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贾氏，性温贤，举贞淑，今天命不予，追封美人，夫人之礼葬之，以托哀思。皇子未有名者，着宗正序齿，为八皇子，谨表骨肉亲伦。”
这道旨意晓谕六宫的时候，李令月还昏睡在婷芳阁的内室里。太医令称她急火攻心，需卧床静养一些时日。皇帝屈尊来看她，见她犹未清醒，又下了道旨意：“李美人照看龙胎有功，晋充容，赐居长杨宫。”
这道旨意一下，在宫里掀起的风浪更甚于贾芸春的死。死算什么？越宫最不缺鬼魅亡魂。在许多年长宫人的眼里，贾芸春一尸两命，只换来美人位号的追封，死得可谓无声无息。而李令月不费吹灰之力，借助挚友的死封了充容，得夫人名号，才是件值得留意的事。
待李令月睁开双眼，皇帝恰巧坐在她身边。她本能地避开，扭过头去，皇帝并不恼，笑得让李令月有些恍惚。椒房殿上的唇枪舌剑，董氏身上鲜血的气味，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贾芸春就像被抹去的一团水渍，上至皇帝，下至李绪身后的小内监，无人提起。
她没有赶得上见贾芸春最后一面，贾美人的丧仪由淳于昭仪操持，据说办得还算风光。皇帝命她留在婷芳阁，哪里都不许去，身子养好了再迁宫。她同样没有见证永和长公主出降，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两条人命不会影响这些盛事的仪程。
“朕把叶氏挪去了长乐宫，”皇帝第三次来看她时，她已能坐起喝些粥，“日后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李令月已从秦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看来，她也没赶上和叶芬见的最后一面。元鼎三年正月初七的中午，叶芬陪她和贾芸春草草用过午膳，借口要去月华阁坐坐，匆匆离开。卧床静养的这些天，无需秦夫人或贤妃的点拨，蠢钝如她，也能想得明白：
是叶芬。
是叶芬，告了贾芸春的秘状。那只布老虎，只有李令月、贾芸春、贤妃和叶芬知情，贤妃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赌上儿子的前程；只有反复许诺要当贾芸春孩子义母的叶芬，只有她有机会用丝线给布老虎绣上皇帝的名讳，也只有她，想得出催生、省药这种下作又愚蠢的手段。
她多半想杀母夺子吧？李令月想，叶芬断然没有胆子一个人上长乐宫。她背后肯定还有人，而那个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她的目标始终如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秦夫人沉痛不已，谆谆教诲李令月道，“这件事，您得烂在肚子里，给自个儿一个警醒，今后莫再轻信他人！皇后殿下有中宫之尊的名位，有圣上的庇护，有太子殿下与燕王殿下，即便牵扯上巫蛊，陛下也会护她平安。可您呢？您有什么？万一真被当成从犯，您有几个脑袋？”
难道皇后有两个脑袋吗？李令月歪在榻上，盯紧新换的桃木符，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
听秦夫人的语气，叶芬等于被打入冷宫。长乐宫虽是太后居所，富丽堂皇，而以太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一贯作风，只能算作一把破弓的叶芬，怎会在她眼皮底下觅得出路？
“她好傻啊。”李令月回想起叶芬那双俏美的凤眼，长叹道。
秦夫人苦笑，也是，李令月想到那日公然在御前咆哮，自己不也很傻？她仰着头，原先四处悬挂的同心结皆撤下，皇帝真是不给贾芸春一点活着的机会，抹去了她的命，还抹去了她存在的全部。这么想，李令月又觉得有些庆幸。能与自己的孩子同生共死，或许对贾芸春而言，才是圆满的结局。
