正式来到书店上班。“来认识一下,丫头叫刘红英专门负责出入单和收银,还有那个小伙叫申宏明。”田老师指着旁边不停地招呼客户的帅小伙说。打过招呼后接着他把我带到一位满脸络腮胡子正在低头看书单的男子面前说:“文主管,这是新来的原子,交给你了。你先带他熟悉。”文主管望了我一眼笑着说:“嗯,很好。你准备好了吗?”我郑重地点点头。“好,你来看看。我们这里总共有前后连通的四个门面。壁架上的都是按出版社分类,台面平铺的是按内容分类,有人文经济和专业书类等,然后新书和畅销书是摆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这样吧,今天你就把店里书全部一一过目熟悉一下。店里加你就我们四人撑起这个店面,要讲究效率,以后我们要做到找店里任何一本要快和准。”随后我就按着吩咐戴上白手套埋头开始从头一一翻起书本来,中途发现了有错位混杂的书本就把它重新归位。
早上我们把店里打烊时摞高的书堆搬出来铺开,新书重点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由于店小书多,我们每天不得不把重叠的书都搬出摆放在门口,等下班收摊又重新把书摞回来。每到星期六日就是这个市场最繁忙的时候,老顾客到来我们就直接推荐新书,定下来后我们就按照书单找出备好。发现数量不够就查电脑库存,或者呼叫仓库调货,把书捆好打包提交给客人,一整天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度过。
为了方便来这里上下班,下班后我在附近找租房。第三天在附近的泥岗村上面找到了一间小房,路途不算远,从八卦岭走出来越过泥岗路进入泥岗村就径直往长陡坡上走直走到坡顶处就到了,关键是房租能承受得起,为了省时傍晚我又去洪湖公园附近的布吉河桥洞里的跳骚点买了辆单车。我怀疑那里所有交易的单车几乎都是销赃货来的,可摸了摸口袋犹豫了许久还是买了一辆回来。
晚上回到租房在楼下锁好单车爬上七楼,我累得几乎趴下。租房原是一个三房一厅的套房,被房东改造成七八间单间,里面空间局促,只有一张空荡荡的铁架床和一个矮小床头柜,再就是一台只会点头不会摇头的风扇了。我在楼下小店里买来竹席床单简单铺好,就带着洗漱用品进了公用洗手间。就在我蹲着接水的时候,感觉面前有两个亮晶晶的东西,抬头定睛一看,一只硕大的灰色老鼠就趴在我前方不到半米的厕所下水道的洞口上,两只乌亮发着冷光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清楚看到它身上深褐色的毛发。蓦然小时候脚趾头被老鼠咬得鲜血淋淋的惊惧油然而生,无力的身子不禁颤抖了几下。在人鼠对视了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尖叫,我几乎连滚带爬地从洗手间窜了出来,那只大老鼠只是嗖的一下爬上下水道管又蹿到窗户上,然后竟麻利地跃上窗户外麻乱的电线消失了。过了几分钟我推开洗手间的门,确定那只硕鼠已经被吓走才简单洗漱了一下闪回了小隔间。很快劳累就掩盖了内心的不安,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被外面一阵急促的“砰砰”的敲门声吵醒,赶紧起身走到门边侧耳一听,是从旁边出租屋传来的。“开门开门,我们是治安队的,起来查暂住证。”此时整幢租房里都亮起灯光,楼内一时喧闹起来。我心里惊恐起来,因为之前曾听说如果没有暂住证被查到的话,会被当作三无人员抓起来送到东莞樟木头做苦工。就在我想办法如何应对时,铁门也被敲响了。我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只见四五个身穿迷彩服的男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男子拿着手电筒对我照了照大声地说:“把暂住证拿出来。”我连忙说:“我刚上班不久公司还没给我办下来。”说着我把工作牌递给对方看,对方看都没有看又厉声道:“没有暂住证,那就跟我们走。”我突然想起前两天公司通知办暂住证时去照像时还留有回执,我连忙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用左手挡了挡手电筒刺眼的光线,找出那张回执递递给他们说:“我的暂住已经在办了,应该快了就这两天还没发下来。我不骗你们,你们看这是我办暂住证时照像的回执。”站在前面的便衣男子看了一眼没有吭声,他又把房间扫了一遍指着桌子上摆的一堆书说:“这是你的?你是做什么的?”我点了点头说:“我在图书市场里卖书。”男子态度有所缓和地对我说:“你要催公司赶紧去办理。”我连说:“好的好的。”他们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很快“砰砰”让人心惊肉跳的敲门声又在其它楼层里响起。翻开小灵通一看已是凌晨2点多,平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已全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