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大长公主叙起来可是太后的表妹,她的母亲唐王后魏楚,是太后的亲姑姑。”二月末的长安冬寒未褪,些许盎然的春意仍缓缓溢入长杨宫。落叶的乔木纷纷吐出新芽,枝头的嫩苞迎风飞舞。李令月坐在长杨宫岁明殿的暖阁里,握着一杯热茶,听秦夫人讲皇后过去的故事。
秦夫人不懂李令月的兴趣怎么转了向。皇后不同于贵妃,皇帝不会忌讳,李令月问了几次,她便不再多瞒,说起皇后和她族人与皇室数百年的渊源。“唐王赵彰是昭皇帝的第三子,武皇帝的胞弟。因为和魏家结亲,武皇帝发动焦木之祸时,他首当其冲,被囚禁在府中不得出。”
“他没去封地呀?”李令月惊奇道,封王就国乃大越祖制,先帝的第四子顺侯赵玮与第五子弘农王赵玘,在今上登基后的次月前往封地就国,至今未入长安。
“明光宫的那几位,许王,夏王,不也没出宫么?”秦夫人不理李令月的一脸混乱,娓娓道来先朝的腥风血雨,“去了封地又怎样?昭皇帝的次子琅琊王和九子常山王,满门被杀;他们当时都在各自的领地,照样没逃过杀身之祸。武皇帝有令,但凡与魏氏沾亲带故,一律斩草除根。除了兄弟,宛阳、耒阳、盛阳这三位公主,无一不家破身死。这还不算什么,琅琊王的生母刘昭仪与顺一皇后魏氏交好,被武皇帝赐死。常山王之母傅德妃、衡山王之母冯淑妃,只是帮魏家人说了几句话,就被武皇帝逼迫自杀.......”
李令月幼年便听过父亲回忆三十余年前的这场惨剧,差点儿没把几大世族挨个杀个遍,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寻常之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用粗厚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小发辫,半是自嘲半是郑重地说道:“令月啊,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好处。要是咱家攀上京兆世族的高枝,兴许令月早被天官娘娘托生到其他人家啦!”
“武皇帝只对两个同母弟弟网开一面。唐王尚魏氏女,只是被囚禁;秦王赵彩之妻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她因得罪了武皇帝遭毒杀,所幸她的孩子们得以活命,便是当今的秦王殿下与升平、盛宁两位大长公主。唐王后在焦木之祸发生前病逝了,她算有福之人,没撞见家族血流成河的惨状,”秦夫人波澜不惊的口吻听得李令月的手微微颤动,“唐王后的兄长魏琛,即皇太后殿下的父亲,尚昭皇帝第四女宛阳公主,夫妻俩并两个儿子全被斩杀,只有当时嫁入东宫的长女,和四岁多的幼子活了下来;唐王后的妹妹嫁于昭皇帝的幼子衡山王,也被武皇帝下令随子一同斩杀。别说武皇帝的庶母与姊妹,昭皇帝那些和魏家有牵连的姐妹们,同样插翅难逃。”
这武皇帝怎么那么变态......李令月赶紧喝了一口热茶,驱赶周身的凉意。
“哎,武皇帝性情喜怒不定,冯贵妃又爱挑拨离间,一时人人自危,长安城风声鹤唳,”秦夫人神情凝重,“唐王、秦王诸多宗室不甘为人鱼肉,与武皇帝的爱女,也就是先帝的长姐高阳大长公主一同清君侧,诛杀冯贵妃与其子,匡复越室,先帝登临大位,太后也从暴室中获救.......”
“太后怎么在暴室里?”李令月刚问完,看到秦夫人的脸色就反悔了。
“太后乃魏氏嫡系之女,深为武皇帝忌讳,”秦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沉,“前朝旧事,奴婢只能点到为止。”
“是是是,您继续说。”秦夫人愿意给自己讲故事千载难逢,李令月又喝了口茶。
“先帝与太后重视魏氏余脉,唐王后与唐王只育有一女,为表对故人的哀思,先帝破格封此女为公主,封号‘阳平’。我朝祖制,只有皇女的封号中可有‘阳’字,诸侯王女即便擢升为公主,封号亦不能违例。”秦夫人恢复了侃侃而谈的语调,“阳平大长公主乃我朝唯一一位享有“阳”字封号的诸侯王女,恩宠甚隆,许恩平侯徐放之弟徐政,育一女一子。女儿便是皇后殿下,其子是关内侯徐勤。太后思念姑母,与表妹格外亲近,时常召阳平大长公主入宫作伴,故今上与皇后殿下自幼相识。”
哦,敢情他们是娃娃亲呀!李令月恍然的同时,不免感到一丝丝莫名的失落,难道皇后年幼时就熟读《诗经》了吗?
