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弥漫着一片雾霭,抬头能隐约望见山脚的湖面上团团云烟袅袅升腾。我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穿好衣服,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叫声:“咕——咕,咕咕。”围在小院里的鸡群就扑啦着翅膀朝母亲飞奔而去。门口放着一只彩色竖纹相间的蛇皮袋,里面叠满了两套换洗衣服还有一件类似校服的外套,上面还塞着毛巾牙刷牙膏香皂,最上面还往手提带内横插着一捆竹席。蛇皮袋边放着一个墨兰色提包,记得那是母亲前年参加县里组织的劳动女能手比赛的奖品,母亲一直把它收藏着不见光日,几乎没用过。提包质地如磨砂般厚重,在晨光照射下泛着亚光,包边粗麻丝走线精细看不到一处驳口。打开提包,里面有一长方形包的白米糕,侧边插着一瓶可乐瓶装的蜂蜜。最底下垫底的是一包大米,还有一包摸着像是晒干的花生。另一角落竟然放着一包裹得严实的物品还冒着肉香味,一摸还有点热度,我断定是一只鸡还是只刚会下蛋的母鸡。最后我发现提包的两边侧袋还塞着两个苹果两个桔子。我想最重要的就是那两个苹果两个桔子,母亲才会单独放起。看着这一堆母亲准备的东西,我皱起了眉头,犯起愁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帮母亲喂完鸡后我去后院找奶奶,她正弯腰用竹箕筛选花生米。我走过去手摸着她弯弯的背,节节椎骨硌着我的手心。
“阿嬷,你吃饭了么?”奶奶停下手回头仰望着我:“莫呢,等下再吃。”在我印象中,奶奶从不在饭桌上一起吃饭。“阿嬷,我就走了。”奶奶深凹的两眼透出一丝光亮,嘴角扬了扬,嘴微张着:“哦,阿呢你要走了。”阿呢是奶奶唯独对我呼叫的乳名,“到那边自己小心点啊。”我明白对于奶奶来说那边是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清楚那是孙子一心向往的地方,不管有多远。
“嗯,我会的,又不是小孩了。”
“哦,我在你包里藏了一个东西别弄丢了啊!”说着她两手挽着我的手,如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攥着我那修长的手指,我感觉到了冰冷与温热两种温度磨擦交融的疼痛感觉。外面传来阿叔的吆喝声,他提着一串猪上水正走进来。
“叔,你来了。你猪肉卖完了?”
“嗯,早上我留了点猪上水,知道你好这个汤,叫你阿嬷烫个汤给你吃,暖暖胃。”我连忙接过来进厨房切了起来,阿叔蹲在门口半眯眼睛一口接一口抽着草烟。“原子,你今天要去深圳了,是吗?”我不知道阿叔为何明知故问,嗯了一声又埋头切肉。
“深圳刚成立特区那会,那些工程兵噢,好几万人呢,全都冲到那儿去了。老祠堂里的年青人都不肯待在家,连着几拨都跑光了。那时广播都说每天到深圳的人就有两万多,人们一说去深圳都很兴奋,到处都是在搞建设到处都是工地。你爸算是最早的那一批过去的,复员回来结了婚就去了。后来我也跟着你爸去了……唉,一晃二十年了,要是不回来就好了。没想到现在轮到你们这一拨人去了,你虽小了一点,不过早点出去闯下也无妨。”
“当初为什么要回来?”
“人生哪里讲得清那么多为什么呀。”阿叔停了一下慢慢吐了口烟又说道:“哎,到深圳的那一天简直把我给吓坏了。当时我在沙湾关前下了车,人们到处都在传深圳海关开闸三天,可以自由出入香港。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是87年6月20日,因为那天刚好是你阿妹生日,临走前我还塞给她一根棒棒糖……”听到阿叔提起阿妹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好多人啊,成群沿着惠深公路涌去深圳然后再前往香港。没有边防证的就集结在检查站外,整个边检站的外围还有那个山上、路上村里到处都是人,整个现场水泄不通的。有一辆小四轮竟然载了二十几个人,密密麻麻的……”
阿叔似乎察觉到了我不妙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每年南下去深圳挤火车就如挤鬼门关一样。记得那一年,我们几个同村的来到火车站准备搭车,当时广场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早上开往深圳的列车晚点后才进站,人们就疯狂地向车厢冲去,我们几个被人群裹挟着到了中间车厢门口,车厢门却没有打开,于是人群又涌向打开车门的下一节车厢。后来我们通常都是一帮男女同乡一起挤火车,男的首先往上冲,一般不考虑车门,而是从车窗爬进去,男的上车之后,站台上女的把行李一件件递上去,然后男的再把女的拉上车。挤丢几件行李是家常便饭,挤伤人也是常有的事,只求大家能全胳膊全腿地到达深圳……不说了,阿叔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在上步码头里撑船挖沙呢,挣的银子都去娶你婶了。”阿叔脸上有点愤愤不平的神情,风光的年景已不复存在,现在阿叔每天半夜起床杀猪卖肉,白天就上山砍竹子,他说村里的竹子销得旺,一卡车一卡车的正运往自己即将走去的方向。
早饭后我把行李放上父亲的手扶拖拉机,父亲说回来还顺带把猪公佬和猪公拉来就不骑嘉铃车送我。奶奶没有出来送我,她拿着竹箕走进了小房间。父亲拼足劲甩起膀子搅动转把,拖拉机犹如一头笨重的牛呼着滚滚乌气,很快发出了震耳的轰轰声。我跨上车坐在卡板上,父亲回头问:“你的身份证和边防证都拿好了吗?”我说:“拿好了。”他便利索地拉起离合挂进挡,右手拇指推开油把,拖拉机声音越来越震,车轮缓缓转起来。我绷紧了脸向母亲喊了一声:“妈,我走了。”然后迅速侧回头望着前方,母亲挪动双脚跟了上来,拖拉机身后扬起了阵阵尘土。“阿崽,阿崽。”母亲似乎欲言又止神色瞬间不安起来,迈开脚大步追在拖拉机后,轰轰的拖拉机声迅速吞没了母亲的呼喊声。我偷偷回头瞥了一眼,母亲颤抖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拖拉机轰轰地驶到村口,家里的大黄狗旺旺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边吠叫着一边追着拖拉机跳跃着。“旺旺,快回去。”听着我的呼喊声,它吠得更加刺耳。一群村娃赤着脚欢快地飞奔过来扒着车尾板叽哩呱拉的叫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我笑着没有作声,父亲扭头看见大声吆喝起来:“走了,放手了。”然后加大油门,村娃们不得已脱手尾随小跑起来,渐行渐远后面响起了他们的呼唱声:“缺牙粑,耙猪屎。种冬瓜,瓜盲黄。割来尝,瓜盲大。割来卖,卖有钱。学打拳,拳棍断。学打砖,砖断节。学打铁,铁生卤。学迟(杀)猪,迟蚀本。学卖粉,粉臭馊。学吹箫,吹唔响……”
回头远处青山层峦叠嶂连绵起伏,山脚下的片片绿色田野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拖拉机在山路上一路颠簸,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弯口,硌得我屁股疼痛难忍。两小时后到了镇上我又坐上了开往市里的班车,准备从市里再坐火车到深圳。父亲站在路口把手扬了扬在半空中又放下来收到背后,故作严肃的模样还挺起了胸膛,我透过车窗玻璃看这一幕忍不住扑哧笑起来。汽车缓缓启动起来,我扒开车窗对着踌躇的父亲大喊:“爸,走了。”喊完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父亲见状卷起满脸的皱纹尴尬地露出了一口米白的大牙回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