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适吗？”晚饭后，卧房内，孙尚香正细细查看孙影肩头的伤口：伤口已开始结痂，郎中说不必再敷药，往后只需用干净透气的布料宽松包好就行；只是口子有些长，不注意就会裂开，还不能剧烈运动。
被这样长久照顾，孙影已能和孙尚香聊得开，只是还有点不习惯：“没有，只是有点痒。”
“长肉嘛，再长好些就能动了。”孙尚香耐心包扎，收拾完毕，便和孙影一起坐在床头看起书。孙影不负孙尚香所望，认得的字已勉强能够阅读，偶尔还能和孙尚香讨论几句。
这房中的烛火甚是明亮，两张少女的脸蛋被照得红通通的，全是认真，细眉时而挑动，着实可爱。前来关切的吴夫人见此情景，一时都不太好打扰：“怎么样，睡得好吗？”
“母亲放心，睡得好，现在我们两个人更暖和。”
“要注意休息，孙影可受着伤呢。”
“嗯，会的会的。”“谢夫人关怀。”
“你注意伤口，不要多礼。我走了。”吴夫人退出门外。之前，她总忍不住说孙尚香铺张浪费，应该早睡才好，晚上不能在房间耍刀弄剑，组建卫队之事则更令她担忧，一些人家提出将女孩交予孙家，也被吴夫人婉言拒绝；现在，香儿稳重了许多，看书是正经事，而且招来的孙影尤为果敢忠心，小小年纪就能拼死护主。不得不说，香儿的眼光独到，不亚于策儿，吴夫人心中十分宽慰……
夜深，更静，房间里只有呼吸和竹简的声音。好一会儿，孙尚香闭目休息，问道：“白天那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比较柔弱。”孙影笑道：“不像我，皮糙肉厚的。”
孙尚香叹气道：“柔弱倒不是问题，只是——”
“主人在烦恼什么？”
“哎，不能训、不能打。”孙尚香叹气道：“偏偏还挺执拗，如果能一直这么执拗就好了。”
孙影想了一会儿，说：“书上讲，为将要以身作则。主人只管做自己的，至于她跟不跟，由她就是。她往后若觉得没意思就会走了。”
“也是。”孙尚香又推开竹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起来：“你说，我现在算是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呢？”
孙影不假思索：“当然是好，主人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你只是为了好处跟我吗？那有人比我对你更好，怎么办？”孙尚香故意为难她。
孙影顿时急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我，我，我……只会听主人的。”
孙尚香笑道：“哎，别动别动，碰到伤口就不好了。”接着说：“不要过多争辩。当然是要为了好处呀，我也是。吃饭也好，‘想成为我这样’也好，都是你想要的嘛。不过，真想一下，我可是经常责骂你，之前还动不动让你走来着，应该也不算对你好。”
“不是的，是我笨。”孙影还是有些急。
孙尚香摆摆手：“逗你玩的，不要慌。我只是方才看书，有所疑问。”孙影不明就里，只听主人讲。孙尚香接着说：“很多兵书都讲，将领要赏罚分明，和士兵同甘共苦。但尊卑有别，我大哥虽然重视勇武之人，但一般兵卒也等闲视之，这也不妨碍他打胜仗呀。”
孙影看着疑惑不解的孙尚香，也想了一阵，不中用的脑子就混乱起来，这确实很难理解，很多书上都这么写，也不至于骗人。见孙尚香下床穿衣，孙影大为不解。“我去问他。”吱呀一声，房间只剩孙影一个。主人又去找赵大哥了？这么晚会不会不大好？
是不是在这待太久了？自己以长兄逝世为由离军，实在对长兄不敬……赵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以“仁义”之名投靠公孙瓒自然心难诚服，可当他遇到刘玄德时，就与他相谈甚欢，见他为人处事，才觉得这乱世是真正存在‘仁义’这种东西的，什么时候去投奔他才好呢？会不会太快了，才离军没几年呢。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赵云的思绪，他以为城中出了事，翻身下床，从桌上抽出剑便冲上前打开门。
“是我是我。”孙尚香一看穿着单衣的赵云，有些愣，脸也红了起来，但并不躲闪，马上佯作咳嗽：“我有事问你。”
赵云有些尴尬：“什么事？”
“进去再说。”
赵云不好拦她，但觉得有些不好。
孙尚香习惯道：“把门关上啊，你不冷啊。”见赵云不动，孙尚香也明白他在顾忌那什么，脸更红了：“你要开就开着，本来也没什么。”
