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把卢念文带到了关城上，随他一起的却还有周禹。
周禹是绝不允许卢念文孤身一人去见所谓的金陂关防御使大人的，特别是他对逃兵表达了善意之后。说不定防御使大人迁怒卢瘸子一刀把他砍了，那可就糟了。有自己在，起码能救卢瘸子的性命。大不了真的带着卢瘸子遁入太行山落草，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亲兵抖手筛了筛周禹送给他的铜钱，便答应带着周禹一起上了关城。
金陂关关墙并不高，十数米的样子，站在墙下能够清楚地看到朵墙后士兵打折哈欠的脸。不过它占着地势险要，城关上又储备了大量的攻防器械，弓箭火油滚木擂石之类的应有尽有，论起来也算得上是易守难攻了。
关墙宽阔足有两丈，中间一座两层的城楼，上面竖着一杆褐红色大旗，上书“敕金陂关防御使夏”。周禹看了看，侧头对卢念文低声笑道：“给我一千人，我就能把这金陂关打下来。”
“打得下来，却守不住。”卢念文也是低声道：“你看看，这地界不产多少粮食，给你来个断粮计，你能守多久？”
周禹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微微一笑，随着亲兵走向城楼。
亲兵领了卢念文进去，却对周禹道：“大人只说要见卢瘸子，你不能进去。你就在此地等着，不要走动。”
卢念文对周禹点点头，然后随那亲兵走了进去。周禹只好在楼前关墙上四处看风景。
夏易龙穿着一身常服，正站在一张地图前思索着什么，听亲兵报名，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正看到刚才那瘸子书生正在躬身行礼。夏易龙随意地道：“先生是读书人，军中简慢，请坐。”
卢念文道了谢，在客位踞坐下来，一面偷眼打量，一面猜测着这位防御使大人叫自己来的目的。夏易龙四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一身悍勇之气，虽然未穿盔甲，可脸颊延伸到颈项的一道疤痕却似乎在刻意地昭示着他的彪悍。卢念文慢慢垂下头。
夏易龙端起木几上的残茶喝了一口，斜眼看看卢念文，悠悠道：“先生哪里人氏？”
“定州，桃源镇。”卢念文一字也不多讲。
“嗯，是要去河东运粮的。”夏易龙看着门口，叹道：“燕北契丹欺我中原仁弱，数次进犯河东。石大帅以河东一地抵御胡虏，也实在是吃力。眼下河东军中缺粮，便只能由河北调运过去，可是要辛苦河北百姓了。”
卢念文垂首道：“书生不敢议论军国大事，只是听从朝廷和家长吩咐行事。”
夏易龙暗叹口气，道：“河东缺粮，河北粮食也不富庶，据说幽州赵德钧大帅也已经向朝廷索要粮草了。而我这小小的金陂关，现在也仅有两个月存粮而已。”他想着，忽然道：“刚才看到先生在抚慰河边那些逃兵，悲天悯人之情我也为之动容。先生可是对这群死囚感兴趣？”
他陡然转了话题，卢念文也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欠身道：“将军行的是军法，严酷些也无可厚非。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卢某是读书人，见这一百多条人命马上便要死去，心中不禁伤怀。将军，此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夏易龙微微一笑，玩味道：“军法如山。”
卢念文心中暗骂，口中叹道：“将军军法严肃，在下已经是见识过了。但一两百条人命，确实也不是小事。在下本无资格对将军军法置喙，但既然将军问起，在下……在下……”他想着，本来还有些孔孟大义要说，但看到夏易龙那副嘴脸，顿时失了想法，忽昂首道：“在下愿意出资为这些逃兵赎罪。”
夏易龙身体前倾，笑道：“你能出多少？”
“足银……一百两。”卢念文思索着二哥和三哥带着对银子，回答道。
夏易龙摇摇头，道：“那群死囚至少二百人，你只出一百两，想要一两银子买两条人命，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卢念文咬咬牙，本想说几句奉承话，可想来想去如此情形下，那些话一出口便都成了讽刺，还不如便只谈生意。他脸上神色却不变，道：“在下却只能出得起一百两了，哦，我们粮队现在有二百担粮食送往河东。将军若愿意，我们可以在金陂关交割，将军只要出具收据让我们能向定州城交差即可。”
