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山。云。
天高如盖，平滑辽远如同汝州窑中烧出的一抹新瓷，又如一塘秋水般深邃蔚蓝。地阔无边，青草遍野之中蜿蜒曲折的河水在起伏的丘陵间绕行。山横如障，一只苍鹰雄踞山头，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草原的一切。云动如滑，像极了洁白的羊群在四处觅食，无意间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铁弗陵盘腿坐在青草野花之间，手把竹笛，正在吹奏悲伤的曲子。
草长莺飞，正是最好的放牧季节。族人们忙着把牛羊赶到水草最为丰美的地方，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互相呼啸着打招呼。帐篷前，阿姆们在牛圈里挤牛奶，孩子们拖着肥硕的羊剪羊毛，他们比汉人女子和孩童都要强悍地多。
洛阳那些汉人女子似乎柔弱得连饭碗都端不起来，孩子们只会摇头晃脑朗诵诗文。而奚人的孩子刚刚学会走路就开始帮着阿姆挤羊奶了，长到车轮高就学会骑马放牧，然后就要学习射箭和杀人。
晚春，正是牛羊增膘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忙着，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在享受悠闲。
突勒死了，这两万族人的命运就担负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铁弗陵决定把那首从洛阳汉人学来的曲子再吹奏一遍，尽管它悲伤的曲调和这辽阔的草原天地如此格格不入。
秃馁叔叔死后，强壮的突勒便是这支奚人部落的首领。奚族本是草原上的大族，可数十年前，随着契丹人的崛起，奚人在常年被攻杀之下逐渐分裂成数个小部落，然后再被契丹人一一消灭同化。这一支奚部也不能幸免，不得不臣服在耶律家族的铁蹄之下，对外，他们不能称自己是奚族，而只是契丹奚人部落。
秃馁叔叔带着奚部在这片草原上艰难地生存，每年都要向强大的契丹人进贡两次，还要随时准备听从号令跟随契丹的骑兵出征。
七年前，秃馁叔叔迫于耶律德光的命令，又贪图王都的财物，率领一万奚人勇士南下驰援定州，与唐朝大将王晏球生死大战！数千族中勇士全部战死在定州关城之下！
死的是奚部中最精锐的战士！是部族最精悍的男人！他们去了，连尸体都没有回来，整个奚部就失去了支撑血肉的骨头。
次年，秃馁叔叔被擒斩首，他成了唐人的战绩，成了契丹人的笑话。
大哥突勒被耶律德光任命为新的奚部头人，为了补偿奚部的损失，德光允许他们到小青河畔的水草牧场来放牧，只是每年需要多进贡一次。
算起来现在自己看到的这些牛羊牲畜下个月就要进贡给耶律德光的弟弟耶律李胡，族人们只是希望它们多吃一些青草，早一点产下幼崽。
突勒并不聪明，可是他这些年做得很好，奚人部落再也没有遭受过七年前那样沉重的打击。
这样，过去了七年，年老的族人死去，少年的族人长大。只是这些年新出生的崽子们太少了……
五年前突勒大哥让自己到洛阳去学习，学习汉人的经书和诗文。其实突勒也弄不清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只是觉得那么孱弱的汉人学了那些东西之后能够和强大的契丹分庭抗礼，一定会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存在。
于是自己来到洛阳，跟随那里的大儒学了五年子曰诗书云。但铁弗陵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有学会。
“我是草原人！我是奚人！”
他时刻在心里这样提醒着自己，不要被汉人的五色五音乱了耳目，不要被他们彬彬有礼的举止迷惑了心智，我是草原奚人，我迟早要到草原上去的！
可是当他返回草原的时候，突勒大哥只和他相处了三个月就回归了天神的怀抱。
今年春天，契丹人再次下令南下打草谷，突勒让铁弗陵照顾族人，为了保存实力，只象征性地带着三百奚人跟随契丹人出了渝关。
听返回的族人说，突勒一直让他们待在安全的地方，绝不轻易深入汉人腹地。为了掠夺到足够的上缴的物资，也为了给奚人增加一些贴补，他带着四十多人向西行进。——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秃馁叔叔送给他的那柄长刀也不知下落。
铁弗陵知道，突勒大哥已经死了。
他去过洛阳，他知道汉人从来都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对付的。契丹人像是火焰，一旦燃起便势不可挡，可汉人就像是一潭死水，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你走近他就能够感到无边的恐惧。
铁弗陵四处打探消息，终于在平州一个书记官的口中打听到，莫州有一伙强盗，他们的头子手中似乎拿着一把陌刀，和突勒的陌刀很像。
他又请哈里萨满给自己禳梦，在梦里他依稀看到了那个杀死自己哥哥的汉人，于是他挥起连枷打在了那人的身上……
“我要去莫州，我要找到那个强盗，杀了他！”