“先帝的长姐高阳大长公主,适恩平侯徐放,与阳平大长公主刚好是一对妯娌。先帝感念长姐恩德,厚待徐氏全族,太后亦因表妹的缘故,对徐家颇为青睐。高阳大长公主膝下没有女儿,力荐夫家的侄女入宫。先帝与太后投桃报李,十分喜爱皇后殿下。今上更是与皇后殿下情深意笃,可谓一段佳话。”
秦夫人说罢,站在李令月身侧静静地看着她,不再吭声。李令月猜她的故事已经讲完,无论有没有后续,有没有插曲。看着秦夫人锐利的双眸在凉风里轻拂,李令月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巫蛊之祸才是秦夫人想表达的重点,她仍不忘警告自己在正月初七时逃脱指控有多幸运。
长安城的风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吹在脸上轻轻地,缓缓地,渐渐没有刀子刮得生疼的感觉。未央宫内龙台风阙,长廊曲阁,沐浴在明媚的朝阳之下,太液池畔的柳树开始换上嫩绿的新裙,上林苑连绵的花丛争相吐露鲜亮的旖旎,花苞玲珑,透着初春明丽的光泽。李令月最爱的浅白茶花,不知何时伸展开花瓣,层层叠叠,在清风的低吟里缓缓晃动清灵的舞姿,看得她恨不得搬到上林苑去住。
绮罗慢展,华锦纷落,年轻的宫人们三三两两,有的细腰微步,徐徐穿梭于绵延不绝的回廊阁道,有的聚在指着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你说我笑,眉眼流尽窈窕。长杨宫四周愈发青翠。一日软风和煦,许美人携上官婕妤上门拜访,李令月知晓她的寂寞,按住见她出门的惊讶,盛情款待。三人一同进了午膳,席间李令月看着上官婕妤,十分感激她相赠的《诗经》笔摘,帮助自己在皇帝面前多次蒙混过关。
“夫人过誉了,臣妾幼时听家父和兄长闲聊,随笔偶记,登不上大雅之堂。”上官婕妤亭亭施了一礼,谦辞道。
“姐姐不必唤我夫人,叫我令月即可。”李令月还是觉得“夫人”听着别扭,不顾秦夫人投来的不满,只对着上官婕妤与许美人笑。
“这......”上官婕妤微微迟疑,她转过头看看许美人,思索了片刻,欣然道:“宫中祖制不可违,夫人盛意臣妾亦不能推拒,今后私下无人时唤夫人闺名便是了。”
秦夫人奉上竹叶酒,李令月与她二人小酌了几杯。聊得起兴,李令月才知上官婕妤、司马婕妤、周婕妤、许美人是同一日进东宫的。原本她们后面还有个杨淑媛,当时只是一介更衣,谁料她有名分之前结下了珠胎,没当几日更衣就成了新帝的九嫔。她们之中,皇帝最喜爱貌美的周婕妤,面容姣好的司马婕妤也曾得过宠,可惜一个因为家世遭太后顾忌,一个因为性子太直终被厌弃。而她们两个,七年来一直不温不火,渐成为宫中一号与二号混吃混喝之人。
李令月原以为上官婕妤跟许美人一样,端着矜持沉稳的性子,然几杯竹叶酒下肚,她发觉上官婕妤的话不比自己少,只是她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韵婉转,听着悦耳。李令月说起皇帝在自己面前唤上官婕妤“慕安”,许美人先笑出声。
“那可是阿燕为数不多的荣光,”许美人嚼着小厨房新做的果脯,现出难得的轻俏,“‘慕安’二字是陛下专为阿燕取的。”
哟,怪不得皇帝很满意上官婕妤的手札,他们有一段故事啊!李令月八卦之心又起,上官燕一反矜持,看着许美人打趣:“区区一个小字,左右家父嫌弃我女儿身不愿取,陛下怜悯我罢了。”
“你又胡说,欺负令月年纪小不知事,”许美人摇摇头,“谁不知上官御史最爱你这个女儿,一代名儒亲自教授,便是咸阳班氏的男子都不及你。”
“家父与兄长在外朝效忠圣上,我一介弱女子,只能在后宫‘慕安’,”上官燕拉着许美人新作的纱裙,喃喃道,“我们宫六家出身的女子,哪敢与外戚巨族相较?”
