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部正在行驶的列车之中。如果继续细化的话,那么就是轨道交通第十一号线,临近傍晚的时候的一班。车厢里原本是十分拥挤的,可是,毕竟已经临近终点站了,所以乘客很少。
我们都很累。因为我们刚刚从招聘会回来。身心俱疲。我们五个原本轮流共享着两个位置,但是现在终于可以“一排五坐”了。
所谓的我们,指的是我们五个人:
我的名字是叶之舟。说来惭愧,其他人都是陪我来找工作的。朱逸伦和我都是码农,但是他是全国性比赛获过奖、早就拿到了大公司的offer的大佬;王文翔兜里揣着教师证;詹钱昊则需要比我们至少多读一年——他的理想是做医生;至于张奕文,他的成绩还不如我,只得回去继承家里的事业。不不不,不是什么杂货店或者旧书店,是大名鼎鼎的弓长电子。
真正需要找工作的只有我一个。我的名字是叶之舟。班级里的很多人都怀疑我姓周,因为阿伦叫我名字的时候只会“舟。”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作为一个程序员,我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我想想看,大概就只有大三那年,我写的“医院中央空调的自动开闭”程序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专业技能赚到的外快。
因为这还挺重要的,所以我想再复述一遍:
伦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能用“我的计划是……”来回答“阿伦,现在该怎么办啊!”的人,他又认真又体贴,如果他不是个面瘫又喜欢讲没品的冷笑话,我可能就已经爱上他了;脸上一直挂着笑的人是昊,他是标准的暖男加和事佬,虽然话不多,但是无论和谁都合得来,他的一大特技是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翔是稍微有点自说自话的自封的“leader”,总觉得自己是大家的领导者,虽然他确实耐心又随和,但是他的穿搭真的很没品;“富二代”说的就是文,但是他真的是个没有架子的家伙,即便一直在强调“我应该是我们当中第二聪明的吧”。
而我是叶之舟。
他们陪我来找工作。陪我一大早出发,陪我无功而返。没投出去的简历还剩下14份。
简历当然没有问题。是母亲帮我改的。是父亲帮我打印了那么多份。
哦,把父母称作父亲和母亲是我的口癖。
我不能继续待在家里了。但是我的体力又差,学东西又不快,我只能找到码农的工作。我妹妹接下来要读大学,学费的压力不小,而我已经决定不能只让父母承担这份压力了。
就是这节车厢。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们在这节车厢里。我们坐成一排,想着各自不同的事。
我一会儿在思考晚上要吃什么,一会儿又在担心赶不赶得上末班车的事。一会儿觉得这辆轻轨吵得可怕,一会儿又觉得我是不是应该睡上一会儿……
然后伦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我裤兜里的手机在响。
我不想去接。
我现在很焦躁。很疲惫。很痛苦。
因为今天又是一天无功而返。
远处,太阳几乎要落到地平线以下了。渐变色的阳光,缓缓地从我们身上,飘到地上,再飘到最最狭小的缝隙之间,消失了。
车厢里几乎只剩下我们几位一定要去到终点站的家伙。我们坐成一排。自诩是队长的文翔坐在第一个,接下来是我,我旁边是阿伦,再之后是奕文,最末是詹钱昊——他是共享座位的时候唯一没有坐过的人。要是把座位给了他,那么下一秒就会被他让掉。
虽然很抱歉,但是我们不想把座位让出来。我们是要坐到终点站的人,我们五个才这么一个位置,我们不想把座位让出来——
哦,但是让座的人明明是我。虽然没人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五个坐在几乎是空空如也的车厢里。列车冲出地表。一路上升,然后,坠落。
我们站起来,然后发觉自己失重了。我几乎悬浮在车厢中,除了徒劳地扭动四肢,做不了其他的事情。
这里,我的记忆有点不太清晰了。我记得谁在咆哮;谁在大哭;谁一把拎住了我外套的帽子,把我向后猛拉了一把,这才不让我被扭成麻花的车厢碾为粉尘。
我的反应总是慢人一拍。总是如此。
我看到钢筋刺进了我的身体。有血迸溅出来。但是在刚才那零点几秒之间,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在这时候闭上眼。我要活下去。阿伦抓住了我的帽子、阿伦把我向后扔、阿伦失去了重心。阿伦被吞了进去。
我看着他被钢铁吞没。
又是谁挂在鱼钩一样的残垣里。又是谁的身体分成了几个部分。
但我已经决定要活下去。
没什么大道理,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正义。这和让座不一样。
我要活下去。
但我失败了。刚才就说了,钢筋刺进了我的身体。
我立刻就死了。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了。我明明下定决心要睁着眼迎来终末的。但是,你瞧,人的决心,在命运面前一文不值。
阿文很讨厌命运这个词。他说锦鲤是他的敌人。但是这时候用命运这个词真的颇为合适。
因为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片森林。
从此处蔓延到彼方。
背上传来粗糙的触感。但是,这时候,我的五感有点混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触感。我的身体在等剧痛传来,被钢筋洞穿的痛感。
我迟迟没有等到。
我的身体还是完好的。完好无损。甚至不怎么倦怠。甚至……有一点饿。
我重新睁开眼睛。这次我立刻跳起来。
背后是树。我刚才背倚着这棵树。
我发觉我还活着。近似有些手舞足蹈,我举起我的双手,好似疯癫了一样握拳又张开,握拳又张开。
我在一片森林里,背靠着一棵树。我看见了树皮的褶皱,我看见了绵延的林海。我看见了泥土间爬行的虫,我看见了蔚蓝色的天空。
啊,如果是阿伦的话,肯定不会这么盲目这么夸张。他确认完自己没事之后,一定会开始架设,开始计划。
但是我又不是他。我做不到。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既然我活下来了,那么其他人也肯定没有死!”
我不知怎么地,大声呼喊了一声。一声咆哮。
这是生的喜悦。或者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无知之人的困惑。反正,我大喊了一声。
然后刚刚睡醒的我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我。
我能感觉到。
那时我并不觉得,“我能感觉到”这五个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