铁弗陵抬头望着天际，那里似乎飘荡着无数奚人的灵魂，秃馁叔叔、突勒大哥、还有那么多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伴，他们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草原上起风了，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青牛们不安地甩动着尾巴。
阿托端着木碗快步走过来，铁弗陵接过来喝了一口马奶酒，慢慢道：“狼来了？”
阿托点点头，“是大惕隐太相温的使者迪离毕，我打听了一下，是来催我们上缴进贡的。”
铁弗陵垂下头去，阿托看到他一张脸都变得狰狞起来，似乎在愤怒，又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平静，抬起头语气淡淡地道：“确实到了该进贡的日子。”
迪离毕口中衔着一根草叶，适意地坐在奚部营地帐篷前的上马石上，斜着眼不住打量不远处那个正在挤牛奶的奚部年轻女子，女子脸上虽然粗糙，胸部还是颇为壮观的。他身后两个挞马（侍从）趾高气扬地站着，眼睛也是四处乱窜。
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迪离毕转头去看，铁弗陵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阿托一路小跑地奔过来。
“大契丹的尊使来了！大契丹的尊使来了！”
铁弗陵口中念叨着，几步来到迪离毕身前，一头便跪倒下去，口中笑道：“迪离毕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以为您会从东方过来，今天一早就去迎接，没想到您竟然从西边赶了过来，辛苦您了……”
迪离毕微微得意，口中却道：“少废话，奉大惕隐司命令，奚部在这个月月圆之日进贡一千只肥羊五百百头壮牛！知道你们马匹少，这次就不需要再贡，不过八月的时候，你要准备两百匹上好的大青马！”
铁弗陵看着迪离毕那张因为常年沉溺酒色而泛起蜡黄的脸，很想挥舞连枷打过去，他能够保证自己一击就能把这张脸打碎。但他不敢，因为这张令人厌恶的脸后面，是契丹人的快马强弓。铁弗陵神色肃穆起来，冲着北方木叶山的方向恭敬地磕头行礼，然后道：“能够为大契丹皇帝，为大惕隐司进贡牲畜，那是我奚人一部的荣耀！感谢大契丹皇帝为我部贱民保留了一块能够放牧牲畜的草地！我奚人一部当世世代代为大契丹放牧，为皇帝陛下尽忠……”
“行了行了，”迪离毕摆手道：“废话就不要说了。你识趣些，不要像你哥哥突勒一样每次进贡都缺少数目。”
铁弗陵站起来，恭敬地邀请迪离毕进帐篷喝马奶酒。
迪离毕哼了一声，道：“你这帐篷还没有我的挞马住的帐篷大，——你这一身皮袍不错，哪里来的？”
铁弗陵一把将自己的皮裘脱下，双手捧着递向迪离毕，笑道：“尊使好眼力，这件狐皮裘是去年我南唐洛阳购买的，乃是用小狐狸皮缝制而成，穿在身上轻便暖和，仅它领口上镶着的十颗珍珠便不是凡品。铁弗陵甘愿献给大人，还请笑纳！”
阿托马上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件皮裘是铁弗陵心爱之物。
迪离毕微微一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舍得？你比你哥哥突勒强些，他那把长刀我向他要了好几次，他都不肯给我呢。”
铁弗陵脸上微微抽搐，旋即变成一片笑意，道：“这件皮裘正适合大人这样尊贵的人来穿，——只是，今年奚人其实过得很艰难，还请大人在大惕隐面前求求情，看进贡的牲畜能否减免一些？”
迪离毕摸着手中的狐皮裘，冷笑道：“我便知道你没有这么痛快，好，这件皮裘抵一百头牛，我去和大惕隐说情。”
“外加五百只羊。”铁弗陵笑吟吟地道。
迪离毕一瞪眼，喝道：“你怎么和南城里那些汉官一般油滑？我最讨厌汉人！”
铁弗陵笑道：“过几日我就带着族人南下打草谷，定要寻找到我哥哥那把长刀赠送给迪离毕大人，我还能掠几个上等的汉人女奴回来，都敬献给迪离毕大人。”
迪离毕眨眨眼睛，犹豫了片刻道：“减你们三百只羊，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没法子向太相温大人交差！”
“好的，自然不能让迪离毕大人为难的。”铁弗陵殷切道：“只是南下入关需要大惕隐司的许可，我们这次说起来可是为迪离毕大人您去打草谷去的……”
“我允许了！”迪离毕挥手道：“许你们奚部三百人入关打草谷，八月回来就可以了！”
迪离毕走了，纯白色的狐裘穿在他身上，远远看起来像极了草原上盛开的一朵白色的小花。
阿托意恨恨道：“铁弗陵，要不要我……”
“不要！”铁弗陵断然道：“阿托，不能在契丹人的草原上动这样的念头，这样对我们的族人很危险！一件狐裘不值得什么，有迪离毕这样的人在，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我三天后就带族中勇士南下打草谷，你到时候就给迪离毕送一百头牛五百头羊就行了。他如果生气，你要卑微地承受他的怒火，你要趴在他的脚下给他磕头，要把你的额头磕破！你要告诉他等我回来，我会给他丰厚的补偿！”
“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留下来照顾族人吧，奚人必须要活下去……”铁弗陵望着南山，眼中慢慢燃起了一团炙热的火焰，“在草原上，孔子和孟子是没有用处的！我能够相信的只有我的族人！我要去抢粮食！我要去抢铁器！我要去抢奴隶！我要去杀了那个拿着陌刀的人，为突勒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