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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罗马帝国大叙利亚行省,安条克

一个少年跟在长长的货车队伍旁小步慢跑。在沙漠烈日下晒了数月,满头的红发几乎全部褪为了白色。货车十分高大,侧面宽平的大车轮上盖满白色尘土。其中,有许多车上搭着条纹帆布做的遮阳篷,好避开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风雨和烈日的侵害。篷下放着一堆堆板条箱、桶、盒子,成捆的箭矢、矛与布匹,用大理石、青铜和斑岩做的雕像,塞满用稻草包裹的盘子和碗的柳条篮,装在柳条箱里的盛酒和油的瓶子,以及成千上万只有波斯帝国标志的木箱。此外,还有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女,被铁链捆在一起坐在车上。少年脚上的军用凉鞋踩在干硬的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身边经过的拉车的牛或骡冲少年发出低鸣。日头正高,温度不断攀升。数千士兵穿着褴褛的红披风和残破的盔甲,或坐或卧,晒黑的脸上布满风尘。

他慢步跑过货车队伍中的最后一辆,前方的路被长长的马队堵得满满当当。马儿们无精打采地站在酷热中,身穿东帝国盔甲的骑手们则扎堆在路边。其中一些骑手在仆人举着的脏兮兮的橙色丝质或亚麻阳伞下纳凉,更多的人则用睡毯当枕头靠着自己的马打盹,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少年从他们身旁经过,看到每张脸上都带着长时间行军的疲色。经过马队后,道路转了个方向,顺着一面长坡来到一条大河边。看到带着自己队伍标志的飘扬着燕尾旗的货车队和跟其他队伍一样停在路边,男孩笑了笑,放慢步伐。长坡上满地都是破碎的石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路过几支步兵队,这些日耳曼人和哥特人多数皮肤黝黑,正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嘴里嘟哝着半生不熟的语言。他们的军官看着少年从队伍前走过,没有人上前打扰他。

尽管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别在斗篷上的由默丘利手杖和闪电组成的胸针却不容小觑。皇帝给予了帝国魔法师很大的自由,就连军团里的日耳曼人和其他野蛮人也都承认他们的特权。激怒一个魔法师会倒大霉的——事实上,的确如此。

少年走到路边停下,双手放在腿上向前张望,深深吸了口气。前方传来“隆隆隆”的声音,一辆牛车驶上了山头,车上载着六只用窄铜条捆绑的大橡木桶,水在桶中荡漾出“汩汩”声——这声音对路边这数千人来说无疑是甜蜜的福音。少年微笑地看着车夫驾着水车从身旁经过,欢快地向他致意。自他离开城门之后,这是经过的第三辆水车。他小步跑上前去,屏息以免吸入车后扬起的尘土。他喜欢这样跑动起来,让身体得到舒展。他向山下跑去。

一群身穿铁链甲的彪形大汉往两边分开留出空道,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穿过人群走进帐篷。信使摘下皮帽拍了拍,帽子上掉下厚厚的黄土。两名有着典型拉丁姆人长相的小眼睛侍卫检查了信使的披风和兵器,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他放了进去。

一个瘦削的黑发男子坐在折叠行军桌旁,抬头看了看来者。此地属于东部,信使便依照当地礼节单膝跪地行了个半礼。

“万岁,盖伦陛下。”

“起来吧,小伙子。”西罗马皇帝马修斯·盖伦·阿垂阿斯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擦了擦手上的墨迹。他长着一张长脸,头上的黑发平直而柔软,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有什么消息?”

信使站起来,从腰侧袋子里取出一个卷轴筒。这个信使看上去很年轻,可能不满十六岁,简短而干练的短发下有一张坚毅的脸。“凯撒大人,是皇后陛下的一封信。”

盖伦伸出去的手略微顿了顿,但只是一瞬间,随后便接过卷轴筒放在桌上。皇帝挤出几分笑意,向仆人示意:“干得好,小伙子。去沐浴一下,刮刮脸,再喝点东西。蒂莫斯,派人好好照顾他。”

