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乞的那一句“不想”堵得他实在难受。
徐幸把手伸到垂头的少年眼前,晃了又晃,再次问道:“真的不想学?”
少年望着眼前白皙的手掌,微微抬起脑袋,又将手从被窝里拿了出来,抚平被褥上的褶皱,很认真地点点头。
还是不想。
徐幸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言,只好将此事作罢,留待他痊愈之后再说。
他伸手拿起食盒,示意魏小乞躺好,便离开了房间。
原路返回,拐了两个弯又来到了石亭。
月色如水,柔和似纱。
白光铺盖在石亭小道旁的鹅卵石上,让它们反射出淡淡的荧光,每一颗鹅卵石都如同鲜亮的宝石般绚丽多彩,圆润小巧,好看极了!
徐幸的脚步不禁放缓了些,微眯双目,享受着夜色美景,这是在忙碌的前世,可不常有的空闲。
等他到了自己的房门前,正欲推门而入,却猛然发现地上有两条断裂的细绳。
那根细绳是他挂在门内的暗钩处,等自己出门或者不在之时,用来预测是否有人偷偷进屋的小手段。
如果有人开门进屋,细绳便会轻轻崩断,微声微息,不易察觉,就跟眼下的情况一模一样。
“有人潜进来了?”
他眉头大皱,身子立即绷紧如弦,小腿处肌肉鼓起,真气在经脉中流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刚回府站立在房门前的时候,地上并无细绳,显然此人是在他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悄悄地钻进了屋子。
徐幸缓缓地放下食盒,右手从腰带中摸出两根细小的蜂尾针,夹在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间。
然后左手轻轻推开房门,抬起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屋内的折窗透射出月光,整个房间并不黑暗,反而显得亮堂,桌子、椅子、木床、香案、书架等物件都清晰在目,摆放规整。
他的脖子左右微转,扫视着四周,并没有见到贼人,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桌子上的玉雕马蹄杯也没有不翼而飞。
全屋最值钱的就是这个杯子,护院向侯爷报告他那一晚摔碎了杯子之后,第二天老爷子从自己丰富的收藏里面特意挑出来送给他的,能来侯府踩点子的贼不会不识货。
杯子没被偷走,可能没招贼,或许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家丁错进了主人的屋子。
一口气沉回肚内,他稍稍放松警惕,手里的蜂尾针也缓缓别回腰带之中。
走至桌边,徐幸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燃了案台上的蜡烛。
火光顿时映满了屋子。
家具的确摆放得和之前一样,只不过床上的被褥有些凌乱,像是没收拾好一样。按理说,早晨时打扫小厮应该已把被褥铺好,自己出门之前也没动过……
草!
玉珠!
徐幸心头又惊又慌,这枚玉珠是黑衣少女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蕴含无法探知的秘密,可不能轻易被贼人偷去。
他迅速飞奔至床边,急忙从床底板下中取出木盒打开,发现珠子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只是变得黯淡无光,才轻吁一口气,稍稍安了心。
“便笺?”
徐幸眼前一亮,瞧见珠子底下的软棉上压有一张小纸片。
他用两指夹起,凑到眼前,扫了一眼上面的字:珠子已封印,你须时常带在身边,自会有所助益,我还有一些要事单独解决,不用刻意寻我。
“是阿术留下的!”