巫蛊一说，帝后并未张扬，外人只道贾芸春意外早产身亡。叶芬则是因为长得出挑，正月十六时被太后看中，留在身边侍奉。贤妃报身体不适，闷在合欢殿几日。李令月猜这也是皇帝的主意，毕竟布老虎一直摆在五皇子身边，合欢殿的水清不清，谁都说不清楚。
李令月怀疑过贤妃，至少怀疑她知晓贾芸春试图催生的小心思。可当贤妃出现在她面前，笑得依旧慈祥，双手拂过她清瘦的脸，轻声道：“想哭就哭吧，在本宫面前，你无须遮掩”的时候，李令月还是卸下了心防。她倚靠在贤妃怀里，嗅着她衣衫上的梅花香气，闭上眼睛，贾芸春这张惨白的脸终一点点淡了下去。
“娘娘，我想见一个人。”李令月凝视着贤妃柔和的双眸，低声道。
“谁？”贤妃的眼神闪了一下，“叶氏？”
李令月摇摇头，她或许这辈子都不想看到叶芬了，“我想见董女医。”
贤妃一怔，缓缓点点头道：“董女医是陛下专拨给贵妃娘娘的，待本宫去问问。”
正月二十，李令月刚用完早膳，贤妃领着董女医姗姗而至。李令月不顾秦夫人的阻拦，拉着董女医，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二人四目相对，李令月心里正纠葛着，董女医先开口打破沉默。
“贾贵人走的时候很安详，她并不知道小皇子没了，”董女医神情黯然，似乎亦为自己没救活贾芸春母子而懊恼，“她最后一句话是，想看看孩子。”
李令月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董女医瘦小的身躯，呜呜呜地啜泣，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董女医无视贤妃与秦夫人面上的慌乱，轻轻抚摸着李令月的后背，直到李令月终于哭出了声音，哗啦啦泪如雨下。殿外万里无云，冬日高照，暖意融融。
李令月于二月初三日迁宫，许美人拉着她甚是不舍。李令月走之前原想去少嫔馆拜祭，然而皇帝有旨，丧仪之后，不得设坛祭祀，违者按巫蛊罪论处，秦夫人劝李令月不必拘泥这些俗礼。怀念故人，放在心上已足够。再说少嫔馆如今已成一座死宫，无人敢踏足。皇帝处决了少嫔馆的全部宫人内监，包括柏夫人与喜儿。李令月苦苦哀求贤妃，贤妃才同意派了一个在上林苑当差的小内监进掖庭狱，带出喜儿的一句话。
“奴婢命贱，死了就死了，只求美人平平安安，来日为我家贵人讨回公道！”
喜儿仍唤她“美人”，可她不再是那个与贾芸春说笑逗乐，一起争抢饼饵的李美人，不到一个月，她已是充容，地位仅次于九嫔。
柏夫人被处决当日，秦夫人穿了一套素色的衣裳。她对李令月讲，二十一年前，她与柏夫人手拉着手进了宫。对于为奴为婢的人而言，宫里处处都是陷阱。即使如此，她没想到，阴阳两隔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李令月一度以为秦夫人也要离自己而去，幸而贤妃向皇后求了恩典，让秦夫人继续跟着她。长杨宫空置了一段时间，未置詹事，刚好秦夫人补这个空缺。皇后顺水推舟，向皇帝进言晋封王惠与姚姝为美人，这样一来，如意馆的詹事吴夫人便可去婷芳阁当差。
“令月，人死不可复生，”皇后见李令月憔悴了不少，柔声劝道，“活着的人得向前看。”
“谢殿下。”李令月明白，许是皇后的求情让自己躲过此劫，可一想起椒房殿上皇后的严厉神色，她心里依然不舒服。
“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不明白宫里的很多事，”皇后不介意她的淡漠，对着面前的棋盘一个人落子，“你以后要记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不可强求。”
“是。”李令月注意到，案上的白玉瓶空空如也。