被叫到的年纪稍长的希腊人点点头,对着信使笑了笑,带他出去。皇帝盯着放在桌上的卷轴,心里有些不安。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了拨,卷轴筒翻滚了一圈,露出他的妻子西罗马皇后海伦娜的签名和印章。他叹了口气,上一次两人见面是在西西里岛卡塔尼亚的别墅。当时两人有过一些激烈的争论,事后他便后悔了。她之前也送过一些信来,但他一直没打开,放在存放自己私人物品的箱子里。

在罗马时,甚至在更早之前,当他还与第一麦勒维亚军团一起驻扎在下日耳曼的阿格里皮娜殖民地时,海伦娜便已是名声赫赫的诗人、作家。她以机智出名,以伶牙俐齿征服了许多城池。她写信的频率堪称一绝。在阿格里皮娜停留的那个星期,雨一直下个不停,他就看到她写过七十三封信。他十分看重她的意见。现在每次想到自己有这么一位在智慧上毫不逊色自己甚至比自己更强的伴侣,他仍会觉得很神奇。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尖酸刻薄起来了呢?即便如今人类已知世界的一半已在他的手中,她的聪慧却依然令他敬畏。盖伦拿起铜管掂了掂,纸莎草卷轴在里面滑动。他想,万一这次是好消息呢?

记忆中的海伦娜再次浮现眼前:怒气冲冲的黑眼睛,尖酸刻薄的说话声,瘦削的双手抱着一只比罗马城历史还要悠久的弥诺斯碧玉花瓶。他放下铜管。上次引发两人争吵的导火线是他对她的健康发表了的逆耳评论,最后她结束了争吵。不过,也许是后来他喝醉之后才结束的。

“所以呢?”年轻女孩的话音里带着怒意。

红头发少年摇摇头,又耸了耸肩,露出大大的笑脸。对于她的喜怒无常,他早就习惯了。“没办法,组长。现在城里乱哄哄的,我们恐怕得再等几天,才能到有阴凉柱廊的集市或客栈里去。”

“难道我派你去打听消息,你打听回来的就只有这些吗?”女子厉声问,抚了抚乌黑短发。她的颧骨很高,黑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写满不悦。与红发少年一样,她穿着一件风尘仆仆的蓝边深红色披风,披风下是缀满铜钉的重皮甲,只不过她的披风肩部位置别着一枚银饰针,而少年的是铜的。“难道我们在太阳底下坐了好几个钟头,就为了等来这样的消息吗?”

红发少年再度耸了耸肩,接过在货车尾部的另一个少年递过来的酒壶灌了一大口。虽然里面装的只是酸醋,不过在第三天能有这个喝已经是不错的了。喝完后,他才感觉喉咙里没那么干。

“你可以冲我发火,佐伊组长,但我又无法左右皇帝的意愿!喂,还有吃的吗?”

“哪还有啊,迪林,”背靠着车壁的黑发少年抱怨道,“等了你这么久,东西全被我们吃光了。”

“奥迪纳图斯,你真是头猪啊,巴尔米拉的猪!”迪林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我猜你肯定连个果子都没我剩下!”

奥迪纳图斯摇了摇头,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没有果子,没有海栆,没有烤鸡,也没有奶酪、面包、风干的肉和葡萄酒,什么也……”

佐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跃跳下货车,小麦色的大腿在皮裙下闪过。她先查看了一下腰带,看短剑是否带在身边,又看了看其他东西是不是也都放好了。迪林和奥迪纳图斯爬到车尾巴上坐下,腿垂在后挡板下晃来晃去。

“组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佐伊犀利的目光飞快瞪了迪林一眼,从货车侧面的铁钩上取下一顶扁草帽,草帽后面垂下一根长长的草绳。“我,”她说,“我要进城去找吃的和住的地方。你们两个留在这儿看好我们的车和物品。好好看车,不准把车扔在路边不管——一刻也不行——免得被那些喝醉酒的萨尔马提亚雇佣兵偷去……像上次那样!”

“等等。”迪林皱起眉头,“军队不是要在这里扎营吗?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己去找住的地方?”