徐幸面露喜色,不过又很困惑,为何十几年前不封印玉珠,偏偏要等到今天?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算了,还是以后遇见黑衣少女再问问吧,玉珠没被封印之前,自己思来想去也得不到答案,更何况玉珠已经被封印,那就更无解了。
徐幸伸手打开床边的橱屉,从里面取出一块布囊与一段红绳,把玉珠放了进去,再用红绳穿好,挂在了脖子上。
天色已晚,他便睡了,一夜香甜无梦。
……
两日后。
鸡鸣三声,清晨已至。
今早的阳光格外刺眼,偏院内的梧桐叶上都泛着亮晶晶的水珠光泽,光芒透进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其中粗糙的喜鹊窝,幼崽在里面叽叽喳喳地欢叫,歌唱着新一天的开始。
徐幸屋前的空地上摆放着几桩真人般大小的木头人,它们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渍,凑近去看,就能发现是用墨汁点上去的。
黑渍旁边还刻有小字,比如期门、石关、气冲、尺泽……分别对应人体不同的穴位名字。
当初他派人去铁匠铺打造了十数种暗器,其中的蜂尾针用得最顺手,不单单因为针类暗器轻便易携带,而是头尖尾粗的蜂尾针更容易刺入敌人的身体,扩大伤口,加速血液流逝的速度。
后来,徐幸觉得与人切磋,这样的蜂尾针太容易致人重伤,便又叫人打造了细长的蜂尾针。
他自己也看了些穴道类的书籍,只需针刺入穴,让对手丧失反抗就好。
而这些木头人,便是他用来练习的靶子,按照这种方式练习大概有八九年了,木头人身上的每块黑点,都布满了密集的针孔。
叮——
一枚银针扎在木头人胸口的天池穴上,十步开外的徐幸正平举着左手,微汗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他用右手发射银针已经很熟练了,为了拓展新的思路,这段时间一直在训练左手的准度与力度,今天打出的这几针,显然要比平时精准许多,深入许多。
徐幸擦了擦汗,又摸了摸胸口的布囊。里面的玉珠现如今随身佩戴,也不会导致头晕目眩,反而能让自己的精神更加集中,感知更为敏锐,这不禁让他对黑衣少女的来历越发得好奇。
“少爷,刺史府派人传话,说是江公子回乡探亲,今晚要在飘香楼办一场酒宴,广邀淮水城中有声望的世家名流的公子。”
“这是少爷您的请帖。”
丁二春沿着走廊小跑过来,手里捧着淡红色的帖子,朝着徐幸稽首行礼。
徐幸皱了皱眉,自问自答道:“老爷子前两天不是才警告过那家子,这块酱饼还敢出风头?这么作死的吗?”
丁二春挠了挠头,不懂少爷在说什么,可是一想起自己刚才出门采买时碰到的送帖子之人的眼神,心中就有点发虚。
于是他轻声回道:“少爷,江府传话的人腰间挎着剑,像是个剑客。”
“脸色黄不黄?”
徐幸眼皮轻微一跳,微微提高了声调。
“是挺黄的……”
“是他。”徐幸摩挲着下巴。
传话之人就是那天在善水居跟他对了一掌的挎剑汉子,回忆他当时坐立的位置,似乎和江彬并非主仆关系。
江彬能够让他前来邀请自己,相必对自己能否出席此次宴席很重视。
“叫上魏小乞,一同前去。”
徐幸走到木头人旁边,将插在上面的一枚枚银针拔下,收回腰间,又转头看了一眼小眼睛家丁,嘴角轻挑,笑着说道:“丁二春是吧?你也跟着一块去。”
“呃……是,少爷!”
丁二春愣了愣,片刻回神,眼中透着欢喜。
他高兴极了。
不是因为在酒宴上能见识不少有趣好吃的东西,而是因为自己崇拜的少爷居然记得他的名字。
太好了。
……
京都某处别院,一位中年人坐在书桌边。
他的上嘴唇蓄着八字胡,有几根已经微微发白,散乱不羁的头发里也有银灰乍现,三角眼中偶尔闪动绿光,加上额头与眼角的细小皱纹,显示此人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中年人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上面用极为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大串。
看完之后,他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手指轻敲桌子,鼻间的喘息声也逐渐加重。
“狗屁!”
中年人猛然站直身子,一巴掌用力拍在书桌上,咆哮道:“十年前让我绞尽脑汁记下这些看不懂的行云草书,结果十年来愣是没寄过一次信,直到今天才送到我家中……”
“我他娘的哪还记得!”
这个中年人正是徐幸的老师——李泗。
他手中拿着的也正是徐印雄飞鸽传书给他的字条。
李泗吼叫完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闭着眼吐纳半晌,才勉强捋顺了这口气。
他缓缓睁眼,极不情愿地拿起笔架上挂着的鼠毫,对照徐印雄的字条,一遍又一遍地在白纸上解字……
太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