夏易龙脸上阴晴不定，毫不犹豫道：“这是说哪里话？河东石大帅要的钱粮，谁敢在中途截收？一个月前河东节度便传来军令，这次运粮中间各处关隘一律要给予照应，你们没见这太行山中各个山头的草寇也都沉寂起来了么？那是河东军中已经下了严令，有敢滋扰者，一律严办。事关抗击契丹大事，石大帅看得很重，金陂关虽属易州治下，可也不敢触犯石敬瑭河东军的威名。——粮草之事休提，我看你们粮队中应该是请了镖师，倒有不少的马匹……”
原来他是打着这个主意，但那些马匹都是周禹桃林军的，卢念文心中暗骂夏易龙无耻，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马匹？那不是我们的，是镖局的马，还要和镖师们商议……”
“那便去商议。”夏易龙笑道：“不过死囚们已经绑了两天了，拖延一刻便会有人死，你可要抓紧时间。”
卢念文心中怒极，拱拱手站起来，然后向厅外走去，身后夏易龙有些得意地微微冷笑。
关城上看风景的周禹也是一脸怒色，他刚才已经听到了二人的谈话，此时见卢念文出来，哼道：“这夏大人当真是无耻！卢瘸子，你真要救这些人？你想清楚了，他们是逃兵，救了他们他们也还是金陂关当差，说不定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卢念文手扶垛墙，道：“救人一命，这是积德的事情。只是若没有了这些马匹，桃林军想要生存壮大，就更加不易了。”
“对啊，契丹人可都是骑马的。”周禹笑道：“你不让我劫汉人，可没了马怎么去找契丹人？难道让我们跑着去平州么？”
卢念文皱着眉，眼睛却一直盯着河边那长长的一排逃兵死囚的方向，阳光正烈，他们一排整齐的影子投在河畔地上，像是一道道隶书墨迹。
卢念文看了半晌，悠悠地道：“孙思邈说人命至重，贵于千金，原来只是神医一厢情愿。你看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经历过多少磨难，长到这么大，竟然都要被吊死在拒马河畔……”
“真受不了你！”
周禹嘟囔一声，转身向关楼走去，和门口亲兵说了几句便进了厅中。卢念文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也便跟了进去。
“五十两银子，十匹马！最多了！”周禹吼道。
“一百两银子！三十匹马！不能再少了！”夏易龙叫道。
“一匹马能卖十两银子！好点的能卖到二十两！你那些死囚攮值这么多钱吗？”
“放屁！他们都是百战老兵！”
“呵！百战老兵？那你就这么对待他们？将军你还真是爱兵如子！”
“少废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些马充了公！”
“信！”周禹瞪着眼睛，“二十匹马！剩下的我还有用，你总不能让我们都走着去雁门关吧！”
“三十匹马，少一匹都不行！我现在怀疑你们这些马是偷来的，本将军要查验！”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大不了这趟镖老子不保了！金陂关老子也不过了，现在就回定州去！”
“走也得把马留下……”
卢念文大惊，刚要劝解，却忽然发现二人说话神情有些怪异，虽然都是在厉声喊叫，可脸上却都带着笑意，不像是真生气，而更像是两个相熟的掌柜在喊价谈生意，他不禁有些发愣。
周禹哭笑不得道：“得得得，老子认输！三十匹马作价五百两了，就买这么几条人命，真是亏！”
夏易龙嘿嘿笑着道：“你就知足吧，河东正在扩充骑兵，到处征马呢！你这些马能不能带回来还两说呢！老子守金陂关用步卒，这些马也是无用，是要运到凤翔府去卖掉，那边马价才高！”
“受教了！”周禹拱拱手，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恳请将军释放这些逃兵之后还是放他们回家一趟，了了他们的心愿，也好回来专心为将军服役。”
“那自然可以……，他们怎么是为本将服役？他们是在为我大唐朝廷服役！”夏易龙怒道。
“随你怎么说！”周禹笑道：“不过我倒觉得这是条财路，老夏，以后我有了多余的马能不能就给你送过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马？你呢，有多余的弓箭刀枪啊什么的我也可以买一点，——不要跟我说军法，我出高价！”
“你的马从哪里得来？”夏易龙眼中猛然放光。
周禹搂住夏易龙的肩膀，笑着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卢念文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关楼，快步走向拒马河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