奥迪纳图斯哈哈大笑,声音像一只被骨头卡了喉咙的狗在叫:“你是说的这可是安条克!传说中极其奢华的安条克?而且还是在打了这么大胜仗后?哈哈,我可爱的爱尔兰朋友,皇帝陛下才不会这么亏待自己呢!这座位于长满雪松的西尔皮乌斯山下、奥伦特斯河畔的城池,这个到处都是绿色凉亭、美酒和美女的地方,是这些军团的第一个胜利果实。”

迪林再次皱了皱眉,不过这次的对象是奥迪纳图斯:“看你眉飞色舞的样子,贪心鬼,是你自己想吧。这么说,这座城岂不是对所有人免费开放——士兵们会乖乖待着才怪,百夫长们会气死的!而且,如果不扎营,第二天军队怎么集合出发呢?”

佐伊摇摇头,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双手叉在细腰上。“喔,有一个营地倒是一直都在的——城西河对岸的战神广场。正常来说大家都会去那里扎营,清点人数。但是要不了两周,士兵们就会在城里的妓院、酒馆和赌场里把我们从泰西封拉回来的这些战利品全部挥霍一空……你已经看到了,我亲爱的表弟一想到无法满足他的兽欲,变得有多激动。”她对着拥挤的道路和等在路上的士兵的方向甩甩头。“要让这些人全部排好队进城,至少还需要一天时间。但届时所有好的旅馆和客栈早已被军官占满,普通士兵只能睡在角斗场的座位上,或者广场后面冰冷的地面上。但我想要好好洗个澡。我知道该去哪里找这样的地方。不过,我离开的时候,你们两个必须留在这里看好车。”

奥迪纳图斯浓黑的眉毛皱到一堆,他不相信地看着表姐:“到时候别是我们傻乎乎地拖着这个大家伙顶着百夫长的骂在城里狭窄的街道上四处寻找军营,你却早忘了我们独自逍遥去了吧?你不会一个人开溜跑去巴尔米拉领事的别墅享福吧?那里会有舒服的大浴室和桑拿室,会有仆人给你梳头发修指甲,我敢说,甚至还会有一两个年轻英俊的奴隶给你擦背抹油……”

佐伊冲他扬了扬剑眉,从牙缝中呲了一声:“我本打算去找三个人住的地方,如果领事那里不行,也可以去城里随便找家旅馆。不过,既然你宁愿自己去找,就请自便吧。”

听到她冷冰冰的话,奥迪纳图斯赶紧举手投降。

佐伊微微颔首,拨开眼前一绺黑发:“把车带到营地去。如果你们没有迷路或者掉进河里淹死之类的,我自然会找到你们。”

迪林笑了笑,看着年轻女孩儿大步离去。在相识的这一年里,她看起来成长了不少——尽管还是不耐烦、易怒又多疑,但在日复一日的军旅生活和训练中,她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种平衡。他很高兴是她当五人组的组长,她天生有种发号施令的人的气质。他合眼背靠着车壁木板。如之前在这块干燥贫瘠的土地上的许多次一样,他又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爱尔兰郁郁葱葱的森林,想起了清晨挂在树叶上的冰凉露珠。

“歌声真不错,”迪林举着杯子示意被火光所照亮的黑暗处,“天生适合在这样晴朗的天空下歌唱的嗓子。”

奥迪纳图斯背靠着铺盖卷点了点头。借着挂在货车尾部的小油灯,迪林只能依稀辨认出身边人脑袋的动作。营地里现在挤满了军队的货车,搭起了成千上万顶帐篷,回荡着清亮而雄浑的歌声,似乎连夜晚也在这歌声中安静下来。歌声飘荡在辽阔的沙漠夜空中,头顶上繁星点点。迪林听不清歌词具体是什么,只知道大意是在歌颂战争和狩猎中的英雄事迹。

“他们被称作布伦米人,”奥迪纳图斯拿起酒壶续满自己的杯子,“来自尼罗河源头的黑人王国——麦罗埃和阿克苏姆。每当有战事的时候,他们中很多人就会转为商队侍卫或雇佣军,保护城池。很少有人能比他们更英勇无畏。虽然听说他们那里也有大城池,其规模和繁荣程度都不亚于亚历山大或君士坦丁堡,但是,我觉得,他们并不喜欢我们的城池。”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呢?”