李令月迁宫当日，合宫上下都送了厚礼。正月刚出，喜气犹在，人们迫切希望多来几桩好事，冲一冲开年宫里就死人的晦气。皇后与贤妃送来了衣料，淳于昭仪送来一根步摇，杨淑媛送来两柄团扇，司马道兰什么也没送，周婕妤送沉水香，上官婕妤送来一卷书简，正是李令月素日读得最多的《诗经》。
李令月打开竹简，发现正文旁有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字，莫非是上官婕妤研读《诗经》时写的心得？李令月感慨，上官婕妤学问做得这么好，皇帝该找她一起读书讲经才对呀！皇帝此时也在长杨宫的岁明殿，看到这卷《诗经》，满意地笑道：“慕安文笔雅致，见解独到，令月你倒可以拜她为师。”
“臣妾之前一直胡乱解经，让陛下见笑。”李令月现在看到皇帝，犹如看到一只肥硕而不可吃的猪，说不出的膈应。
“朕偏喜欢你的胡言乱语。”皇帝笑着揽过她的肩，一点都不像那日审讯时的肃然。
“朕知道，这段时间吓坏你了，”皇帝见她不说话，语气更是怜惜，“你不用怕，现在都过去了。”
李令月感到一阵反胃，忍住作呕的冲动，勉强笑道：“臣妾谢陛下体恤。”
说话间，秦夫人来报，紫宸殿的宫人送礼来了。李令月撇下皇帝，迎了出来。
来者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宫人，李令月不认得她。忽然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吓了李令月一跳。
“如言，怎么是你？”皇帝的神情恢复了淡漠。
“奴婢叩见圣上，陛下万福圣安。”这位皇帝唤作“如言”的宫人，表情比秦夫人还淡然，李令月发现她的神韵与那位亲切而端庄的董女医颇为相似。
“贵妃，”皇帝顿了顿，空气里充斥着微妙的尴尬，“身子还好么？”
“娘娘特命奴婢回禀圣上，她一切都好，有劳陛下牵挂。”宫人也学皇帝顿了顿，“四公主前两日着了凉气，娘娘寸步不离地照顾，公主今日精神总算好了些。”
李令月暗叹这宫人的说话艺术，比秦夫人还懂如何句句扎心。果不其然，皇帝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沉沉道：“朕改日去瞧瞧裕阳，你们须用心伺候。”
“是。”那宫人恭顺地垂下了眉，身子朝李令月转了转，“奴婢紫宸殿詹事贺氏，代贵妃娘娘恭贺夫人新封之喜，赠一副棋盘给夫人。”
李令月不大习惯别人唤自己“夫人”，一旁的秦夫人猛使眼色，她连忙应下。贺夫人身后的宫人们举着一张棋盘，缓缓上前。
李令月瞧去，这棋盘上的漆早已褪色，方正的棱角经岁月打磨，变得有些圆润发亮。“此物乃娘娘多年的爱物，”贺夫人一面说，一面露出得体的微笑，“久闻夫人亦爱弈棋。”
这是贾芸春死后，李令月听到第一件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她顾不得身侧皇帝面上的清寒，赶紧令秦夫人收下，又请贺夫人到殿内喝茶。贺夫人瞥了一眼皇帝，往后退了两步，笑道：“夫人盛情，奴婢本不该退却，只是公主身有微恙，奴婢得赶回去照应。”
李令月想起那晚，若不是贵妃出手相助，贾芸春或许更经历更可怕的痛苦。她感激地握住贺夫人的手，十分真挚地凝望着她沉静的面容，道：“娘娘恩德，妾从不敢忘，明日定去拜会娘娘。”
“夫人客气，”贺夫人抽回自己的手，歉意地笑笑，“娘娘生性喜好清静，不便见客，还望夫人体谅。”说罢，她与宫人们向皇帝行了礼，有序地走出长杨宫。
“一件旧物，你这么喜欢？”皇帝见李令月抱住棋盘不肯撒手，微微有些吃惊。
“这......”李令月不知该咋跟皇帝解释这种心情，她忽而想到杨淑媛和贾芸春，脸上失而复得的笑立刻沉了下去。
“不管新旧，只要你喜欢，就是好东西。”皇帝以为她恐遭训斥，才会露出这般不愉快的表情，出言宽慰道：“朕许久没和你对弈，让朕看看，你进步了多少。”