许美人放下白玉杯,朝殿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望去,“有人可不这么想。”
上官燕苦笑道:“天意弄人,偏把她生作美人。若长成你我这模样,收起心作富贵闲人多好!可惜了,她只会整日做梦。”
李令月好像猜到她们说的是谁,想到司马道兰明艳的面庞,她不禁想起另一双俏丽的眼睛,默默饮下竹叶酒。许美人瞥见她的尴尬,按住她颤动的手腕,淡淡笑道:“令月,你别介意。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心里苦的很,可你看看我们仨人,叶氏和贾氏的去处没那么糟。”
“身如死灰,总好过心怀痴念,”上官燕举起酒杯,与李令月手中的流光玉杯轻轻一碰,绽出清亮的声响,“夫人聪颖明慧,切莫再为庸人所扰。”
事实上,李令月很少想起叶芬和贾芸春。没有贾芸春的眼泪和叶芬的絮叨,她觉得时间过得更快了。春光旖旎,上林苑很快迎来万紫千红、百花斗艳的盛景,王惠和姚姝俱期待不已。想想这是她们在未央宫过的头一个春天,看到眼前上官燕与许美人推杯换盏,李令月不免感慨,去岁初夏时节她和贾芸春、叶芬相知相交,幻想一起在上林苑的游园花会上大吃特吃。而今迎来初春,她们一个不在人世,一个封锁在重重深宫,只余下连绵不绝的鸟鸣陪伴自己。
春日的未央宫气氛一片和乐,伴皇后和贤妃聊家常,与三皇子、二公主、三公主嬉戏取乐,向上官婕妤讨教诸子百家的经典,和许美人肩挨着肩回忆婷芳阁的过去,在皇帝面前细言软语、满目含情,这些李令月都慢慢习以为常,甚至与皇帝讨论《诗经》时,百家学说都能信手拈来。当皇帝称赞上官燕文采颇佳,不输学富五车的鸿儒,李令月鼓起胆子,指出皇帝用典不当。
“陛下,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明褒暗贬,用来形容上官姐姐,臣妾以为不妥。”
皇帝差点拍案称奇,“令月何时对老庄之道也有研究了?”
“臣妾敬仰陛下博学广义,不敢松懈。”李令月垂下头,猜想皇帝当年与皇后论经谈书,是否也如此温柔和蔼?
“你这个年纪,道学未免高深了些。”皇帝拿起竹简,敲敲李令月的头,刚梳好的同心髻歪了歪,李令月暗气皇帝手多事多,秦夫人给自己梳发髻很辛苦的啊!
“臣妾资质平平,若再不勤奋刻苦,要是——”李令月话还没说完,皇帝递来刚喝净的粥碗,李令月忙立身接过。
“朕从未觉得令月你愚钝,你心有慧根,乃大智若愚之人。”皇帝从李令月手中抽出方巾,端详着方巾一角绣的鸳鸯,幽香馥郁,他的笑容时隐时现,澄明而淡和的目光瞧得李令月颇不自在。
“只是你方才所说,出自《庄子·天下》,却不一定乃庄子亲言,”皇帝的手拂过李令月微红的双颊,“这一篇博论百家道术,下次告诉朕,你觉得哪一家是我大越治国之学?”
李令月深感皇后太不容易,她越发相信皇后才是后宫,不,是整座长安城,整个大越朝最有学问的女子。诗经什么的填不满皇帝的胃口,看来不出三个月,她就可自称李子,通晓诸子,明会方术的李子。贤妃听罢她的抱怨,笑得直不起身。
“小孩子不知深浅,”贤妃继续蹂躏她头上的同心髻,“这下尝到祸从口出的滋味了吧?”
“陛下以前也经常和娘娘谈书论道吗?”李令月着实按捺不住好奇,脱口问道。
“嗯?”贤妃停下手头的棋,阳光从窗沿缓缓爬到她丰盈的面庞上,李令月看清她的眼角已有一缕轻淡的纹路。
“臣妾,臣妾的意思是.......”李令月想搪塞过去,却找不到一个好借口。
“陛下哪有空陪本宫说闲事?”贤妃缓缓落下手中的黑子,不知不觉李令月陷入了合围之势,“也只有你年少天真,看得陛下心喜,他才有这番闲情逸致。”
李令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贤妃之前说过,她与冯昭容入宫时才十三岁呀,何尝不是年少,天真无邪?也许皇帝那时只顾着陪皇后,没时间没精力搭理她们?想到贤妃默默注视帝后恩爱了十来年,李令月顿觉自己还是幸福的。
“对了,昨日皇后殿下找本宫商讨春狩随行之事,”贤妃见李令月面上一片愁容,知她走不出下一步棋,拢了拢她蓬乱的双鬓,“听闻陛下钦点你随行。”
“哈?”贤妃的话语很轻,落在李令月的耳中却恍然一震。
“我朝祖制,开春天子行祭后,赴上林苑春狩,后妃亦可随行,”贤妃笑着开始清理棋盘上纷落的棋子,“今岁陛下钦点了你,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恩典噢。”
那这恩典给别人去吧!!!李令月虽然向往上林苑林木繁茂,百花盛开,但要是搁个皇帝在身边,三春胜景也是过眼浮云。贤妃瞧一眼她瞬而黯然的眸子,扑哧一笑。
“这回本宫不去了,五皇子还小,离不开人照顾,”贤妃拍了拍她的手,“除了昭仪与周婕妤,皇后殿下特向圣上求了恩典,贵妃娘娘亦会伴驾。”
眨眼间,贤妃清理好棋盘,摆出再战一局的架势。窗外天空碧蓝如洗,合欢殿日光流丽,照得李令月手指尖紧握的白棋灿若明珠,李令月心头一亮,开始盘算春狩时该如何敷衍皇帝骑马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