奥迪纳图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战斗时也唱,从歌声中得到力量,用歌声震撼敌人。我的祖父曾说过,他们认为,如果死的时候唱歌,就能到达天堂。我的祖父非常欣赏他们。”

迪林放下杯子,站起来舒展酸痛的后背。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谢天谢地,军队并没有从安条克正中穿过,而是在进城的第一个小岛上搭了座浮桥,军团由此过河,抵达河的西岸,穿过田野和小农场,来到为和平年代的安条克驻军保留的战神广场。不过,把沉重的货车拉过桥可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十几辆货车和数百人一起走在桥上,桥面的大木板都被压得咯吱咯吱地响。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小臂和腿肚子到现在都有火辣辣的感觉。但最后他们还是坚持走到了这里,分得了一小块空地,搭起帐篷,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晚餐。

即使有远处的歌声,周围的营地依然静得有些奇怪。所有步兵队都已在这样一个传统的罗马营地中扎营,却丝毫没有往日军队停下来休息时的喧嚣声。迪林听到最近的帐篷里传来的鼾声,猜测大家伙儿都早早上床休息了。听百夫长说,大概明天会有四分之一的人拿到入城令,其他人则原地休息或整理货车。还有小道消息说步兵队将在本周内从军用道路向海边的塞琉西亚港口进发,那里有等着接他们回家的舰队。

对这一切,迪林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当初入伍很仓促——埃及魔法学院收到征兵令,在最后关头送来一个小兵——他根本找不到跟在普塞密斯学院时一样的家的感觉。在去学院之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无知又满足地生活在爱尔兰。如今,家乡远在帝国的另一头,中间隔着汪洋大海,或许更远。对他来说,这样的距离似乎已是遥不可及。生活在他家乡小岛上的那些彪悍的部落从未向罗马帝国低过头,而罗马也并不在意他们。对元老院议员们来说,不列颠就是世界边缘的代名词。现在,他将随为帝国和皇帝服务的数百名魔法师一起返回君士坦丁堡,去到一个全新的家园——那么庞大的城池,之前他只是路过时匆匆一瞥,并未看仔细。

“你想不想家?”迪林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太难过。

“你是说我的老家?”奥迪纳图斯抬起头,瘦长的脸半藏在灯影中,“金色的城墙,开满风信子和叶子花的敞亮花园,长长的拱道和拱廊,铺着石头的宽阔街道,壮丽的落日景象——想,怎么不想!我想家人,所有人,我的姐妹们,她们的那些吵翻天的小子,还有我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父亲……我想他们所有人。”

巴尔米拉小伙子的话停了下来,移开目光望向黑暗,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两只手转着酒杯。

“佐伊想留下来,你知道,留在军队里。我们原本只是参加这一次战役——作为我们家乡对帝国的献礼,但我觉得她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在家里没有的东西,一种归属感和使命感。如果留在老家,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嫁人?你觉得适合她吗?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知道,你也是被动地卷入这场战争。”

迪林蹲下来,一脸沉思:“我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那些寻找魔法师苗子的人从家里带走了,被卖给了罗马帝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学院就是我的家,但我现在也回不去了。”他抬起胳膊,卷起外衣衣袖,小小的黑色入伍烙印在白皙皮肤上清晰可见。“现在有了这个,我必须服完兵役。但我确实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如果你们离开,我会想你们的。在这场战役中,我们有过很愉快的时光。我们不但都活了下来,还能衣锦还乡——前提是我们没有把所有钱都花在妓院里。”

奥迪纳图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收好酒杯:“我知道你的意思,野蛮人。你不觉得她现在应该回来了吗?”

“没错,是该回来了。”

迪林又站起来向黑暗中张望。河对岸的城墙上点起成百上千的火把与油灯,犹如一条长长的宝石项链挂在夜空:“我们没拿到入城令,可能只有偷偷溜出去满城瞎撞了,天知道得去多低级肮脏的地方才能找到她。”

“嗯……”奥迪纳图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来今天喝了不少,“偷跑出去要是被发现了就糟了。最好给百夫长留个条子说一声。”

“嗯,”迪林笑着说,“是该这么做。”他掐灭了小油灯,货车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披风,耳边传来的声音表明奥迪纳图斯也在做同样的事。巴尔米拉少年在他们的帐篷门口蹲了一会儿,一道淡淡亮光无声闪过,当他站起来时,帐篷里传来不平稳的呼噜声。黑暗中,迪林笑了笑,抬头望去,如天鹅绒般光滑的夜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点缀着点点星光,银河在空气稀薄的沙漠夜晚显得格外耀眼。