长杨宫比婷芳阁大了不止一倍，李令月住在正殿岁羽殿以东的岁明殿，秦夫人和玉容仍随侍她的左右。没有叶芬聒噪的叫嚷，也没有贾芸春的叽叽喳喳，被一圈古木包围的长杨宫显得十分清幽。李令月怀疑皇帝专门挑了这地儿给自己修身养性，贤妃听她抱怨，摸摸她的头，嗔怪道：“你该磨一磨性子。别的不说，就贪吃这一条，祸从口出，可不单单指的是说话哟！”
其实贤妃不知道，李令月的胃口远不及从前，准确说，是正月初七以前。长杨宫按例可置小厨房，李令月却用不着，太官汤官们备下的膳食她都吃不完。她一见兔肉就反胃，一看烤鸡就恶心，秦夫人试了许多法子，都未奏效。李令月望着曾无比吸引自己的肉糜荤腥，大呼下半辈子得吃素。
二月十八是李令月十四岁的生辰，少府清晨派人送来赏赐。除了份例内的恩赏，另有皇帝赐的紫毫笔。这笔看上去也有点陈旧，李令月把弄了一会儿，想不出皇帝用意何在。随宫嫔们至椒房殿请安毕，皇后单独留下了她，命人取来一面铜镜。上面雕饰着和合二仙，底座刻蝙蝠形柿蒂连弧纹，繁复绮丽，看得李令月的眼睛有些吃痛。“这面铜镜乃孤少时入东宫，陛下亲赐，今日赠予你，贺你的芳诞。”
李令月只想说皇帝这偏心偏得太明显，皇后十四五岁时送她如此贵重的铜镜，自己十四岁一支笔就打发了。皇后凝望着这面铜镜，仿佛要看到自己天真无邪的少女岁月，悠悠道：“它伴孤十个春秋，现在是你的了。”
“娘娘爱物，臣妾不敢——”李令月说着说着，想到自己几日前才收下贵妃的爱物，今日又要收皇后的爱物，有些如坐针毡。
皇后看出她的忐忑，拍了拍手上的灰，“孤送给你的，便是你的。陛下昨日跟孤说，要赠你一件稀世珍宝，不知是何宝物？”
“一支紫毫笔。”李令月说出这话时，着实替皇帝的厚脸皮感到惭愧。
“噢？”皇后唇角轻轻扬起。
“臣妾，臣妾愚钝，看不出这紫毫笔其中的门道。”李令月坦承道。
“那确是陛下珍爱的宝物，你得好好爱惜。”皇后这话让李令月更莫不着头脑，她只能猜测，这支笔也是皇后当年用过的。
到了深夜，皇帝姗姗来迟，一入内室瞅见皇后赏赐的铜镜，欣慰地笑了。“皇后果真喜欢你。”皇帝拂过铜镜底座的纹饰，李令月知道他又述夫妻恩爱的往事，闭口不接话茬。
“这铜镜问世已近二十年，”皇帝拉过李令月，从背后抱住她，铜镜上迎着他俩成双的倒影，“今日归了你，也算它的造化。”
近二十年？李令月记得皇后明明说的是“十个春秋”，她侧过头，发现皇帝正凝望着镜中的他们。
“镜映人成双，”皇帝笑意冉冉，“你瞧镜中的你我，日夜相对，白首偕老。”
李令月说服自己千万遍，不要再相信皇帝的甜言蜜语。此时她纵再清醒，亦难抑皇帝眼底涌动的深情。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没有称“朕”，第一次用有些惆怅的神色望着自己。想起侍寝那一夜翻飞的鸳鸯与蝴蝶，李令月肯定此时的皇帝要比当时赤忱。也许因为在此刻，在这面陪伴帝后走过十年风雨的铜镜前，皇帝的眼睛透过她的眸子，她的笑，她的脸，寻找到另一个人的的影子。
一串串吻落在李令月的脖颈，皇帝在她耳畔轻呼细啄，急促的呼吸令她的气息也跟着紊乱。太液池畔听到的男子私语犹记在心，李令月可以确信了。皇帝透过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一个与他举案齐眉，相约白首的人，一个与他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人。那个人让皇帝爱上了《诗经》，让皇帝沉湎于弈棋，让皇帝喜欢用紫毫笔写字。那个人，那个端坐在椒房殿上，与皇帝执手相笑的女子，那个对自己犹如长姐般温柔宽和的女子，没错的，李令月一面回应皇帝的一声声“令月”，一面心里默默地笃定。她，李令月，在皇帝眼中，不过只是十五岁的淇竹重现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