“是。”
“我来是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孙尚香拉出椅子坐在桌旁。
赵云一边穿衣，一边回：“请讲。”
“尉缭子有言：勤劳之师，将不先己。暑不张盖，寒不重衣，险必下步，军井成而后饮，军食熟而后饭，军垒成而后舍，劳佚必以身同之。你可听过？”孙尚香认真问。
赵云点头答：“听过，这段是讲如何提高军队士气，强调将领要和士兵同甘共苦，天热不要人打伞，天冷不先加衣服，路险不让人扶马而过，要在士兵吃完饭才吃，在士兵睡着之后才睡，这样就能保证队伍的士气长盛不衰……”
孙尚香扶着脑袋，直愣愣地看着赵云，细细地听，都有些忘了自己来干嘛的，直到赵云说完才反应过来：“没让你解释给我听。”
“那是？”赵云不解。
“你觉得这段讲得对吗？”
赵云笑道：“对当然是对的，但未免太理想化了。”
“是吧，我也觉得。”孙尚香接着说：“一家兄弟，也有长幼之分。军队自然有上下级的观念，这是变不了的。”
赵云点头同意。
“这段简直把将领说成士兵的仆人，要把士兵感动得替他打仗似的。”
“但同甘共苦也确实能够聚集人心。”
“话是这样讲。”孙尚香问道：“这就有一个问题，小恩小惠真的对打仗有用吗？一个将领整天啥都不干，就照顾士兵？我孙家有不少将领对部下十分严苛，并不妨碍他们打胜仗。大哥向来只重视出类拔萃者，也引来不少青年才俊投奔。士兵们到底喜欢追寻什么样的将领呢？”
赵云陷入沉思，想不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孙家这姑娘真是非同凡响！沉默了好一会儿，赵云答道：“你应该知道大司马卫青和霍去病吧？”
“嗯。”
“卫青勇武非凡，能身先士卒，对部下也极好，士兵喝完水他才喝，得到的赏赐大多分给了士兵，比书中所写的‘好将领’有过之而无不及。霍去病则不然，他天生富贵，从不怜恤士兵，更不要说与士兵同甘共苦了。单是为霍去病特供美酒佳肴的马车就有十多辆。食物吃不完，放着烂掉，他也不分给饥饿的士兵。出征塞外时，士兵们忍冻挨饿，他却在营中踢蹴鞠，不管士兵死活，可以说是十分恶劣。”
“但后来，卫青的许多人都投靠霍去病了。”孙尚香插话道。
“不错。”赵云点头：“我认为，所谓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乃至同甘共苦，都是鼓舞士气的方法，方法很重要，但在战场上，结果更重要。”
“所以？”
赵云停顿片刻，讲道：“赢！士兵喜欢能打胜仗的将领。后来，霍去病更受皇帝宠爱，出战机会多，在他手下征战能赢、有功劳，自然每个人都抢着去。”
孙尚香恍然大悟，连声夸赞：“你懂得真多，这都能讲明白。”
赵云拜手自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和一个小姑娘谈得如此投机。
“那你觉得，怎么带兵好呢？”孙尚香问道。
嗯，又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让她好好对待士兵肯定又要说自己在敷衍她，况且事实确实不是这样。赵云再次陷入沉思，烛光给他那俊朗的面宠平添了不少神采，紧锁的眉头英气更盛，直让孙尚香看得目不转睛。
好一会儿过去，赵云认真讲开：“这事要因人而异。各样兵书的主要内容都是征战之‘术’，怎样统兵、怎样提升士气、怎样打仗……但战场变化千万，是不能照搬兵书使用的。”
“那看兵书看什么呢？”
“自然是有用的，像你说的《尉缭子》对分队、结营、奖惩都有细致讲述，视自身情况采用，可省下不少精力。但完全靠‘术’，终究只是庸将而已。兵书的‘术’重要，‘道’更重要。诸如‘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人之斗，不如百人之奋’……自然，‘道’也不可照搬，只能借鉴，若要超凡，还需形成自己的领兵之‘道’才好。”
孙尚香连连点头，拍拍赵云的肩，笑道：“你不跟着我大哥去打仗，真是太可惜了。当然了，陪着我也挺好，你早晚能见识到前所未有的女卫队！”
赵云陪着笑，不置可否。
客房不时的笑声终于惊动了吴夫人，她随着家仆来到外头。如此冷的夜，吴夫人一见敞开着的门就明白：赵云并没什么坏心思。但总归不妥，没想到香儿竟为他如此着迷，她并不是完全不懂人事的孩子。吴夫人摆手示意离开，难得平静的心又起波澜：少女之心事，自己十分明白，为了让香儿不受伤，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