“走吧。”奥迪纳图斯低声说。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营道。

尽管街角点着足够多的油灯,城南的达芙妮城门后的地区仍然很黑。迪林踩到因少了铺路石而留下的坑,脚下拌了一下,往前跳了一步。奥迪纳图斯慢吞吞地走着,仔细打量城里建筑的门廊。这是一个富人区,住的都是有钱的商人,街面上看不到一丁点儿垃圾,也看不到醉醺醺的罗马官员——不过此时已是夜深,所有人都在熟睡。巴尔米拉人停住脚步,抬头看着一栋漂亮的房子,房前立着四根优美的柱子。他上前几步走到房子门口,有点暗,门口的灯没有亮。奥迪纳图斯一只手放在门上侧耳倾听。

迪林站在街上打量周围的其他房子。每栋房子里都透出些许亮光,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楼上的阳台上种着植物,门口的走廊上点着蜡烛或灯,散发出柔柔光芒。在微凉的夜晚空气中,这一切好像活了一般;即便此时酣梦正甜,也能感觉出有活人的气息。然而,眼前这栋房子却像是栋废弃的空房子,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你确定是这里吗?”

黑暗中,奥迪纳图斯皱了皱眉,手抚过大门两侧的雕花柱子。

“这些都是我家乡的传统标志;每个门口有两棵棕榈树。很久之前我同祖父来过这里,应该是这条街没错。但这里看起来却像是栋空房子,真奇怪。我确定,佐伊首先会来这里找领事。如果她来过而这里却没有人,那我就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了……”

迪林想了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夜深后,天气更冷了。

“我们去找个人问问,看这里的人都去了哪儿。也许是搬到更大的地方去了。”

“等等,”奥迪纳图斯喊住转身欲走的爱尔兰人,“我们今晚喝得有点多,脑子糊涂了。”他在绑在大腿上的大皮袋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块三角形瓷片。迪林腿上也绑有一个。“哈,”他满意地呼出口气,“你的还在吗?”

迪林点点头。他的也被放在皮袋最底端。他按照老教官科隆纳所教的方法摸了摸,找到了。他取出瓷片,瓷片其中一边是斜切的。两人把各自手中的瓷片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你还记得那曲子吗?”

迪林轻轻点点头,手中瓷片的光滑触感一下子让他回忆起来了。他放缓呼吸,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片刻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老师们曾说过的“赫尔墨斯启术”的虚无状态,酒精带来的晕眩感在脑子里停留了片刻后便消失了。他集中精神,将全部视线集中在两人手中的两块瓷片上。黑暗消失了,眼中看到的是从瓷片缺口接合处发出的亮光。然后出现了一些深紫色和蓝色的图案,如波浪般沿着街面的砖块和房屋正面涌动。奥迪纳图斯的身影化作一道火焰,在他所站立的位置燃烧翻腾。迪林知道自己的手、胳膊和整个身体亦是如此——火焰随着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转在全身上下四处游走。

他不得不将所有这一切从意识中抽离。记忆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因为多年在战场上嘶吼呐喊而变得粗哑刺耳:“魔法师的第二个敌人是看到的东西太多,这会导致魔法师思绪混乱,无法集中注意力。”眼前又多出了两个幽灵瓷片,分别拿在两个一明一暗的影子手中。四块瓷片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块普通的方形火烧粘土瓷砖,其中一面光滑,上有暗蓝色釉彩。

“快看,”奥迪纳图斯低语道,“艾瑞克的不在了,但组长的还在。给我们带路吧,乖猎犬!”

两人各自取走自己的瓷片,动作很慢。另外两块幽灵瓷片依旧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跟可怜的艾瑞克一起掉入黑暗冰冷的陶里斯护城河中的第四块瓷片消失了。第三块瓷片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飞了出去。爱尔兰人笑了,看来要小跑一下了。身后的奥迪纳图斯骂了句脏话——他讨厌跑步。

东边出现一丝朦胧的曙光,码头上气温有些低,但这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似乎丝毫不觉得冷。港口背后的山上刮来冰冷刺骨的春风,男子光着膀子和小腿,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上。侍卫们守在他身后十多步远处,穿着盔甲裹着皮衣。在他们看来,这个寒冷的春日黎明令人神清气爽,而他们这些斯堪的纳维亚人和罗斯人早已习惯比这更冷的天气。在石码头的岸边,一艘庞大的帝国战舰正缓缓驶向海上,大帆还未扬起,周围有十几艘大艇,大艇后面拖着粗绳。划桨声伴着划手们有节奏的号子声飘荡在辽阔的海面上。克劳狄乌斯号需要近两个钟头才能驶出海港进入外海。船上的灯光洒满整个甲板,码头上的男子能看到后甲板上的一个小小身影。

他挥手告别,短暂的微笑令严肃的面容有了瞬间松动。他挥了挥手,甲板上那个小身影也挥了挥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在船上的女子举起一个裹得暖暖的包裹,好让他最后再看一看孩子小小的模糊的脸。他垂下手,拉起斗篷的风帽遮住金色卷发。身后码头上传来急促的靴子声,他转过身。

“皇帝哥哥!皇后陛下安全离开了吗?”

希拉克略,这位东罗马帝国皇帝陛下、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奥古斯都,转身看着弟弟。温情的笑容消失,重新换上了统治半个已知世界的上位者的严肃面孔。他抬手用大掌握住弟弟的拳头。

“早上好,波斯亲王。没错,玛蒂娜和我儿子安全离开了,他们将在一周后到达君士坦丁堡,回到华丽的皇宫。而我们,亲爱的兄弟,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整理军队、货物和战利品,调派军队……”

听到战利品,狄奥多西就笑了,红色大胡子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希拉克略身材高大,弟弟则是粗壮结实,但两人皆继承了他们父亲的桀骜的鼻子和率直的个性。跟往常一样,亲王穿着骑兵皮衣和半甲,一把长刀挂在背上,脚上穿着马靴,外面披着一件以毛皮为里丝绸为面的东方样式的短披风。皇帝披着一件红色厚羊毛披风,帽沿上装饰着一圈紫色线条和白鼬皮。希拉克略曾考虑过是不是该跟弟弟狄奥多西提一提——虽然他现在名义上是波斯亲王,但也不必穿波斯人的服饰——不过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吃过早餐了吗?仆人们已经开始做早餐了……”

希拉克略摇了摇头,沿着码头走去。弟弟跟在一侧,正如过去二十年间那样。侍卫们在两人身边散开,形成一个宽松的保护圈。几个身高体壮的北方人走在前面,其他人则跟在两人身后,手轻放在剑柄上,蓝眼睛射出的冰冷目光密切注意着四周的一切,甚至连幽暗的水面也不例外。

“我让军团指挥官们在天亮后来见,”希拉克略说,“讨论一下应该让哪些步兵队和兵团返回都城,或者让哪些去埃及,哪些留下来。有很多人要回他们自己的农场或城池去——有些则会留下来。新兵需要训练一段时间,然后再编入现有的步兵队。另外,我们还必须决定如何处理西罗马皇帝留下的两个西方军团。”

“也就是个守备部队!”狄奥多西不屑一顾地说,“一群上了年纪的步兵和工兵,还能干嘛!攻城的时候还能派上用场,现在嘛……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他也真不够意思,要留也该把他带来的那些萨尔马提亚骑兵全部留下。”

希拉克略仔细看了弟弟一眼;这个热血青年毫不掩饰他对马神和骑士的传奇故事的强烈崇拜。他曾重新考虑过让弟弟管理新纳入罗马版图的波斯各省,但最后放弃了。他想:我需要一个可信赖之人,而这个人的身边得有能人智士。

“亲爱的弟弟,盖伦陛下给我们留的正是我们所急缺的——那些经验丰富的步兵和专业人士。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会有四个新招募的军团在此登陆。届时,在新兵的训练中,现在留下来的这批人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骑兵并不是你唯一需要的——”

狄奥多西不耐烦地打断哥哥的话:“治理波斯可不需要步兵!我要的是骑兵,很多很多骑兵!波斯地广人稀,守备、治理和巡逻都得靠甲胄骑兵。步兵在叙利亚、埃及和亚洲没有问题,但在那边——”他指着东方,西尔皮乌斯山正沐浴在淡淡的晨光中,“那边需要的是骑兵。就算有四个骑兵军团,那也是远远不够的。”

希拉克略与他对视,扬了扬眉。狄奥多西闭上嘴。“这点我也考虑过,”片刻后,希拉克略开口道,“我一直在想对各省军队的运作方式进行一次大的变革,包括帝国各省和新纳入版图的各省。事实上,我想改变我们目前招募军队作战的方式。你知道,我已经实施了一些变革……不过,那些还仅仅只是开始。现有的省份会被重新规划,设立行省……”

皇帝和弟弟一边讨论一边离开了码头,侍卫们紧紧相随,在两人身边形成一道沉默的人墙。黎明从东边缓缓而至,晨光漫上塞琉西亚的石码头。数百艘船只停泊在岸边,其中既有中间大两头小的运输船,也有雄伟的平底战舰。街上,码头工人和拉货车夫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西罗马帝国军队开始列队出城,穿着样式古老的盔甲,行动有条不紊。百夫长们粗声粗气地喊着命令,领着士兵们走向自己所属的船只。这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他们的皇帝陛下已于昨日离港。

幽灵瓷片一到阳光下便消失不见了。迪林停下来。他们已经穿过了黑暗的街道、空荡荡的广场和公共花园,过了桥,此刻正在迪林昨天走过的东城门下。夜里城门是关着的,守卫们点燃的火把的光忽明忽暗。不过,时间已近黎明,眼前的景象已经清晰可辨。

“现在去哪儿?”身后的奥迪纳图斯气喘吁吁地问。巴尔米拉人跑得满脸通红,累得直喘气。

“不知……等等,她在那儿。”

一个身影蜷缩在城门下的卫兵室门边。光线虽暗,迪林依然辨认出了红色披风和黑色靴子。他跑过去,心里突然有点慌。万一她被人突袭了怎么办?是不是受了刀伤?

“佐伊?”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他蹲下身子,奥迪纳图斯跟着蹲在一旁。强烈的酒气混杂着一些其他味道组成的怪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组长?”他碰了碰她的肩。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肩避开他的手。闻到酒气,迪林叹了口气,示意奥迪纳图斯扶住她的另一只胳膊,两人一起把她扶起来。佐伊头上的帽子滑落下来,头无力地垂向一边,衣服前面沾有一摊已经干了的呕吐物和其他一些难以辨认的污垢。一个之前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的廉价陶罐掉到地上,摔破了,里头却是空的,只有一点黑乎乎的像树汁之类的东西从里面慢慢渗出来。

“嘿,味道闻起来真不错,”奥迪纳图斯喘着气说,“她喝的什么?”

“你应该问,她到底在想什么。说是要给找我们舒服的床和洗热水澡的地方,结果却找到了这儿!”

佐伊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被光刺了一下。她低咒一声,软软地举起手想遮挡清晨的阳光。两个少年扶着她离开城门,在旁边的店铺前找了个阴凉处。很快,这条街上就会挤满拉着车进城卖菜和杂货的农民。迪林把女孩放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小心地扶着她的头以免撞到墙。

“佐伊?”蹲在一旁的奥迪纳图斯唤了一声,满脸担忧,“你还认得出我们吗?”

他们的小组长背靠店门半躺着,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脸。奥迪纳图斯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手中。她慢慢睁开眼,只勉强张开了一条缝——即使黎明的阳光如此温柔,她还是觉得太过刺眼。

“奥迪纳图斯?”她的声音又沙又哑。迪林顿时了然,佐伊之前肯定哭了很久。他看了看四周,想找一口水井。高高的城门后面有一个很小的广场,广场一侧有一个公共喷泉。他从自己的袋子里找出一个酒杯,跑过去,很快便带着盛满水的杯子回来了。

刚走到两个巴尔米拉人身边,他便停住了。奥迪纳图斯绝望地盯着他,面如死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巴尔米拉少年重重跌坐在地上,两眼毫无焦距地望着迪林。爱尔兰人转过身,吃惊地半张着嘴,被佐伊眼里的强烈恨意惊了一下。

年轻女孩儿一手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另一只手紧紧绷成鹰爪一般。“罗马人渣!”刺耳的声音划破黎明的寂静,像一把刀扎进肉里,“你的那个伟大的帝国,毁了我们,毁了我们所有人!”

“什么?”迪林只来得及问出两个字,佐伊就疯狂地扑了过来。她一拳打在他脑袋上,他感觉耳朵一阵刺痛,身子向后跌去。

“罗马猪,吃屎去吧!”又一拳砸中他的喉咙,他往旁边打了个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女孩再次扑过来,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肋骨部位。他用力一挣,甩开女孩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脸气得通红,扬起拳头就要打下去。佐伊跟他绕着圈,嘴里不停地骂着难听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她跳起来扑过去,迪林挡住她疯狂的拳头,把她推开,她又转身踢他的膝盖,迪林急忙后退躲过。

“混蛋!我要杀了你,杀光你们所有人……呸!”

奥迪纳图斯冲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姐姐,泪流满面。佐伊不停地挣扎,两个人摔在了地上。

“快来帮忙!”奥迪纳图斯冲着迪林喊道,佐伊像条鳗鱼似的,在他身下疯狂扭动。迪林试图压住女孩的腿,女孩儿冲着他一阵拳打脚踢,突然一口咬在他身上。被咬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迪林忍着痛,硬是用布塞住她的嘴,然后两人才算是把她制住了。奥迪纳图斯大口地喘气,哭得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迪林也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脑袋里乱嗡嗡的,像有人在里头敲钟一样。

“我……我的朋友,我不相信……我们的家园……已经被毁了。”

迪林瞪大了眼,看着朋友脸上又惊又惧的神色,艰难地消化对方的话。“毁了?怎么会……我的意思是,被谁毁的?波斯人?不可能是罗马!”

“我不知道,她就说了这么多——可是,从她的脸上,我知道,所有人都死了——我的母亲、父亲、我的姐妹们,所有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所有我认识的人……”奥迪纳图斯放声痛哭。迪林所能做的,只有紧紧抱着朋友。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从天而降。

入夜后,迪林独自一人坐在帐篷前。旁边停着马车,小小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照出一个惨白的光圈,笼罩了他的身影和一只车轮的边缘。喝了快有一加仑的酒之后,他才止住了眼泪。军队的其他人都进城去了,忙着挥霍从波斯抢来的战利品,忙着寻欢作乐。夜凉如水,此时的军营空荡荡的。他的两个朋友都走了。第一个走的是佐伊,就在他们在城门口找到她的当日就离开了。奥迪纳图斯曾试图说服她暂时留下,即便只是多留几天时间,但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独自一人走出了东城门。在小广场上打了一架之后,她便不再理会迪林,甚至就连奥迪纳图斯似乎都不能让她忍受。迪林就站在城门口,在正午烈日下,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突然觉得冷,哪怕头顶着叙利亚天空的红红烈日。

迪林把酒杯举到嘴边。这酒的味道,好像完全消失了一般。佐伊那样毫不掩饰的仇恨仍历历在目。在震惊之余,他心里有些受伤,只是这伤口既不流血,也看不见。葡萄酒顺着下巴滴到衣服上,他毫无感觉。

奥迪纳图斯则是刚刚才离开。这个消息对他也是同样的打击,但他还是强撑着办完一切文书手续后才离开了帝国军队。虽然城里现在到处乱哄哄的,但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不过是在闷热的政府办事处等了四天。他阴沉着脸领了自己该领的酬劳,把沉甸甸的金币在手里掂了很长时间,才转身从保民官的桌子前离开。他从马车里取出自己和佐伊的物品,沉重的包袱被放到在集市买的一群骆驼上。喝得醉醺醺的迪林躺在帐篷下的阴凉处,呆呆地看着他,期盼这个好脾气的巴尔米拉人不要像佐伊那样对他心怀仇恨。然而,至始至终,奥迪纳图斯还是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迪林把酒杯放在酒瓶旁,从重量上可以判断出里面已经空了。小油灯的火晃了几晃,终于油尽灯枯。“要我跟你一起去吗?”他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黑暗中。他其实是想问奥迪纳图斯的,但当时的喉咙好像哽住了一样,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其实如果你让我跟你走,我会的。”

少年躺下来,身体缩成一团以抵御沙漠夜晚的寒冷。石头硌着背,此时他也不在意了。“我们应该在一起的,”他低声说,“我们是一个团队。”

高高的军营上空,一只猫头鹰乘着轻柔的晚风,从月亮前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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